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双榕直直地盯着防盗门,直至感应灯再度熄灭,才眨了眨眼,跺脚把灯唤亮。

  一个下午而已,门框上又多出几张开锁的小广告,宋双榕耐心地一一揭下来,团成团攥在手心里,缓缓往楼下走。

  李聿的住处在二楼,宋双榕很喜欢的楼层,不像一楼过分热闹,又能享受视线齐平的大片绿化,而且正坐落于北华大学两个校区之间——李聿在校本部的数学研究所工作,宋双榕在南校区的电影学院导演系读研,毕业在即,前途未卜。

  这片家属院区同样隶属于北华大学,李聿本科结束时,一位导师移民海外,将这套房子以内部价格转让给了他。

  只是直到和宋双榕在一起后,他读博的最后一年,才真正搬进来住,在此之前,李聿一直住在博士生宿舍的单人间。

  刚在一起时,宋双榕去过几次。

  比自己的研究生宿舍宽敞,但也空旷,除学校配备的基础设施外,几乎没有个人用品,像招生用的展示样板间。桌上最多的就是带学院抬头的稿纸,堆得很整齐。

  下了楼,途径一排高耸的银杏树,金色落叶铺了满地,踩上去如地毯般柔软,这也是宋双榕喜欢家属院的原因之一——他生长于四季长青的南方鲤城,没出过远门,直至来到北华市读书,才从植物身上见到四季嬗变、美之种种。

  当然,同样躲不过北方冬天的冷硬。

  刚入学的第一年,十二月中旬,宿舍楼附近的路面施工,意外牵连暖气管道。为预防爆炸事件,整栋楼停止供暖,好在寒假提前,大部分同学提前离校,寝室只剩宋双榕一人。

  采购完保暖物资,从教育超市走出来时,他看见李聿正站在寝室楼下,微微低头,视线落在门口的告示牌上,停暖信息已经发布一周。

  银杏树上最后一片黄叶悠悠下坠,恰好落到李聿肩头,他毫无知觉。宋双榕原地看了几秒,才环抱着厚被,一摇一晃地挪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啦?”他用被子一角轻轻撞李聿的肩。

  通常李聿不会到南校区来,他们约会最多的地方是校本部图书馆。

  李聿转头看见他,又打量他怀中的厚被,单手接过去,说:“你昨晚没有找我。”

  总算空出手,宋双榕抬臂,从他肩头摘获秋天的最后一丝痕迹,收进口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

  实际上是他上床后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但又缺乏钻出被窝的勇气,心想李聿正在准备论文,不宜整天打扰,干脆缩成一团睡了。

  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李聿只点了点头,看着他,又看看公示栏,将两者结合起来,得出一个结论:“你怕冷?”

  “还好。”

  说完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十分罕见地,李聿短促地笑了笑,抬起手,轻碰了一下宋双榕的鼻尖,开玩笑说:“撒谎,小心鼻子变长。”

  后来李聿帮他把被子搬上楼,没多停留就离开了。宋双榕略感遗憾,觉得两人相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但也不气馁,随手将水壶被子堆在一起,翻开读到一半的书,将银杏叶取出、抚平,小心夹在书页间。

  恰好看到书上写——略去树叶的颜色,就会以另一种方式看那片树叶。它让我想起某样树叶之外的东西。

  不知道是看见那句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从此每到秋天,银杏叶飘落的时节,宋双榕总想起李聿在楼下等他的模样。

  又过去两天,圣诞节前夕,南校区被艺术学院的学生装扮的氛围十足,圣诞树和彩灯充斥校园。

  宋双榕独自在人群中晃荡,收到许多节日糖果和祝福,正拍照时,页面上弹出一条消息,李聿问他是否有时间见面。

  李聿并不知道那天是平安夜,因此宋双榕没能收到他的苹果,但手心多了一枚钥匙。

  黄铜制,颜色比秋天的银杏叶深一些。

  李聿穿印有学院徽章的黑色长羽绒服,站在街旁,比宋双榕高半个头,语气很认真,正在邀他同住,“近三天平均室温维持在二十三摄氏度,适宜居住。”

  宋双榕蜷了蜷手指,指腹贴在钥匙表面。

  大约以为他在犹豫,李聿正直地说:“有两间卧室,你不必担心。”

  “我跟男朋友一起住,为什么要分两间房。”宋双榕记得很清楚,他仰起头答复,然后展臂抱住了李聿,说:“今晚就搬家好不好。”

  两人陆陆续续搬了一周,而后正式开始同居。

  不过两年,李聿顺利留校,前途光明,而宋双榕毫无长进,仓皇离开。

  把广告纸丢进分类垃圾桶后,宋双榕看向手中的钥匙,掌心被齿痕硌出纹路,边缘泛着淡红。

  明明是想离开前还给李聿的,却好像忘了。

  尽管悉心保存,相较于两年前,钥匙表面还是多出一些划痕,颜色也暗淡了。

  宋双榕看了几秒,又握了握,转身往回走。几百米的路,他先是想李聿说过,准备给门装上指纹锁,因为他的本科同学设计出一款保险程序,又想自己也曾为家添砖加瓦,尽管统统被李聿归为无用物。

