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六,是会试出榜的日子。

  贾环起了个大早,在月蜃楼用过早饭后便坐车过贾府老太太处请安。

  “前儿让人拿了丸药你吃,用着可还好?”

  他将带来的糕点给了翡翠,而后坐到了贾母身边,“老太太疼爱,自然是最好的。”

  邢夫人与王夫人也来请安,都嘱咐了他,让出门多带几个人跟着。

  凤姐端了茶奉予两位太太,对着贾环笑道,“老爷已派人到贡院去守着了,你只管缓缓的过去,不必着急。”

  贾母摸摸他的脸,笑得眼尾炸起,“我昨儿吩咐下去,让人备了好些烟花炮竹呐,只等着环儿的好消息了。”

  贾环撒娇似的搂住她胳膊,“ 祖母对孙儿这么有信心啊?”

  “可不是,咱们环儿苦读多年,还能没着落?那老天爷也有眼睛呢。”

  她让人端来杏仁茶,“无论是否榜上有名,也别管你老子怎么说嘴,有我在呢。老婆子做主给你庆贺,咱们好好乐一乐。”

  贾环被喂了一口茶,满口甜香,漾出一个乖巧至极的笑,“谢祖母。 ”

  出了荣庆堂,正好迎面遇上宝玉,“二哥哥。”

  “你这就去贡院了?先待我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过安,陪你一道。”

  贾环忙拉住他衣袖,“二哥哥别忙,你就在家中好好的,今日有玄哥哥陪我去呢。”

  宝玉一向有些敬畏薛玄,闻言便道,“那也好。”

  出了荣国府的大门,一眼便能看到前边听着薛家的马车,芦枝站在车旁正等着贾环。

  他身边原跟着不少小厮,现下也被他打发走了,只留下钱槐钱椿两个。

  “三爷,请先上车罢。”

  贾环踩着车凳进了车内,薛玄给他倒了一盏清茶,“今日起得早,可用过饭了?”

  “吃了燕窝粥,又在老祖宗那里用了杏仁茶,现在饱得很。”他半靠在软枕上抻了抻腰,“今儿天倒好,可真是春日了。”

  薛玄掀开窗幔往外看了看,淡笑道,“是好兆头。”

  芦枝收起车凳,坐在前面驾车,一路出了宁荣街往贡院去。

  除了殿试金榜之外,便只有杏榜张贴的时候最热闹,榜下捉婿的趣闻长年在京中流传。

  贡院的大门前挤满了来看榜的考生,但也没来全,毕竟多得是自觉得中无望便早早回乡的举子。

  “来了! ”

  一声高呼,张贴杏榜的榜吏来了,两队禁军将南院墙与众人隔开,留出供榜吏行走的空间。

  榜文又长字又小,远远的根本瞧不清,但此时也无人敢叫嚷推挤,只在心中焦急催促盼着榜吏能快些将榜文贴好。

  马车停在巷口,薛玄那侧的窗子正对贡院南墙,贾环便趴了过去,掀开帘子入目就是乌泱泱一片人。

  “这么多人……挤也挤死了。”

  薛玄咳了一声,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还是这么不知道忌讳。”

  他瘪瘪嘴,不甚在意,只得朝着车外使了个眼色,钱槐钱椿便挤进人潮中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欢喜高喊道,“我中了!中了!”

  有人喜有人愁,当真是人情百态尽显其中,寒窗数载的艰辛只在这一日,怎能让人不失态。

  更甚者,有那年过半百才榜上有名的举子,说一声老泪纵横也不为过。

  “若不中,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一世能有多少个三年,耽误来耽误去的,就为了博个好前程。”

  薛玄看他趴着扭捏,就将人抱在了腿上坐着,用手托着他的后背作倚靠。

  他有些奇怪道,“直接把你坐的这地方让给我不就好了。”

  “本朝殿试从不黜落贡士,今科贡士也可以说是今科进士了。”

  贾环的视线一直放在窗外,闻言便点了点头,“只要能中贡士,朝考算得了甚么。”

  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状元、榜眼、探花由皇帝钦点,历来都是直接入翰林院。

  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二、三甲的第一名为传胪,此二人也可入翰林院。

  其余进士须在殿试三日后再经过朝考,最优者为庶吉士,按所考成绩分派官职。

  钱槐钱椿好容易进了人群,正好遇见贾政身边的三四个小厮往回挤,便忙问,“三爷如何?!可中了?”

  那小厮见到他二人过来,立刻摆手示意不必往前,在人声鼎沸中高喊道,“中了!三爷中了贡士第七!快!快去告诉一声!”

  芦枝正推着侧生闷头前进,还只在人群最外围,偏他耳朵尖听到了,便什么也不管了立刻转身往回跑,“啊啊啊中了!”

  贾环看着他笑意满面的推开人跑过来,便知道来的是好消息。

  “三爷,侯爷,第七!中了第七名!”

  薛玄立刻拉下窗幔,高兴得将人拥进怀里亲了亲他两边脸颊,“终于……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贾环推了他一把,“青天白日的。”他心里也高兴,虽有些把握,但会试佼佼者众多,能得今日这名次已经很好了。

  他笑了笑,便从薛玄怀里下去了,蹲在车门前探头道,“芦枝。”

  钱槐钱椿此时也出来了,与芦枝一同站在车旁,“三爷,可是有吩咐。”

  “去打听打听,会元是哪一个?是不是唐申舟。”

  第一名往往是最瞩目的,并不用硬挤到南墙那里去看,周围那些看热闹的老百姓定然知道。

  薛玄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何必费这功夫,我带你去看贡士名录。”

  “去、去哪儿看?”

