门关上,玄关柜中一块宋双榕的奖牌顺势倒下,李聿伸手扶起,拇指不经意间按在名字上,顿了不足一秒,便松开了。

  他不觉得是自己关门的力气太大,反而想宋双榕连奖牌都放不好,还总狡辩不承认。

  房间里的情况同样糟糕。

  自己只是离家一周,茶几上堆满了电影碟片和翻开的书籍,沙发与地毯被颠三倒四的抱枕淹没,李聿能通过大致形状,推断出宋双榕给自己筑了一个巢,侧卧蜷缩的姿势居于其中,犹如动物冬眠。

  不知道能让宋双榕变心的那位,是否知道他私下的生活如此混乱。

  李聿不带感情地想。

  他从地上捡起两只抱枕,拍了拍,想将它们归位,又觉得既然已经分手,自己也无需再替宋双榕收烂摊子,便越过杂物,径直走进书房,关了门。

  相较于客厅来说,书房里宋双榕的痕迹较少,他虽然生活习惯差,但学术态度还算端正。

  一整面墙的书架从中间一分为二,左边是李聿的数论资料和手稿纸,右边是宋双榕的电影学书籍,以及他到处搜集来的珍贵碟片。

  因数量庞大,他还用一个吻,换去李聿最底层的一排空位。

  李聿抽出一沓草稿纸,凭借记忆,开始复盘本届数论竞赛中的题目,工作时间如同往常一样,身旁少了宋双榕捣乱,效率反而更高。

  写至第四题,他觉得书房的气流循环不畅,又起身将门打开了,目光从沙发巢穴上一扫而过,没做过多的停留。

  回座位时,透过窗户,李聿看见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有一团疑似宋双榕的虚影在晃,沿椭圆路径匀速运动。

  他面向李聿这栋楼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李聿往侧边挪动少许,站在了墙壁后面,直到依据宋双榕的步速,推断他已经转弯,才重新回到窗前。

  看了大约三分钟,李聿重新回到座位上,专注地进行题目复盘。

  这一届的竞赛题目难度较低,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全部完成后,李聿将稿纸按顺序整理好,用曲别针固定,放在桌角,又起身往窗外望了一眼,不见宋双榕的影子。

  李聿在本科期间,还住四人寝时,曾见过他下铺的同学失恋的模样。整日沉迷烟酒,消沉不已,酒后时常抱着室友哭诉,问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够好,致使佳人另觅新欢。

  因为李聿的座位离他最近,因此被迫听了近半学期。

  到学期末,他因为挂科太多,被迫留级,好在听闻后来奋发图强,如今已经成为出色的精算师。去年北华大学的百年校庆上,两人意外相逢,室友热切地拍李聿肩膀,感谢他曾经的耐心聆听,还分享了一句自认励志的话:“能越过一段情伤,才是男人成功的标志。”

  当时宋双榕也在场,在一旁笑得发抖,回家后还编了一则爱情故事,扬言要拍成短片。

  校庆结束前,那位室友因工作需提前离场,特地来和李聿告别,祝他也能丰富人生、早日成功。

  李聿当时回他:“多谢,不必。”

  李聿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哪怕宋双榕变心了,要分手,也远不至于令他如室友那般形容狼狈、伤心欲绝,只是他忽然想到,赴美参加竞赛的这一周,每晚九点回到酒店,都能准时接到宋双榕的来电。

  因为时差,宋双榕通常才刚醒来,要迷糊好一会儿,才能正常对话。

  第三天的晚间九点半,那天当地气温略高,宋双榕却在抱怨北华市降温,声音闷闷的,停顿一会儿后,他含含糊糊地问:“你跟谁在一起啊。”

  李聿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可能是没睡醒,回答“除了我还有谁”,又想劝他起床吃早饭,窗外忽然一声闷响,紧接着暴雨倾盆。

  他举着电话去关窗,被宋双榕听到声响,问:“下雨了吗?”

  “嗯。”

  “哦——听起来很大。”

  李聿瞥了眼电视新闻,恰好看到底部的天气栏,说“阵雨”,又催他起床。

  “你不知道吗,”宋双榕语气带着狡黠的笑意,有点哑,“雨天最适合赖床。”

  “北华市今日晴转多云。”李聿严谨地指出。

  “可是,”宋双榕又放轻了声音,软绵绵地说:“你不在,我很无聊啊,根本没动力起床。”

  “这不是理由。”李聿说,但心莫名加速跳了跳。他把窗关了,决定推掉赛后无聊又冗长的庆功会,节约时间,提前回国。

  可宋双榕却没来机场接他。

  最后一天晚间,挂断电话前,宋双榕突然神秘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李聿问。

  宋双榕的梦境,总是十分不合逻辑、天马行空,李聿时常怀疑是他信口编纂的故事。

  “也不是什么好梦,”他停顿一会儿,才说:“就是……梦到我拿了最佳导演奖。”

  李聿“哦”了一声,说:“怎么不是好梦。”

  宋双榕不答,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像有一点点想你。”

