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荣国府团圆家宴。
凸碧山庄因在山脊之上,敞厅宽阔,往年中秋皆在此赏月。
厅前平台青砖铺地,上照青天明月,亮得如白昼一般。
两个大桌中间用大围屏隔开,男女各坐一席,唯贾母两处来往受敬。
因外头还有相公清客们候着,是以贾赦、贾政、贾珍、林如海等只略微坐了坐便散了。
这边桌上就只留了薛玄、贾环、宝玉、薛蟠还有贾蓉贾蔷几个小的。
另一处席上更热闹,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女眷,还有凤姐、尤氏、又有薛姨妈领着她姊妹几个,众人击鼓传花,笑闹声不绝于耳。
壁厢桂花树下有乐师围坐吹笛,曲声悠扬,在这天阔地净之处,愈发叫人心旷神怡,犹如天籁。
“果然是秋日,园子里桂花都醒了。”
为着贾环每逢秋冬要喝天香汤,春山居南墙边也栽了一片繁茂的桂花树,比大观园里的品种还要好。
薛玄将搭在椅靠上的斗篷披在了他身上,“夜深了,当心露水落到身上。”
“环儿,你看。”
贾环抬首望去,才被浅浅云层遮住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露了出来,明亮而璀璨,“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也不准呢。”
今日的月亮分外圆满,让人看着心里就也觉得圆满了。
贾母年纪大了又喝了酒水,在此悲秋之夜难免老怀伤感,好在膝下子孙皆在,即便是病的病,忙的忙,中秋这样的日子都还围在自己身旁。
她一一看过席上每个人的面容,夜风有些眯了眼睛,疑惑道,“环儿和宝玉呢?”
“老祖宗可是醉了?”凤姐笑着指了指围屏,“环兄弟和宝兄弟不都好好在那边儿坐着呢么。”
王夫人坐在贾母右侧,便道,“老爷都外头去了,那边只坐了几个孩子们,老太太别担心,也有人在伺候着。”
贾母扶着额头也笑了,“我是老糊涂了,罢。”
“都是他两个素日不让人安心,还不叫来让我看看。”
凤姐一贯外放的,那边虽是男席,但都是自家亲戚,她便直接过去喊宝玉和贾环,“老祖宗正念叨你们呢,快来。”
二人当即起身跟着凤姐绕过围屏到了这边席上,又有丫头搬来两个圆凳放在贾母身边。
“方才我让人送汤去你吃,可用了?”
贾环手挽着贾母,“用了大半碗呢,现下夜凉了,老祖宗少喝这酒,不如上些热羹来用吧。”
王夫人也道这话很是,便吩咐下去让端些精致汤点来给奶奶姑娘们用。
众人又与贾母陪坐赏桂,过了三更渐渐的也有人散了,黛玉和宝钗、湘云去了栊翠庵看妙玉。
迎春因后日就要出嫁,早早便陪邢夫人回去了,惜春年纪小熬不惯,让尤氏带回去歇下了。
“夜已深了,请老太太安歇罢。”
凸碧山庄早有备下的竹椅小轿,贾母被宝玉和贾环扶着坐上,鸳鸯近侍在旁,又有四个婆子五六个媳妇丫头跟着出了园子回荣庆堂。
贾环瞌睡上来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哈切,便去找薛玄,“好困,我跟母亲回去了。”
“坐轿子回罢,园子里山石花草多,夜里路上不安宁,免得蚊虫咬了你。”他将斗篷的兜帽给贾环戴上了,“明日我让人给你送玉食阁的玫瑰豆沙卷和栗子糕来。”
“母亲现下日日给我炖汤,你还巴巴的一日三趟送糕点来,肚子都要吃得圆溜了。”
薛玄伸手往他腰间抚了一把,“哪里圆了?我竟不觉得。”
贾环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好在余下的人都有些醉意,也没人往这边看,“得了,你也回吧,家里不好没人。”
“好。”
二人分开,贾环便随赵姨娘坐轿回了荣国府,因着时辰太晚,洗漱过就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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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儿、环儿快醒醒,外边都闹翻天了,环儿。”
贾环昨日睡得迟,赵姨娘怎么推也不愿意醒,只能去扯他怀里抱的枕头,“姑老爷要将林姑娘接回去住,宝玉又疯了,现下估计命都已经去了半条了,你还不醒呢。”
“什么……东西?”他被闹得不行,听到这话只得强行睁眼,嗓子也有些沙哑,“好容易消停了这两年,又怎么了这是。”
赵姨娘将他扶起来坐好,又拿了衣裳来给他穿,“月初的时候,老爷不是和姑老爷说宝玉林姑娘的亲事么,又请人算了日子,这不是就要定了。”
贾环更听不懂了,“这不是好事么?”
