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于航呆楞了半天,以为自己看错了,“您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啊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钱进从束君屹脸上收回视线,说:“你还有脸问,给你打了五六个电话,一直没人接。”

  于航这才想起,他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之后,一直没想起来调回来,一路跟束君屹腻歪,根本用不上手机。

  “嗐,怪我,搁兜里忘了看。就您一个人来的?我爸呢?”

  钱进白了于航一眼,说:“宾馆补觉呢。”她看回束君屹,迟疑问道:“这是你朋友吗?”

  束君屹对别人的目光和情绪比较敏感,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本身并不在意,但现在显然不是“大多数时候”。钱进看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试探,带着忌惮,带着复杂的情绪。虽然表情在笑,但眼底没有太多善意。

  束君屹悄悄把手从于航手心往回抽,礼貌地说:“阿姨您好,我是……”

  “是我男朋友,妈。”于航抢着说,手指紧了紧,把试图溜走的手重新握好。

  小区内的路灯过了十点就调暗了,即便如此,束君屹还是感受到钱进剧变的脸色。

  钱进的作风不允许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风度,她生硬地寻了话头,忽略了于航方才的答话。

  “你的胳膊怎么回事?回家我看看。”

  “我那个房子好久没住了,都是灰。这样,妈你先回宾馆,把地址发我,我明早去找你和我爸。”

  “一时半会不留神,你就受伤!房子不能住跟我去宾馆,于总多开间房的钱总是有的。”

  “不用,我跟君屹住,明儿早上去找你们。”于航摆摆手,“蹭破掉皮不值得惊动您老。”

  钱进听见“君屹”两个字牙疼似的皱起眉,虽然有心理准备,冷不防面对面见到故人,还是很难淡然镇定。她提高音量,说:“于航!”

  束君屹多敏锐的人,最不缺的技能就是察言观色。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他用力抽出手,扯了个笑:“阿姨大老远过来,你们肯定有好多事要聊……”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装药的纸袋子塞进于航手里,说:“我先走了。阿姨再见。”

  ***

  【你刚才跑什么?】

  于航歪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一边给束君屹发信息,一边心不在焉地跟于文扬和钱进聊天。

  于文扬定的总统套房,于航以拒绝铺张浪费为由,占了那间“夫人房”。

  他肯跟钱进过来,倒不是真的想增进亲子关系,聊什么近况聊什么人生理想。

  而是想问问钱进,当初为什么自作主张给他用了催眠疗法,删了他高中三年的记忆。还想问问,他们知不知道当初束君屹是为了他,伤成那样,差点没命。

  于文扬在看到于航和束君屹照片之前,根本不认识束君屹。于航读中学那会,正是他东奔西跑忙事业的时候,在家待的时间屈指可数。

  于航问得委婉,说:“束君屹跟我一个中学,我俩从前就很好,他还来我家玩过,妈,你记得他吗?”

  钱进板着脸,不看于航,专心剥着面前的砂糖橘。

  于航果然想起来了。

  于文扬十分没有眼力见儿地说:“从前就认识啊,那更好,知根知底嘛。”

  “好什么好!”钱进扔了橘子,声音有些变调,“于航,你是聪明孩子,应该也猜到爸妈这次来是为什么。亲密照被人发得人尽皆知,像什么话。都说那个束君屹是好孩子,我看也就那么回事,真为你好,怎么能让你在全公司面前丢这么大的人。”

  “这事怪我,君屹脸皮薄,我害他丢这么大的人,该反省。”于航点点手机,束君屹还没回他。“我本来想去美国,跟你们讲的,一直忙,你们来了正好,明儿我带君屹一起,咱们正式吃个饭。”

  “啊好呀,都说他是咱们公司最有潜力的青年才俊,我见见。”于文扬把话头往工作上扯,老婆明显不满意儿子的感情问题,儿子非要字里行间秀恩爱,他夹在中间也很艰难。

  “于航,我问问你,Jen那么好的姑娘,你看不上,世上那么多姑娘,你为什么非要找个男的。”

  “感情的事,没法勉强,我就是喜欢男的啊。”

  “好,好,你喜欢男的,也行,那么多男的,你为什么非要找束君屹?你知道他……他安的什么心啊!”