  最后想,他没有从那间房子里带走任何,只把这枚钥匙留作纪念,好像也不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因为宋双榕既不会半夜撬门,也不准备靠钥匙睹物思人、纪念已逝的感情,只是单纯地留着——毕竟他只有这一把钥匙。

  小时候放学回家要敲门,妈妈心情好才会开,大多数情况下不开,他就四处漂。后来妈妈死了,舅舅住进去,他也不好开口要钥匙,便不怎么回家了。

  宋双榕握着钥匙,在树下徘徊,堆积的落叶都踩薄了,总算说服自己,重新攥紧掌心,又仰起头,最后看一眼远处树影中的二楼,转身往学生宿舍走,同时在内心祈祷,希望李聿不会想起,也不要计较。

  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宿舍,宋双榕给同寝的好友发消息,告诉他自己今晚回去,又问门锁密码。

  本学期初,电影学院宿舍楼发生数起偷盗事件,多台昂贵设备被盗,学院报警后,又统一更换了指纹锁。宋双榕那段时间在外拍毕业短片,没来得及录入指纹。

  何应雨是宋双榕不同班的室友,两人对电影的品味相同,因此关系不错。宋双榕学导演,他学摄影,最近正跟一个校园爱情剧的组,取景地在北华大学附近,每晚回学校住。

  消息发送后没有回复,想他大概还在忙,宋双榕收起手机往学校走。

  一路上,宋双榕起先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泛起些许的茫然,像遗失了方向,每走至一个路口,总要停下来,盯着路牌思考片刻,才敢踏出下一步。

  走到后半段时,他逐渐开始有分手的实感——今后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因回家晚而被李聿责备,因为他没有家可以回,这条路也不用走了。

  比起分手,宋双榕觉得自己更像是丢了工作,因业绩不达标,整日里惴惴不安,最终精神崩溃,主动递交辞呈,灰头土脸地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为远离担惊受怕的日子而放松,还是为丢掉工作而难过。可能二者兼有之,但更多的是麻木。

  宋双榕快速穿越街道,路灯在眼中变成一团团湿晕,又被被抛在身后,到宿舍楼下时,他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恰好碰见下楼打水的同学,打趣他:“跑这么快,后面有人追啊。”

  宋双榕想牵动嘴角,但脸很僵,试了两次才勉强地笑出来,跟对方打招呼,说:“外面太冷了。”

  等呼吸平复,他掏出手机,看到何应雨十分钟前发来一条语音。

  背靠楼内的瓷砖墙降温,宋双榕将语音点开,凑近耳朵,在乱糟糟的背景音中,听见何应雨叫他“榕榕”,又讨好地说自己昨晚醉酒归宿,用错手指开锁,超过安全次数后,门锁被冻结了。

  “不过,我这里有备用门卡!”他着重强调,又叹气:“今晚要拍大夜,唉!你打个车到荣楼来吧,十点我在路口等你。”

  荣楼是北华大学附近一座戏园的统称,离南校区不算远。宋双榕看看时间,决定步行前往。

  他把镜头箱寄存在宿管处,给何应雨发消息,说“好”,又问:“吃饭了吗,用不用给你带?”

  这次何应雨回得很快,语气恶狠狠的,说:“正在吃,我拿了三份饭,不把剧组吃穷不罢休!”

  宋双榕回:“加油,一会见。”

  只是没营养的聊过几句,他感到轻松许多,不再有被人追赶般的慌张,但出校区时,又无意识地往家属院方向走了近十分钟。

  身旁是灯光缭乱的招牌,宋双榕停住脚步,四下看了看,走进便利店买了瓶水,站在路边一口气喝光后,才重新走回正确的路上。

  抵达荣楼外的小巷时,离十点还差十多分钟,宋双榕拍了张照发给何应雨,说自己到了,在路牌下等,让他不用着急。

  刚按下发送,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宋双榕以为是何应雨,条件反射地按下接通,然后才看到屏幕上的“李聿”二字,名字后面还有他备注的一只小鱼图案。

  心突然跳得很重,四肢发麻,许多情绪糅杂在一起,宋双榕来不及反应,立刻把手机举远了,好像这样就能逃避交流一样。

  直到计时数字跳到十二秒,他听到遥远的声音:“你——”

  李聿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下了。

  等了几秒,宋双榕犹豫地拿近手机,停在距耳朵十公分的位置,想确认李聿是不是拨错号时,突然听到更清晰的一声“宋双榕”。

  没有任何缓冲余地,李聿接着说:“钥匙你没有还我。”

  “分手就分得清楚点。”他最后补充。

  语气并不重,但落在耳朵中却像某种立即执行的宣判。

  宋双榕眨了眨眼,并不觉得悲伤,只是想不该心存侥幸,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通话仍在持续,他张张嘴,尝到咸凉的液体,几秒后总算意识到自己在平静地流泪。用手指去横截,却拦不住,眼泪直直地滑到下巴。

  模糊的视线中,李聿家的那扇门好像又一次在眼前关上,隔绝所有光线,“砰”的一声,两年的美梦破了,化作墙角白灰,簌簌地落他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