“好事是好事,只亏在你这哥哥是个呆子。老太太怕他高兴得不知分寸,就没叫漏风声到园子里,又说让你林妹妹住到过完中秋再回家待嫁。”
她让贾环坐在镜台前梳头,又喊外头的丫鬟拿水进来,“今日姑老爷派婆子到潇湘馆接姑娘,宝玉也不知撞了哪里的邪,此前传的说将你林妹妹许给裴状元的话被他听了进去,你说说这还得了?”
这若放在旁人身上,听了话好歹要问个清楚,但落在宝玉身上可不就是不得了了。
也不知此刻他还活着没有。
贾环忙忙的穿戴收拾了就坐车进大观园往怡红院去。
此时院内院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口的婆子忙道,“环三爷来了。”
里头的人跟炸开了锅似的,他一进院门就被脂粉香扑了满面。
“三爷来了,您快去瞧瞧罢。”
贾环搬出去前将芳官放在了怡红院,让她能和要好菂官还有柳五儿在一处。
如今她一见贾环来了便忙请他往里进,一把推开挤在门边的婆子,“才回来时还说了几句胡话,现下出气多进气少,眼都翻了一半,脸白得吓人,老太太和太太哭成一团都没了主意。”
“林姑娘就在屋里也不顶用,二爷听不进话也看不进东西,简直是魂都缺了一半。”
贾环踩上石阶,“老爷可知道了?”
“老爷才来看过,说、说不中用了,被老太太训了一顿,现下去请太医了。”
他想了想道,“请太医怕是无用,去外头叫个人告诉老爷,把清虚观的张道士请来。”
屋内四处是哭声,他绕过四面雕空紫檀板壁,推开玻璃大镜,方至宝玉卧房,众姊妹亲长女眷皆在。
黛玉垂首抹泪,帕子都浸湿了,贾母年纪大了经不住大悲大痛,趴在小桌边伤神。
昨日还是合家欢聚的中秋家宴,谁成想转眼成了这样。
明日又是迎春出嫁,若宝玉不好了,满府里还不知怎样,岂不耽误了她。
“三爷来了。”
贾母抬起头来,忙伸手道,“环儿,快看看你哥哥。”
贾环扶住她的胳膊,“老祖宗当心身子。”
他便转身坐在了宝玉床边,宝玉确实如芳官所说,简直是半个死人了,比从前那几回还要严重,试探着喊了两声,“宝哥哥,宝哥哥。”
宝玉毫无知觉,水米不进,即便是不死怕也捱不了多久。
他出来得急,连件斗篷也没穿,探春留意到了,便取了宝玉的给他披了,“二哥哥病了,你若再不好,要老太太和老爷如何呢。”
贾环总觉得哪里不对,盯着床上面色青白的宝玉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二哥哥的玉呢?谁取下来了?”
众人一下反应过来,皆说没见到。
王夫人按了按眼角,“他晕在沁芳亭,抬回来就是这样了。”她又道,“这屋里的人呢?谁取了你二爷的玉?”
方才乱糟糟的,看到他这个样子都慌了神,又是急着找太医又是急着叫林姑娘来,竟没人留意到他的通灵宝玉不见了。
贾母拍了拍桌子,厉声道,“还不快找!”