  于航放下手机,坐正了,神情也严肃起来。他看着钱进,一字一字问道:“妈,你知道他当年经历了什么,对吧?你也知道,我欠他一条命,对吧?”

  于文扬很少看见于航这样的神色,儿子极力压着内心汹涌的爱意、怒气、和歉疚,尽量让自己在父母面前礼貌得体,心平气和,可他说出这么重的话,连呼吸声都沉了很多。

  “于航,你在说什么啊?”

  “爸,”于航摊牌了,“当年我出车祸,你正在国外,我妈安排包机带着我去了美国,跟你会和。你只知道我车祸是意外,治好了外伤又需要看心理医生,是因为撞了头。其实不是。”

  于航在于文扬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说道:“当年有人想绑架我,勒索你们。但他们来学校的时候,碰巧我在打球,校服丢给场边等我的束君屹,束君屹套着我的校服,被绑走了。”

  “他知道绑错了人,却为了保护我,没跟绑匪说,一直坚持到警察来,才被发现。因为他冒充我,拖延时间,绑匪逃跑时气急败坏……”

  于航深吸了几口气,掐着手颤抖不止,实在说不出后面的话。

  于文扬这才想起,那段时间,钱进说国内不安全,就留在美国,于航康复了也不回国了。他偶然看到钱进在看北川绑架案的新闻,还笑着说钱进看这种新闻自己吓自己,这种事在哪都有,美国还成天枪击呢。

  原来是这样,他难以置信地望向钱进。

  “是,你赎罪,你报恩,”钱进迎着父子二人复杂的目光,“我自私,我卑鄙!我明知道绑匪绑错了人,却只字不提。我是个母亲,为自己孩子的安全我什么都做得出,你当时都不在北川,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偌大的总统套房的客厅,落针可闻。

  良久,钱进的呜咽自沙发端头响起。于文扬没来得及消化这些信息,本能地走过去,轻轻抚着钱进因哭泣而抽动的背,他说:“对不起啊老婆,我不知道你经历过这些事。怪我……怪我。”

  “但那孩子吃了这么些苦,咱们,咱们不能装作与我们无关,不管不问,是不是?”

  “我试着联系过他家,于航病好了之后,我偷偷联系过他们家,可是人已经搬走了,那家妈妈的电话也一直打不通。”

  “我知道,那个年代找人不方便,我没有怪你,老婆。”于文扬轻声细语,“现在咱们知道了,找到人了,儿子替咱们还人情,不是正好吗?对不对?”

  “不好,我可以给他钱,给他母亲请医生看病。但谁知道他找上于航是为了什么,万一……”

  万一是为了报复呢。

  钱进没把话说完,于航却听明白了。他没法在钱进哭哭啼啼情绪激动的时候,跟她理性地交流。他站起身,抓了外套出门,丢下一句:

  “君屹没有主动找上我,是我缠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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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君屹回家,卧室里衣服被褥堆了一床,还有他那个木盒,盖子开着,躺在地上。里头的手机还在于航身上。

  他整理好衣物,洗了澡,疲惫地躺下了。

  明天要去找王总,申请调回S市。他不放心林欣,不能离太远。但这事王总拍不了板,最后还是得问魏建国。

  钱进眼中隐藏的忌惮让他紧张。他想和于航好好在一起,认真在一起,这就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需要两家的同意和祝福。

  林欣这边不难,于航甚至说,阿姨这么喜欢他,他改个名真的叫“尹山”也值了。

  可是钱进,她为什么对自己充满防备?

  细想想,好像小时候钱进就不是很喜欢束君屹。当初于航为了他打架打进派出所,钱进接人时,对束君屹的眼神就很不友善,带着责备。

  还有束君屹去于航家找他,钱进不是很想让他进去。说于航在练琴,不喜欢被打扰。后来束君屹便不去了。

  可能自己没有于航优秀吧,束君屹总这么想。父母都希望孩子跟优秀的孩子玩。

  摆在一旁的手机叮了一声,是于航的信息——

  【开门。】

  束君屹坐起来,快速走到门口开门。于航正立在门口。

  “你怎么过来了?不用陪叔叔阿姨吗?”束君屹拉他进门,“密码你知道的,干嘛不直接进来?”

