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弥封官将所有试卷弥封完毕,再送至读卷官处阅卷。

  众贡士自保华殿西角门出,由内侍官引路出宫。

  贾环只觉得肩膀酸痛无比,硬生生坐了一整天,还要保持良好的仪态,实在累得慌。

  会试在号舍里好歹还能躺一会儿,而且锁着门没有人看着。

  仍旧从右福门出,等出宫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众人都是满面疲倦之态,但也带有几分如释重负。

  毕竟殿试考完,是真的可以松口气了。无论考得怎样,都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再懊悔的了。

  甄宝玉是会试第二十九,和贾环离得不算远,只是在这皇宫大内,规矩森严,这一天里也没能说上一句话。

  薛玄先一步出了启文殿,让人将马车从左福门赶至右福门。

  “好多人啊……”芦枝坐在马车前探出个脑袋去看,“我瞧见三爷了!”

  他跳下马车去搬轿凳子,语气得意,“到底是咱们三爷生得好,一群人乌泱泱地走出来,就只有三爷看着最惹眼。”

  “那张小脸儿该白的地方白,该粉的地方粉……”

  薛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咳了一声,“哪儿这么多话。”

  侧生买来了热腾腾的吃食,芦枝凑过去一看,是贾环最喜欢的那家虾籽馄饨和云腿酥饼,“好香啊。”

  “给你。”他另拿出一包甜豆糕递过去,芦枝笑嘻嘻地接了,“我正想着这个呢。”

  大部分考生都没有回程的马车,但即使这样,右福门也显得有些拥挤。

  出门要再经过两轮搜身,贾环才走出宫门就看到芦枝正站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三爷。”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向那边走了过去,“这么晚了,我可以坐家里的车回去的。”

  “侯爷念着您呢,今日殿试定是累了罢?快上车歇歇。”

  贾环跟着到了薛家的马车旁,好在天色黑了,考生各自回家也没人会注意到他上的不是荣国府的马车。

  踩着轿凳子上了车,从海棠帷裳后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他便也抬手搭了上去。

  薛玄使力将人拉进怀里,轻声道,“是不是累得狠了?”

  这一瞬间,贾环只觉浑身都卸了力气,“唔。”他倦得手指都不想抬,脑袋靠在熟悉的人肩上就想睡觉。

  荣国府离皇宫并不算近,芦枝有意将马车驾得平稳,速度上就要更慢一些。

  车内二人静默无言,许久没有说话。

  薛玄抬手将食盒的盖子打开了,企图以香味引诱,“馄饨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其实在他动作的时候贾环就闻到了,浓郁鸡骨汤和点点芝麻香油的味道,包含着满满虾籽虾肉的馄饨,以及精心烘烤过撒满香料的云腿酥饼。

  “嗯……”他现下只想睡觉,但饿也是实在饿了的。

  薛玄轻轻给他揉了揉太阳穴,“肚子空着睡觉不好,多少吃两口垫一垫。”

  “吃。”他把整张脸埋在薛玄怀里用力蹭了蹭,试图以通过刺绣摩擦肌肤产生的痛感让自己清醒,结果弄得脸都红了,又开始瘪嘴,“疼……”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我看看。”

  贾环只能感觉到脸颊肉被大拇指推来推去,偏偏薛玄的神情十分专注认真,就像是在检查什么庄重机密,严肃道,“这里,再差一点儿就擦破了。”

  怪不得真觉着有点疼,他便立刻倒打一耙,“都怪你,穿得什么衣裳,刺绣这样粗糙。”

  “明明是环儿的面皮太薄,又太使力了些。”

  贾环自觉没理,幽幽道,“懒得跟你计较,遇到我算你走运。”

  薛玄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侧颈,笑道,“是是是,环三爷大人有大量,不知可否再赏脸用些吃食?”

  “那就给你个面子吧。”

  ……………………………………

  殿试三甲的公布要等到次日散朝后,由读卷官和监试以及主考官连夜从三百多张试卷中选出最佳的十张,递到皇帝的御案前,再有亲近内侍依次诵读。

  皇帝在听过所有候选试卷后,再定下一甲三人,这三人的试卷今后会展放在翰林院供人评赏。

  众考生此时要在奉天殿等候,一甲二甲三甲的名次将由礼部填写至金榜,尚宝司加盖印信,由翰林院学士亲手张贴于礼部南墙。

  为着还要等散朝,所以这一日并不用起得太早,但整个荣国府还是为此好一番兴师动众。

  贾珍天将明就从那府里过来了,说要吩咐预备着开祠堂,收拾供器,等到三甲出来了好取吉时祭拜,以告慰天地祖宗。

  贾政有外务在身,但临走前还嘱咐了好些话留给贾环,唯恐他在御前失了规矩。

  贾环昨日睡得极早,今日也算歇过来了,只是春日里有些胸闷,而且腰背还泛着酸。

  他看着面前的燕窝粥打了个哈切,“不想吃这个,让厨房做碗酥酪来。”

