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闹这一场下来人都瘦了,何苦呢。”

  宝玉仍旧坐在床上,双眼明亮有神,面颊也红红的,“环儿,你说这一切是真的么?该不是老太太和太太哄我的罢?”

  袭人站在一旁侍奉汤药,便道,“好孩子气的话,婚嫁大事也是能浑说的?便是为了哄你,老太太也不会轻易拿姑娘的事开玩笑。”

  贾环坐在床边,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自然是真的。”

  “你也是,都这么大了,那些个混账人的话何必听来,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宝玉摸了摸脸,很不好意思,“我没事,左右玉也找回来了,这不是好了么,以后不会了。”

  他下意识抚上胸口,又道,“林妹妹,当真搬走了?”

  “嗯,我过来的时候见到潇湘馆的人都少了一半。”

  贾环喝了口茶,安慰道,“放心,在婚期之前,等到了年节咱们去姑父家拜访,多少还是能见妹妹一眼的。”

  宝玉点了点头,“我只盼着……时间能过得快一些。”

  贾环轻笑了声,故意歪头看他,“二哥哥,这待嫁的到底是你还是妹妹,我怎么分不清了。”

  他的脸登时变得比方才还红,像煮熟的虾子,“环儿,你笑话我。”

  “好了,明日二姐姐出嫁,你这个样子怕是也不能去送亲,就歇下罢。”

  宝玉却道,“我没事,我现下好得很,从没有……”他顿了顿,却还是认真道,“从没有这么好过。”

  他浑身清爽,心气又顺,既是迎春出门的日子,他如何能不去,“晚上早些歇息就是了,不妨事。想来老太太也不会薄了我们自小长大的情义,定然是会答应的。”

  贾环想了想道,“也好。”

  “我明白,这玉也是在我身上留不住了,等时候到了……就把它给林妹妹戴着。”他将项圈从颈间取了下来,袭人吓得忙要去拦,却被他挡了一下,“无碍。”

  宝玉将玉握在手心里,“我的心事已了,用不上它了。”他拍了拍那枚张道士给的护身符,“况且还有这个呢。”

  “或许就是自小将它看得太重了,反而不好,若是我的命真就系在这劳什子上头,更合该给了妹妹。”

  届时他们就真的是夫妇一体,分不开了。

  贾环忽然觉得,经此一事,宝玉自己反倒悟了许多,“二哥哥,只要你心里看明白了,往后就再不会有这病了,老太太和太太也能安心。”

  宝玉也笑着点头,“是呢。”他又摸了摸胸口。

  黛玉走前让人送来的诗帕子,就被他贴身放在那里。

  ………………………………

  八月十七,宜嫁娶。

  一早宫里便有旨意,元春命侍官送来了新婚贺礼给迎春和其夫婿。

  郑商陆是独子,郑家世代从医,家业也算丰厚,婚宴置办得极为体面妥帖。

  迎春是贾赦唯一的女儿,她又向来温柔沉默,邢夫人没有亲生儿女,对她也算怜爱,便在嫁妆单子中又自己添了些。

  再加上老太太给的,还有王夫人的增色,即便不是十里红妆,也已很是让人艳羡了。

  迎春虽自觉不到,郑家也知礼,但为让她的婚宴更为庄重,也为不叫外人轻看了她,贾环特意提醒薛玄别忘了来。

  今日宾客众多,薛王史三家亲戚自不必说,常日有来往的王公世族见他们这样用心,也多有派人前来庆贺的。

  贾环忙了一日,因近日事多,又正逢初秋,身上难免有些不痛快。

  “所幸席也散了,宝哥哥,我去见一见老太太就回了。”

  宝玉知道他节假过了,明日还要上值,便点头道,“天愈发凉了,你的身子要紧。”

  贾环接过李素递来的斗篷,和正在吩咐人收拾酒席的贾珍、贾琏打了个招呼,便往荣庆堂去。

  贾母今日高兴,也多喝了酒,他过来的时候还正和薛姨妈几个顽笑。

  “天要暗了,让玄儿跟你一道回去。”永宁侯府和贾宅离得近,薛姨妈让薛玄送贾环回去,也没人会觉得奇怪。

  他偷偷朝姨妈眨了眨眼睛,“嗯……玄哥哥方才也这样说呢。”

  “倒有劳玄儿,你回去别忘了叫晴雯伺候着吃药。”贾母又嘱咐了几句,想着时辰不早了,便让几个婆子护送他出去。

  薛家的马车停在荣国府门前,芦枝见他出来便放下了车凳,“三爷。”

  贾环上了车,直接趴在了几个软枕中间,“从前只去别人家吃席,今日自己家办起来才知道有多繁琐。”

  “我看看,可是累坏了。”

  薛玄微微抬过他的下巴,在他唇角处亲了亲,“回家泡个汤,我再给你捏一捏。”

  贾环嗯了一声,又疑惑,“什么味道,香香的……”他探出舌尖,没一会儿就下了定论,“你方才吃葡萄了。”

  “是玫瑰葡萄做的醒酒饮,方才在席上喝了些,怕熏着你了。”薛玄加深了这个吻,亲昵道,“环儿的舌头真灵,这样都知道。”

  贾环不喝酒,自然也没尝过醒酒饮的滋味,有些好奇,“葡萄做的,难道还有旁的味道?”

