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出榜后,来往贾府恭贺之人比乡试时更多了。

  自家亲戚好友也就罢了,贾政那里一批又一批阿谀奉承的幕僚清客,类贾雨村之流,他实在是疲于应付。

  贾环忙得整日无闲,索性装病推了都不见。

  何况如今正值春日里,他的身子向来不大痛快,若犯了时节之症也属常事,没人会说什么。

  “宫里娘娘赐了菜出来,老太太估摸着您喜欢,就让我送来了。”

  贾环正好在用午饭,翡翠打开食盒,呈上了一道金汤鱼脍,“东府里桃花都开了,珍大奶奶说若您身上方便,明日同姊妹们一道过去赏花。”

  这道菜鲜香开胃,微辣咸鲜,鱼片薄滑软嫩,确实是他常日里喜欢的口味。

  晴雯在一边布菜斟茶,闻言便叹气道,“三爷这两日总是胸闷,有些头痛,怕是还出不了门。”

  “替我谢过珍大嫂嫂,蓉儿昨日也跟我说了,只是我这身上又犯了宿疾,就不去扫兴了。”

  他放下玉箸,朝着翡翠笑了笑道,“前儿陛下赐了我些蒙山石花,我吃着甚好,劳烦姐姐带一些回去给老祖宗尝尝。”

  云翘从多宝阁架子上拿了一个珐琅彩莲花的小茶罐递了过去。

  “老太太还叫我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就不打搅三爷用饭了。”翡翠将东西好生收了起来,便离开了月蜃楼。

  今日的饭菜都很和胃口,贾环也连带着多用了些。

  赵姨娘来时他正坐在芭蕉丛下的凉榻上喝茶,炕桌上摆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

  “这有什么意思,怎么不跟丫头们打牌去?”

  贾环手上捻着个咬了一半的樱桃,唇边沾了点浆红,“才散了月钱,我就叫她们都出去玩儿了,也放放假。”

  香扇原本坐在一旁绣帕子,见她来了便进去端了茶,“姨娘。”

  赵姨娘在棋盘对面坐下,只是她不会下棋,如此也只能看着,“我叫人买了玉食阁的桃花酥,你昨儿不是说想吃么。”

  她将带来的食盒给了香扇,让她再配些茶点一道拿来。

  “输赢都是我,果然没什么意思。”

  只有无聊至极的人才会跟自己对弈,贾环撇了撇嘴,将白晶墨玉的棋子一个个收进了藤编小罐里。

  “叫你装病,如此好了,这时节里大伙都出去顽,你只能待在屋子里发闷。”

  赵姨娘帮他捡着棋子,小声道,“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会、会元是不是叫裴录?”

  贾环就知道她是来说八卦的,便笑着嗯了一声,“怎么,又从哪儿听到什么了?”

  “我听太太身边的彩云说的,他竟是林姑老爷门下的学生。”她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声音放得更小了,“也不知怎么传的,说林姑老爷有意将你林妹妹说给他。”

  “?”贾环拿过帕子擦了擦被樱桃汁水弄脏的手指,“不会吧……”

  香扇端着红木雕西番莲花都承盘出来了,她将棋盒收起,在炕桌上放了用来烧水的竹编小茶炉,还有几碟子点心。

  “晴雯跟芳官在湖边钓虾,你也去罢。”赵姨娘也打发她去顽,香扇便放下绣了一半的针线,往后头的雅弦水榭去了。

  贾环拎起小壶给自己续了茶,“我看老太太的意思,是要亲上加亲,将林妹妹定给宝哥哥的。”

  “若是依着个人的意愿,我瞧着他两个也般配,只是你二哥哥那性子,很不讨老爷喜欢。”

  自然也不会讨林如海的喜欢。

  虽然林如海比之贾政,要更开通豁达,但试问有哪个老丈人会希望自己未来女婿是个心无大志、专会在女儿家身上做功夫的纨绔子弟,说出来笑也让人笑死了。

  “这要是让宝玉知道了,还不得……”赵姨娘翻了个抽象的白眼,手舞足蹈状似中邪,“要命了。”

  贾环吃了一块桃花酥,沉吟道,“姑父爱女情切,应当会顾忌林妹妹的病。”

  赵姨娘也点了点头,“他两个青梅竹马一处长大的,若强分开了也没意思。”她又转而道,“还说别人,你自己怎么办?南安王府的人前几日可又来了。”

  “不是只来了几个送贺礼的婆子么,又不是说亲事的。”

  他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大不了我就放消息出去,说荣国府的贾环身有隐疾,不便与人成婚。”

  “呸!”赵姨娘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兔崽子,你也想得出来。”

  “你如今考上了贡士,南安王妃心中怕是对你这个女婿更满意了。”

  一想到这个事,贾环是真有些头痛了,除了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他暂时还没什么好主意。

  尤其是如今会试连着殿试,近来事情又多,他根本想都没空想。

  赵姨娘凑近了些,“那个……永宁侯还不知道呢?”

  贾环点点头,这事儿家里都只有老太太老爷几个知道,根本传不出去,“要让他知道了,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薛玄这个人,温和的皮相下是极其偏执的底色。

  “等过了殿试再说罢。”想来南安王府也不会选在这时候上门议亲的。

  赵姨娘叹了口气,“小冤孽,罢了。”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什么时候你三姐姐的事能定下,我也就安心了。”

  “三姐姐比宝姐姐还小一岁呢,可以慢慢相看。”贾环将放在边上凉好的药一饮而尽,忽然想到了什么,“唉?”