  “有、已经送来了,姨娘昨日特意吩咐她们做的。”晴雯让芳官去将外间食盒里的酥酪端来,“本说是叫你带在车上吃的。”毕竟去宫里这一路也不近。

  “蟠二爷来了。”

  这时辰实在是早,连贾环都才起床从楼上下来,“来这么早做什么?”

  屋里的丫鬟见薛蟠来了都避嫌去了别处,芳官将酥酪端进来时顺带拿了一盏香茶给他,便也退出去了。

  “哥哥让我来给你送东西的。”

  今日做的是杏仁酪,又浇了厚厚一层樱桃玫瑰酱,“甜。”

  他一边吃酥酪一边让人坐,问道,“什么东西?”

  薛蟠从宽袖中拿出个细长的锦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过分莹润的玉簪,“哥哥说了,这叫好意头,是什么、宫……”

  “蟾宫折桂。”

  贾环伸手接了过来,“昨儿也没听他说,巴巴的让你一大早送来。”

  “还是环儿懂的多,若不是今日有朝会,哥哥就自己来了。”他笑了笑,着实为贾环高兴,“正好你进宫的时候戴上,一举拿下三鼎甲。”

  薛玄原本是不参朝的,只是上月皇帝在给弘王雍王加勋时,也给他加了个正治上卿的文勋。

  他思量之后没再推辞,至此便开始上朝了。

  这玉簪做工精巧,触手温润,木樨的花苞本就小巧,更不容易雕刻出好东西来,可见是费了心思的。

  “晴雯。”

  坐在外边守着药炉子的人闻声进来了,“三爷。”

  他将锦盒递了出去,“替我挽上。”

  “唉。”晴雯应了一声,从腰间荷包取出錾银象牙小梳,为贾环重新束了头发,戴上了那支木樨玉簪。

  薛蟠从多宝阁上拿了西洋镜下来放在他脸前,“好看。”

  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簪上的花,轻声道,“但愿天遂人愿,承你吉言了。”

  ………………………………

  “传,今科贡士觐见。”

  承湛帝端坐高堂之上,其余朝臣们分文武列至正殿两端。

  三百一十五名贡士按次入殿,在御座下的青玉砖地上站定。

  这其实也是一种心理考验,往后能否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参朝议会,都要看今日了。

  贾环仍旧站在第一排,左右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贡士,他余光一瞥就看到了穿着蟒袍站在一旁的薛玄和水溶。

  “参见吾皇,万岁安康。”

  皇帝微微抬手,“起。”他看着底下站着的人,问道,“裴录可在?”

  裴录原为列贡士第一人,便立即在内侍官示意下走上前去,站在了大殿正中央,“陛下万岁,臣在。”

  “你的试卷我看了,很好。”承湛帝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听闻你是林卿的学生,果然是青出于蓝。”

  裴录掀袍下跪,背脊挺拔,“谢陛下夸赞,老师对臣无微不至、恩重如山。”

  皇帝见他年轻有为,姿容清俊,试卷也是文从字顺、论述严谨无错可挑,简直是另一个陈文景,是以甚为满意。

  “起来罢。”

  裴录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皇帝又问,“许绰辅可在?”

  贾环感觉到右手边有动静,原来竟就是昨日那位站不稳的老人,他显得很是激动,忙出列跪在阶下,“参见陛下,臣、臣在。”

  他的年纪看着比皇帝大上不少,但殿中还有比他更年长的,这也都是常事,所以没人会觉得惊讶。

  “你的试卷我看得最久,其言恳切,文笔优佳,可为一甲。不枉你苦读多年,终有今日了。”

  许绰辅浑身一颤,几乎是跪趴在地上谢恩,颇有些老泪纵横,皇帝看着不忍,叫内侍官扶了一把。

  殿内众人的心又悬了起来,若是再唤一人上前,一甲三人就是定了,每个人都在期盼那个人会是自己。

  承湛帝含笑看向贾环,“夙仪。”