  “有,还有青梨、蜜桃、山楂和石榴,再辅以不同的鲜花取香。”

  他双眸微睁,“这么多花样,还有余下的么,也给我尝尝。”

  薛玄伸手将他拥进怀里,“环儿还是再尝尝我的好了……”

  “唔,你别、咬……我。”

  ………………………………

  荣国府离贾宅距离不近,二人回到家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门口站着执长柄灯迎候主人的仆从。

  一进春山居,他两个就被乌云和雪球蹭了顿狠的,弄了一身的毛毛。

  “李素,我要洗澡。”

  晴雯一直等不到他回来,便留在了春山居熬药,“二位爷回来了,厨房的人才来说做了几样新鲜吃食,可要用一些?”

  席上人多,又来往庆贺的,贾环也没吃多少东西,只是现下还不算饿。

  薛玄拉着他去换衣裳,留下话道,“等会儿让厨房送来些尝尝。”

  “知道你不饿,但也不能空着肚子睡觉。”

  贾环点了点头,接着一饮将温热的汤药喝了,他坐在榻上踢了鞋,抱怨道,“午间出门一脚踩了颗石头子,硌得我脚心疼。”

  薛玄解了外袍回身看去,果然见他脚心红了一块,“洗了澡我给你涂上药,明日定然好了。”

  李素在外间敲了敲门,“公子,两边的水已经备好了。”

  “知道了。”他趿着绸鞋起身,“我今日定然比你洗的快。”

  薛玄笑道,“好,那就得请环儿等一等我了。”

  自从两个人开始用不同的浴阁,贾环始终都是慢人一步的那个。

  而每次晚一步出来,他都要受点儿“惩罚”。

  今日他打定主意要先出来,为此连以前最喜欢的浮板拼图都不玩了,这还是薛玄特意找人做的,还另外做了些别的小玩意,导致他洗澡的速度更慢了。

  对此贾环表示,阴险。

  “李素,把这些东西都先收起来。”

  虽然没了消磨时间的小玩意,但贾环一入水就有些不太想起来,尤其如今天凉了,王太医专门给他调制的药浴包解乏解困,让人通身舒坦。

  不过他还是记着要赢薛玄,所以没一会儿就强制自己从池子里出来了。

  出了浴阁回到卧房,果然薛玄还没从一楼上来,“哈。”

  李素端了厨房送过来的东西,“公子。”

  “放那儿罢,等会再来收拾。”

  贾环盘腿坐到了榻上,李素将两个食盒里的东西都一一拿了出来。

  “今日厨房的两位师傅在制新菜,虽有些不是常在夜里吃的,但想着主子们用了酒水胃里空泛,还是让送了来请公子和侯爷看着尝尝。”

  三浇八珍面、玫瑰山药粑,椰青糯米糕,芡实粥、五味杏酪鹅、还有一道入炉羊肉。

  这一桌可谓是甜咸皆有,不分早晚。

  薛玄顺道从一楼香室里拿了百合香上来,“环儿。”

  “快来,我都饿了。”贾环正等着他吃饭,指了指那玛瑙莲花碟子,“这个椰青糯米糕,清香微甜,我偷吃了一块。”

  他忍不住笑道,“什么偷吃不偷吃的,哪有叫你饿着的道理。”

  “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

  贾环夹了一块入炉羊肉喂给他,“我方才就想吃的,但是闻着有些怪怪的,还是你先尝吧。”

  薛玄捏了捏他的脸颊,“又使坏。”

  “那好不好吃嘛。”

  “好吃,就是里头放了些暹罗国的香料,大约是新送来的,厨房就用上了。”

  贾环这下放心了,接着吃了两块羊肉又用了小半碗芡实粥,“饱了饱了。”

  薛玄让李素进来收拾炕桌,在炉内放了一把百合香,二人简单洗漱过便躺到了床上。

  琉璃隔门轻轻合上,床帐也放了下来,窗外是寂寥的秋风,屋内却温暖馨香。

  “怎么哪里都不舒坦,这会子又觉着手指头疼。”贾环奇怪地捻了捻指尖,“好刁钻的地方。”

  薛玄下床拿了烛台进帐内,二人抵着头迎光看了许久,原来是扎了一丝细小的木刺在他食指腹上。

  “得先将东西挑出来,不然明日肿起来更疼了。”

  他打了个哈切,“如果时间久了,是不是就长在肉里了,到时候应该不疼了。”

  薛玄皱起眉头,“那怎么成,若是一日比一日疼呢?”

  “好困。”贾环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又把被子往上提了提,“不然还是睡吧,晚上怎么看得清,其实也不多疼的……”

  薛玄轻轻执起他的手,又俯身在他额间亲了亲,“没事,环儿先睡,我再看看。”

  “唔,找不见就算了,明日劳烦太医用针挑一下好了。”

  贾环说完就歪头睡着了,他也不知道薛玄是什么时候睡得,只是次日二人一同起身出门上值的时候,他手上的木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