  “怕你不想见我。”

  “嗯?”

  “我妈妈,当初的事……”

  束君屹知道,一旦于航知道真相,接踵而至的歉疚和自责就会将他淹没,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轻松地与束君屹相处了。他会为自己的行为懊悔,为自己家人的行为自责,为束君屹和林欣的境况内疚。

  所以他不愿意让于航知道。

  毕竟过去的事,翻出来,只能带起霉味的灰尘罢了。

  “于航,”束君屹垫脚抱住于航的大脑袋,“我现在很满足,很幸福。妈妈的病情在好转,你回来了,还愿意喜欢我,我们好好在一起,不要再想过去的事情了,好吗?”

  “那件事说到底,错在绑匪,你没有错,阿姨没有错,别再纠结其中了。我没什么大志向,和别人一样,想和爱的人攒钱买大房子,养两只猫咪一条狗,兔子如果不乱拉的话,再养只兔子也可以,我们朝九晚五,回来逛超市买菜做饭,听你拉琴,替我妈裱画。我会努力变得优秀,讨叔叔阿姨喜欢。

  别再为过去的的事为难自己、为难别人了,好吗?”

  于航憋泪憋得鼻腔酸得要死,弯腰把束君屹扛了起来。

  “怎么这么傻。

  这些话我记下了,不许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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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建国慢悠悠地摘了金丝框镜,从大书桌后边站起来,对束君屹说,“请坐。”

  秘书送了热茶进来,用的消毒柜里的白瓷杯。

  “你说想调回S市?”魏建国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沙发对面的束君屹喝茶。

  “是,魏总,”束君屹点头致谢,说:“我母亲在S市住院,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太远了照顾不上,请魏总体谅。”

  “哎,你的情况我听王般般提过,束经理一片孝心,我很理解。”魏建国吹了吹浮沫,“可是公司毕竟不是慈善机构,谁家没有点困难,要是都这么找我通融,我也不好做啊,是不是?”

  “魏总说的是。”束君屹笑了笑,说:“海上平台的安装已经进入正轨,现场的技术人员充足,我这个做管理的在那边也不顶事。听说云海项目正忙,各部门每天都在加班,现任迟经理也十分劳累。魏总要是不介意,我可以辅助迟经理,打个杂、催催图、整理整理资料,替公司分忧。”

  “你是说你愿意回云海做个经理秘书?”魏建国没想到束君屹愿意让步到这个地步,秘书的薪水可是连新入职的工程师都比不上。

  “是,魏总,只要公司需要。”

  “那实在屈才,我可舍不得浪费你这么个青年才俊。”魏建国笑起来,胜券在握,“我对迟经理的业务能力并不满意,束经理能回来自然最好。顺便帮我带带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那浑小子,最近为着狐朋狗友,总往警局跑,真不让人省心。”

  束君屹明白魏建国的意思。这是在拿撤销报案的事跟他换云海的位置。

  “魏总谬赞,令郎天之骄子,我教不了。”

  这事他不肯妥协。来之前他想好了,实在不行就辞职换工作。魏建国如果诚心为难,大公司大概不会要他。那就去小公司,换个便宜的房子,节省一些,应该也能活。

  “束君屹,年轻,”魏建国食指虚点,指着束君屹,面色不悦道:“说到底魏远并没把你怎么样,何必拼个鱼死网破呢?”

  “我给你透个底,总部其实对你的能力很满意,你愿意回来,做完云海LNG,工程副总的位置肯定是你的。但你若是死犟,让你离开BKD,上业界黑名单,我也不会手软。”

  “谁要上黑名单啊?”

  办公室虚掩的门被推开,于文扬迈着长腿走进来。

  于文扬除了老一些,相貌、身型跟于航有八分像。他进来时,束君屹生出一瞬恍惚。他小时候见过于文扬一次,不太记得了,现在自然认不出。

  “不好意思,老魏,我瞧你这门没关,就进来了,不介意吧?”