  “怎么了?”

  他默默放下了药碗,“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赵姨娘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明白什么了?”

  “没事……”他只是一下子想通了,为什么甄宝玉对薛玄那么恭敬畏惧,怪不得甄夫人常去侯府拜访姨妈,原来是这样。

  正说着话,乌云嘴上叼着个小花篮从后院跑了过来,“呜呜。”

  赵姨娘笑着走过去,一看原来那篮子里装得满满都是青虾,“呦,这么多呢?有没有乌云的功劳啊?”

  乌云将篮子放在地上,咧着嘴吐舌头,“汪!”然后就想往她身上扑。

  “唉唉,我今日穿得可是新衣裳,不行不行。”她往边上趔了一下,乌云还以为这是在跟自己玩,于是扑得更高兴了。

  赵姨娘忙在榻上坐下了,他便招手让小家伙到身边去,“来。”

  乌云甩了甩毛,跑过去在他脚边趴下了。

  晴雯和芳官拎着另一只小花篮也过来了,后边是香扇带着雪球,“湖里的虾竟这样好上钩,这会子功夫得了这样多。”

  “这虾炸酥了好吃。”

  既然决定了吃法,芳官就将两篮子虾送到小厨房去了。

  赵姨娘坐着和晴雯几人说了会子话,叫这几天伺候注意着些,毕竟殿试在即,不好真的半路生出什么病来。

  “得了,我也回去了。”她从座上起身,把乌云和雪球也给牵走了,要带回甘棠院养几日玩。

  没多久芳官就回来了,那虾是剥了壳炸的,蘸着八和齑一起吃最相宜。

  春日里,贾环的肠胃不好吃这样油腻的东西,便起身回了卧房午觉。

  ………………………………

  四月二十一,大淳朝殿试日。

  天还未亮,参与殿试的贡士便要在右福门外等候。

  为此,贾环前一日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就睡下了,不然根本养不足精神。

  黎明之时,考生先由御史与内侍官两轮点名,再有皇宫侍卫按序列队带至启文殿。

  今科贡士三百一十五名,却连殿前青砖空地的一半都没占满。

  “跪——”

  殿试前要先在启文殿前赞拜皇帝,再入保华殿散卷应试。

  贾环不是头一次入宫,也不是头一次来启文殿,更不是头一次见皇帝,所以没觉着有什么。

  但天子威重,他边上这个五十多的老人家,腿都要抖成筛子了。眼看差点就要站不稳,贾环忙伸手扶了一把。

  御前失仪是大不敬,这般上了年纪才中贡士,若功亏一篑岂不是太不值了。

  老人家投来一个万分感激的眼神,正好该按序进入保华殿了,内侍官照着手中的名册念字,众考生缓步默声入内。

  殿内极为空旷,每人一张独书案,已备好了笔墨等物。

  贾环在属于自己的桌案后坐下,目光放在策题上,殿试只考一道策问,题长也就二三百字。

  这题是陛下亲自出的。

  待到所有人都坐稳后,才能开始答题,在日暮时分交卷,明日一早就能评出三甲。

  ‘自昔帝王创造丕图,必有贻谋,以为长治久安……祖宗良法美意,岂能悉袛承而无弊乎?……其各直述以对,勿瞒勿隐……’

  贾环轻轻松了口气,这样的题从前他和陈文景还有甄宝玉都作过应对,陛下没想着为难众人,所问都是历来自有的。

  众人皆落座后,鸣钟敲过三声,便是可以动笔了。

  殿内监试官与巡绰官众多,除此外其余官员不得留在殿内,整个保华殿只有笔尖擦过纸面的声音。

  ……………………………………

  午时,薛玄自东宫用过饭出来,一路到了启文殿,水钧和水铮也在。

  “我就说吧,他肯定要来的。”

  水钧抱臂站在门口,朝着皇帝眨眨眼睛,“离殿试结束还有一两个时辰呢。”

  来人进了启文殿请安,“参见陛下。”

  “快坐。”承湛帝笑着让德禄上茶,“这时候,考生们也该吃过午饭了。”

  水钧看了看不远处保华殿高高的飞檐,“从前不知,这殿试午饭的规制是谁定下的啊?就两块桂花糕,两个馒头,一个饼一盏茶,忒小气了些。”

  水铮放下茶盏,淡淡道,“光禄寺。”

  薛玄坐在太师椅上,闻言无奈摇了摇头。

  原本想着从中运作,将这顿饭改得稍微丰盛些,只是贾环预料到了,先一步警告他不许做这种事。

  会试重修号舍还有那批厚袍子,好歹也算是造福考生,还能给清贫人家添件衣裳,但殿试这一顿饭根本不值当费功夫,只要能吃饱不就行了。

  薛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从前太祖时定下的例子,是两个馒头一碗汤,现如今还算是好的。”

  承湛帝摸了摸脸,“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啧啧,就是小气。”

  皇帝拿起案边的枇杷就朝门口扔了过去,“你如今管着户部呢,你去找光禄寺卿说去。”

  水钧伸出手掌一把接住,然后将枇杷剥开皮放进了嘴里,“说就说。”

  “反正咱们有得是钱。”他走近拍了拍薛玄的肩膀,“是吧,永宁侯?”

  薛玄看着自己被抹上枇杷汁水的衣裳,怀疑他就是为了擦手才说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