丫鬟们将怡红院找了个遍,花草石木都翻过也未找见那块玉,也不知多久忽听外头传道:
“王太医来了。”
“张道士来了。”
这话一前一后,两个人赶到了一起。
贾环不便坐在床边,就退了出来在屋外廊檐下站着,“奇怪……”丢玉可是从没有过的事。
家中的人,凡是能进这园子里来的,都不可能做出将玉偷走的事儿。那玉质地虽十分上乘,但拿出去外面当铺却并不如翡翠值钱,要偷还不如偷旁的。
他拢了拢斗篷,吩咐道,“让人在园子里宝二爷常去的地方多找找,若谁找着了重赏。”
这样的事王太医忙不上,只得施两针看能不能扎得醒,几针下去面色似有好转,只是仍旧不听不理。
张道士看了宝玉的面相,又知他丢了玉,忙道,“哥儿的玉没了,得找个替物护体才行。”说着便从心口袍内取出一金红护身符,亲手替宝玉系上。
他到底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也不枉老圣人在朝时亲称他‘大幻仙人’。
这法子竟真有效,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宝玉就醒了。
“太太……”
王夫人忙应了一声,“我的儿,你可吓坏我了。”贾母也是感天谢地不尽,说待他好了如何如何。
黛玉双眼肿得核桃一般,她本就身弱伤心不得,被雪雁扶着先回了潇湘馆,紫鹃暂留下了。
贾环送她出了怡红院,“妹妹别太忧心,二哥哥生来与旁人不同,又娇养在这富贵乡中,一生受用不尽的欢乐。”
“这只是为着命里消灾除祟罢了,你们往后定然都是好日子了。”
黛玉心神一动,触及情肠,倒也听进去几分,“但愿,但愿。”
将人送了出去,贾环又回去看了眼宝玉,他虽还是呆着,好歹能吃茶进食了。
直至午间,外边有人传道,“甄家少爷来送玉了。”
贾母王夫人忙让快请,凤姐李纨等都道果然是神仙真人保佑,还是找得回来的。
大观园内都是女眷,甄宝玉怕失礼不好意思进来,只将玉给了传话的婆子递回,众人一看果真就是那块玉。
“阿弥陀佛,快快戴上去。”
贾环倒忍不住好奇,便道,“老祖宗,我去送一送甄哥哥,不好冷待了人家。”
邢夫人心中大松了一口气,忙道,“很是很是,还是环儿想得周全。”
这边贾母将玉叩回了宝玉常戴项圈下垂的络子里,给他戴了回去。
王夫人命众下人散去,又和贾母细细地将婚事与他说明白,他这才慢慢恢复了神志,眼神也有了光彩。
黛玉知道后宽慰许多,但心中也生宝玉的气,他竟听信那些混账人的话。
当即便让人传话出去给父亲,仍旧是今日搬出大观园。
用过药后静坐片刻,她到底还是心疼宝玉的,又想着他果然待自己真心,单只听了些邪话就闹得自己这样。
“春纤,研墨。”
黛玉坐在书案前,拿出从前宝玉送她的一条旧帕子,在上面题了一首诗,“你把这个送去。”
雪雁看墨迹已干,便将帕子放进袖中往怡红院去了。
…………………………
甄宝玉因听门房小厮说了贾宝玉的症状,所以暂未离去。
他虽不喜宝玉,但到底是一条人命,若就这么去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
“环儿,你怎么出来了?”
贾环拉着他到角门处说话,“劳烦你来这一趟,就想来送送你,那玉怎么跑到你手里去了?”
他叹了口气,便道,“我不进去也是不知该怎么说好了。”
昨日中秋,甄家从金陵来了亲友,便也同样吃了团圆饭,他多喝了几杯直到今日午时才醒。
他一睁眼就看到通灵宝玉静放在枕边,窗外的光透进来,正好照在它身上,晶莹华润。
“我知他这东西紧要,也没多想就过来了,路上琢磨过来,简直不知如何说……”
贾环挑了挑眉,也不是不信他,就是觉得整件事好笑,“无妨,你别放在心上。我回去找个由头和老太太说,玉能回来就行,她不是刨根究底的人。”
甄宝玉松了口气,也擦了擦间的汗,他无法描述睡醒一睁眼看到通灵宝玉的时候到底有多惊悚,“其实,我还做了个梦。”
梦中他见到通灵宝玉悬在空中口吐人言,说自己在贾家待得烦了,每年都是看一样的人事,连节庆都大差不差,所以它想换个地方待,就自己飞过来了。
“那我就这么跟老太太说罢。”
“你还不如说是我偷的呢……”
贾环笑得捂着心口直喘,甄宝玉无奈地给他拍了拍背,“罢了,我出来时慌里慌张的,母亲定然还担忧着,现下得先回去了。”
他点点头,“好,你回罢,改日我和宝哥哥到你府上道谢。”
才将人送走,贾环正要转身回园子里,就见薛玄的马车远远过来了。
他便站在阶上等了一会儿,“从前消息那样灵通,今日可来迟了。”
薛玄轻笑一声,“左右又不是你的事。”他手上拎着食盒,“园子里乱,吃饭没有?”
贾环这才摸摸肚子,如实道,“没,都忘了这回事了。”
“你吃饭要紧,万事凭他们忙去。”
二人进了园子,现下里头已经规整多了,想来宝玉定然也是好了,贾环叹道,“这着急忙慌的一天,我好像就喝了两口水。”
薛玄带着人进了滴翠亭,“月福楼今日出了极好的蜜花乳酿,还有你喜欢的酸笋野鸡汤和鸳鸯鹅掌。”
“唔,现下还真是饿了。”他从起床就来了大观园,几乎什么也没吃。
薛玄捏了捏他的脸,“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饿着我的环儿。”
贾环坐在方凳上,抱臂指使道,“那还不快给本公子把饭呈上来。”
“公子面有疲色,想来定然是累着了,不如还是我喂您的好。”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