  “启文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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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玄牵着贾环在宫门口下了车,“慢些。”

  “怎么不早些跟我说,这也太失礼了。”他不由得埋怨,“连衣裳也不好看。”

  薛玄微微弯腰看去,笑着哄道,“还不够好看呢?我怎么觉着环儿今日是好看得过头了。”

  到底是高兴事,贾环也压根没有生气的理由,便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陛下想着你年纪小,不定想待在翰林院走寻常路子去熬资历,倒白费了许多时光,就让我等到会试出榜带你进宫来。”

  “陛下对你一向厚待的,何必拘礼于这些。”薛玄为他正了正衣襟,还是很满意,“明明就是好看的。”

  他今日出门穿的是一身浅云青绣合欢花的广袖长衫,腰间扣着细细的玉带钩,只带了两只香囊,倒显得多了几分书生气。

  “进士出身的朝臣,大多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我怎么好例外。”他蹙了蹙眉,“到时候该让人议论了。”

  贾环原本盘算着也是要在翰林院待上两年,若圣上立了太子就调至詹士府。再走寻常升迁至六部或中书省,等年纪大了若此身功绩能入内阁,便是最好。

  自然了,这还是在一切都顺利的情况下,但仕途又是最没有顺利可言的。

  薛玄笑了笑,似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担忧何处而来,“陛下的旨意,谁敢议论。”

  “……”他一时有些无言,果然在这个地方,皇帝的话比天还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若胆敢质疑反驳,便是以下犯上,再严重些就是有谋逆之心,满门流放抄斩不是说说而已。

  “何况你自小便得陛下喜欢,满京里谁不知道,便是与旁人不同些也是应该的。”

  这话……也有些道理。

  贾环轻轻吐出一口气,他这么多年在人情往来上费的那些功夫,不就是为了如今么。

  有些事情不是他一力可以改变的,他也没那个功夫,既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

  只有真正把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值得自己在意的,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随即轻笑道,“是我犯傻,以后不会了……”

  薛玄看得出来他方才在想些什么,也懂得他的意思,便没有再说话。贾环一向聪明,不是爱自我纠结的人,自然想得明白。

  二人一路到了启文殿,门口的小内侍见是他们来了便笑着去通传。

  承湛帝正好在看今科贡士名录,闻言便道,“传。”

  “德禄上茶。”

  贾环虽不是第一次面圣,但却是头次到皇帝处理公务的启文殿来,“参见陛下,万岁安康。”

  “都起来 ,坐。”承湛帝凝神在案上,随意挥了挥手让起身。

  德禄捧了两盏香茶来,“这是才从雅州送来的蒙顶石花,侯爷和小公子尝尝。”

  此茶甜香扑鼻,味甘而清,确实是难得的珍品。

  薛玄看他抿了两口,“好喝?”

  哪有当着人面问的,贾环瞥了他一眼,矜持道,“香高味鲜,自然好喝。”

  “说什么呢?”承湛帝将目光从桌上收回看向二人,笑道,“夙仪又清瘦了,可见读书辛苦。”

  贾环便起身道,“劳陛下惦念,只是小病一场,如今已好全了。”

  “陛下,不知今科会元是哪一位?”薛玄还记着他好奇的事,见缝插针问了出来。

  皇帝坐得久了,便起身走了两步,朝二人招招手,“过来看罢。”

  薛玄便拉着他上了御阶,将贡士名录从桌上移至近前,“裴录。”

  “这个人……他与我乡试同场,诗赋策问都很出众,出榜便是亚元,在我前一名。”

  贾环本以为,会元会是乡试第一的唐申舟,他的视线在名录上巡回,发现唐申舟排在杏榜第九,竟在自己后面。

  他记得裴录还未到而立之年,似乎才二十五六,也就比陈文景中状元的时候大三岁。

  “还真是出人意料。”

  承湛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科贡士中,再没有比你年纪还小的了。”

  这也代表着,贾环不仅是贡士中最小的,还将是进士中最年轻的。

  他微仰着头,一双眸子明净如水,显得很是乖顺,“夙仪年少不经事,还不都是仰仗陛下厚爱。”

  “哈哈哈哈……说吧,今后想去哪儿待着。”皇帝复又坐回了龙椅上,满面和善,“我是没主意的。”

  “元烨要你跟他在户部理事,景阙想让你进大理寺,就连宴川……”说着他笑了一声,“宴川说,不能听旁人的话,该叫你自己做主。”

  “却又说刑部如今空着缺,更好安排人进去。”

  贾环有些头疼,小脸儿都跟着皱起来了,语气为难,“陛下,那我只好哪一个都不去了。”

  皇帝大笑,“哈哈哈我就知道。”便招手让他到跟前去,像是在商讨什么机密,小声道,“那你跟我说说,究竟想去哪儿。”

  贾环见状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走上前去默默蹲下,“陛下,我……”

  薛玄挑了挑眉,倒也没出声,便直接走下御阶坐回椅上。

  德禄给换上一盏新鲜的茶,“公子还小呢,侯爷也不跟着给出个主意?”

  “这事儿我可说不上话,只能听他自己的。”

  不远处的二人正低声说话,他笑着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这茶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