  贾环便在百官的注视下走上前去,在御阶前跪下,端的是不卑不亢,恰如其分,“陛下万岁,臣在。”

  他的声音与前两位相比,要更为稚气,满殿数百名贡士,只有他还未及弱冠,可见其才华出众。

  “我曾看过你乡试的卷子,如今比之那时,又进益了,来日可成大器。”

  皇帝案前卷起的三份试卷,其中便有贾环的,若只比其文章精华,他与许绰辅不相上下。

  虽在笔墨上还有两分稚嫩,但对题意观点见解之犀利,一针见血,甚至超脱时代,有雷厉风行之势。

  这与他在乡试时所表露的含蓄内敛大相径庭,让皇帝都觉着有些惊喜。

  贾环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臣年纪尚轻,涉世未深,不足之处仍有许多,往后还要仰赖陛下教导。”

  其实在殿试的卷子上铤而走险他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好在他了解陛下的脾性,只要读卷官把他的卷子呈上去,就赢了一半。

  即便是之前已经得了皇帝封官的承诺,他也定要以一甲的名义相迎,才算来得痛快。

  水溶在不远处以肩膀碰了碰薛玄,“几月不见,我怎不知小环儿都长高这么多了。”

  水钧站在二人稍前些的地方,闻言不禁转头道,“整日在家抱着你的宝贝女儿不出门,你能知道什么。”

  “也是去年秋天才猛的窜了一截,近来倒没长。”薛玄不欲在奉天殿讨论这个,便稍微退开离水溶远了些。

  两句话的功夫,写着此次殿试结果的金榜已经由翰林院学士捧出去了。

  德禄手中拿着的是为一甲前三名而定的圣旨。

  “天承运,皇帝诏曰,甲辰科一甲状元裴录封五品翰林院学士兼国史编修,随侍弘王。”

  此话一出水钧都不免愣了愣,兼任也就罢了,但让新科状元随侍亲王,这是从前殿试御旨中所不曾有的。

  只听得德禄的声音继续,“封一甲榜眼许绰辅为六品翰林院侍讲兼太常寺典簿,随侍雍王。”

  水溶伸手戳了戳水钧的后腰,“让你总在陛下面前念叨没帮手,还说不要老头子,这下如愿了吧。”

  薛玄没忍住轻笑了下。

  “封一甲探花贾环为五品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钦此。”

  三人立即跪谢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道旨意下得很有功夫,让人忍不住想要琢磨圣上此刻的心意,文武百官也是各有各的看法,只不过都放在心里默不作声。

  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二甲三十五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二百七十七人赐同进士出身。

  旨意宣读完毕,众进士谢恩,遂至文华宫更衣。

  三鼎甲由正宫门出,身着华服头簪金花,由禁军开道,驾马游街,余进士留麟德殿赐恩荣宴。

  贾环被引着进了文华宫的侧殿左室,室内架子上挂着一件绛红织金的进士罗衣,“你们都出去罢,我自个换上就是了。”

  “大人请自便。”两个小内侍便关门出去了。

  他伸手摸了摸进士服的衣袖,喃喃道,“大人……”这个称呼听起来可真是不错。

  “咚咚——”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接着就是薛玄的声音,“环儿?”

  贾环过去开了门,见他来了显得有些不解,“这时候你来做什么。”他不是应该和谢俨一起在麟德殿替陛下主持恩荣宴么。

  薛玄笑了笑,便进屋反手又合上了门,“我自然是来伺候大人更衣的。”

  贾环眯起眼睛,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胸口,“没安好心。”

  随后他又施恩一般道,“准了。”

  这衣裳和状元穿的不一样,裴录那件是蝶翅蓝罗衣,但这绛红的却分外合适贾环。

  “环儿穿红真是好看。”薛玄从后抱着人站在镜前,亲了亲他的发顶,满足道,“到底还是我头一个见着了。”

  贾环有些哭笑不得,仰头看了他一眼,“就为了这个跑一趟啊?”

  “可不是,这衣裳也就穿这么一天,往后都是官服了,我怎么能错过。”

  他仔仔细细为贾环整理了衣襟腰带,还重新梳了头发,“我已经命人把汤圆牵过来了,游街会走得很慢,你放宽心。”接着又好生嘱咐了几句话,这才放心的走了,

  薛玄想着他从没有骑过别的马,万一出什么乱子就不好了,为求安心还是让人去贾家把他自己的马带了出来。

  贾环摸了摸心口,深深呼出一口气,便扬起笑意抬步迈出了文华宫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