  “钱总这话见外,”魏建国慌忙起身相迎,“这BKD大楼哪有钱总不能进的。”

  “小束,”他朝束君屹使眼色,“这是BKD的钱总,董事长兼总裁。”

  “不是不是,哈哈哈哈,”于文扬朗声大笑,“我姓于,公司成立的时候登记的我爱人的名字,所以网页上写的Qian。”

  魏建国尴尬了脸色。

  但这事怪不得他,BKD总网页上的人员介绍,于文扬的照片旁边写的“MR Qian, Chairman & CEO”。最开始成立公司时,于文扬注册了钱进的名字,结果小秘书更新网站也写了个Qian,于文扬懒得改,总部那边的高层经常见面,知道他姓于,国内这边就稀里糊涂当他钱总了。

  “对不起啊于总,您看我这嘴瓢!”魏建国弯着腰,姿势可以算是“恭迎”。

  “没事,”于文扬随意往沙发上一坐,问:“这位是?”

  “于总,这是我们分部的项目经理,姓束。小束啊,你要是忙……”

  “那于总魏总你们聊,我先去忙了。”束君屹识相地准备离开,却被于文扬叫住。

  “你就是束君屹?”于文扬上下打量眼前的清隽小伙,瞧他脸俊条顺、谦逊有礼,又想起他为自家傻儿子做的事,越看越满意,眼底溢出老父亲慈祥的笑意。

  “是。于总您怎么……”束君屹不明就里,思来想去于总裁能认识他这种小喽啰,恐怕只能是因为那封闹得沸沸扬扬的邮件。于是面露愧色,不再说了。

  “束经理年轻有为,云海项目管理得井井有条,总部都在夸,我能不认识嘛。”于文扬谈吐随和,没有老总的架子,随手指指身旁的沙发,说:“来,坐吧,咱们随便聊聊。”

  “对了,刚才魏总说,谁上了黑名单啊?”

  “这……”魏建国支吾道:“我是在劝小束,年轻人不能冲动,之前惹出艳照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对公司影响不好。再不注意些,万一上了黑名单,日后就不好找工作了。”

  “那算什么事,要有错,也是随意侵犯他人肖像权乱发邮件的人的错。”于文扬端着被子闻了闻,“这茶不错,能不能给我来一杯?”

  而后接着说:“我在总部大会上说过,这件事不可以影响两位受害者,报警了没有,发邮件的人认错没有?”

  “啊,对,对,于总说的对。”魏建国看向外间,“小雨,给于总沏杯茶。”

  于文扬拿到热茶,心满意足,问:“云海最近进度怎么样?”

  “抱歉于总,我已经不在云海项目了,”束君屹回道:“不太了解。”

  魏建国向来一副上位者的态度,此刻却冷汗直冒。他低着头瞥向于文扬,正要解释,却见自进门一直散漫不羁的于文扬,忽而沉肃起来,沉声问:

  “怎么回事?上次开会不是已经让你把束经理调回来?当时客户那边的交付已经落后三周,现在什么状态?把交付报告拿给我看。”

  “我还没收到迟经理最新的报告……”魏建国说:“马上让他整理。束经理这边,本来是想让他回来,但他身体状况不理想……”

  “哎哟,这么热闹?”

  魏建国正一个头两个大,外头又进来个人,于航。

  于航左手拿着瓶冰矿泉水,右手小臂还缠着绷带,软底休闲鞋踏在地毯上,走进来也没个声儿。

  魏建国冷声说:“于工有什么事吗?我这正在接待贵客。”

  “有人叫我上来……不过刚才在门外不小心听到束经理的事,忍不住进来听听,”于航看向束君屹,嘴角恨不能扬上天。

  “于工,公众场合请注意影响。”魏建国知道于航脸皮厚,没料到这么不知轻重,当着大领导的面就跟着眉目传情。“我们谈论的事情与你无关,烦请于工先出去。”

  “啊是吗,”于航露出夸张的遗憾表情,对于文扬说:“爸,那我出去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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