  李聿“嗯”了一声,又催他起床写论文,否则毕不了业,休想拿奖。

  挂断电话后,他觉得脸有些热,把窗户打开了。

  李聿不明白,明明一天前还在说想的人,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

  毫无头绪的感觉令他感到陌生,看了眼时间,他找出手机,发邮件向助手安排明天的复盘会内容,收到回复后,退出软件,在桌面上划了划。

  手指停在一个无名的文件夹上,点开。

  去年九月,宋双榕的手机账户丢失,只能暂时登陆李聿的,可能误点了信息同步,李聿手机上多出许多无用软件,他没打开过,但也没删。

  有一款游戏图标十分眼熟,有段时间宋双榕沉迷于此,无法自拔,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抽卡,据他所说,自己的名字缩写代表等级最高的卡,抽到会有好运,他还想鼓动李聿一起玩,学着电视上的广告词,夸张地说“这样你就可以把我装进口袋里了”,李聿没有理会。

  大约过去两个月,就再没听他提起过,李聿想,宋双榕就是这样,爱好广泛、好奇心强,对一切浪费时间的事物感兴趣,但坚持不久。

  昨天还喜欢,今天就丢掉。

  不知道宋双榕的变心对象有没有提前做好准备。

  李聿平静地想。

  工作时间还有富余,李聿点进游戏里,在嘈杂的音乐中,简单熟悉了游戏规则,注册账号,尝试性地点抽卡。

  界面眼花缭乱,过了五秒才跳出卡牌,一张“SSR”。

  李聿对着三个字母看了看,不明白这样毫无意义的游戏哪里吸引人,他把卡牌收进卡包,面无表情地又兑换了一次抽卡机会。

  和宋双榕在一起之前,大部分时间,李聿独自待在北华大学,每天往返于教学楼、宿舍、图书馆之间。

  其中,在图书馆中收到过八次示好,教学楼五次,皆被他婉拒。因为没有必要,他从来没告诉过宋双榕。

  这可能是宋双榕不懂珍惜的原因之一,李聿推断。等宋双榕在变心对象那里暴露本性,连连碰壁,转身发现李聿身旁早已有了更聪明冷静的人,那时候他就会懂什么是自食恶果。

  用光剩下的四次机会,共收获五张宋双榕卡,确认卡都存在卡包后,李聿点了退出,继续在手机页面上划动,最终停在一款健康软件上。

  这也是宋双榕下载的软件之一。

  起因是今年三月,他患了病毒性感冒,病况缠绵,医生建议增强免疫力,他自己也下定决心运动健身,强迫李聿绑定了账号,两人互相监督。

  李聿点进他名为“猪没我能睡”的账号,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宋双榕把头埋在枕头里,为逃避运动找借口的模样。

  他很瘦,薄薄一片,身体陷在被子里很不明显,但其实并不孱弱,一人能拎十多公斤的设备到处跑。

  一进家门,骨头却像被抽走了,变成一团棉花,随便落在哪里,等人来采走。

  宋双榕的跑步记录停滞在五月初,不出所料地,每日的行走记录也少得可怜。

  根据李聿对宋双榕步速的了解,很轻易便能推算出,前几天他去过一次校放映室,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每天下楼取两趟外卖。

  正准备退出,李聿意外发现,宋双榕今天的步数跳了跳,增加至五位数,并且还在持续上涨。

  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四十分,距宋双榕离家已经三小时,他还在外面晃。李聿重回窗前,盯着不久前宋双榕在楼下兜圈的位置,猜测他的动机。

  是在犹豫,思考,还是等人?

  如果是等人,对象是令他变心的那位吗?

  此时室外温度已经降至个位数,且北华大学地处市郊,近期频频爆出法制新闻,无论如何,宋双榕还在外游荡都缺乏理智。

  出于对旧友的安全考虑,李聿打开窗户,盯着那排被风吹得来回摆动的银杏树,拨通了宋双榕的电话。

  他想过宋双榕可能会任性地挂断,又或是故意不接,因此做好了多打几通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宋双榕接得如此迅速,拨号声甚至只响到一半。

  这一行为打乱了李聿的计划,令他停滞了十多秒用来思考。

  电话那头同样安静,只有风声——他果然还在外面,不知道身旁是否有别人。

  “你——”

  李聿想问他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开口后又觉得此话容易引起歧义,像是对前男友的新恋情十分介怀。

  把左手放进口袋,握了握,指节碰到一小块冰凉的硬物,是钥匙。他攥住了,开口对宋双榕说:“钥匙你没有还我。”

  为明确自己的不在意,还佐证道:“分手就分得清楚点。”

  宋双榕沉默着,李聿耐心地等他回复,过了一分钟,才听见他说:“我今晚有其他事,明天下课之后给你送回去,可以吗?”

  声音难掩失落和僵硬,李聿不得不推测,是因为这通电话打断了他的约会。

  但这并不是自己的问题,他告诉宋双榕:“我现在就需要。”

  电话那头又安静了,像是在思考怎么拒绝,李聿关了窗,把钥匙握在手中,自认善解人意地说:“你不方便的话,我过去取。”

  这次宋双榕没多停顿,语调平稳地回他:“今天太晚了,我明天一早去送,不耽误你用。”

  “你怎么知道不耽误。”李聿反问,正想说我八点就去学校,你根本起不来时,听见宋双榕叫他的名字。

  “李聿,”他说:“你是找了新人吗,就这么等不及?”

  语气很冲,像是恼羞成怒,不知道他身旁的变心对象有没有听见。

  李聿心如止水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