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园内才传出话来,昨日王夫人往怡红院去的那一趟,竟赶走了三四个丫头。
宝玉总是不思进取,又不愿读书,虽如今大了不似小时候那般成日与女孩儿家厮混,但相处间仍旧没什么分寸。
贾环一早才听铃铛说起这事,没多久就见宝玉垂眉耷眼地来了。
“蕙儿,上茶。”
他本坐在蔷薇花架下的秋千上,见状便放下了书,“二哥哥,坐。”
宝玉一脸没精神地样子,默默在石凳子上坐下了,皱着眉头闷闷地,“好没意思……”
贾环才洗过头发,现下正搭在秋千上晾着,“今儿没这么热了,但瞧着二哥哥的面色,却像是中了暑气一般。”
“你又笑话我。”
他勉强笑了笑,看上去很是低落,“都是我不好,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她们并没有错,但却因着我的缘故被太太赶出园子去了。”
蕙儿端了茶来,顺道将已经熬好的药放下了。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贾环赤脚踩着木屐,走至他身边坐下,“你若觉得愧对她们,悄悄地让人递去些金银之物,即便是无法再回园子里来了,往后出嫁也好有体己傍身呢。”
宝玉摇了摇头,显得不大赞同,“她们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哪里是区区银钱能弥补的。我想着等太太气消了,好求了老太太再将她们接回来的。”
“这话说得跟孩子一样。”贾环拿起勺子搅了搅汤药,“二哥哥生来锦衣玉食,自然不觉得。”
“你当人家好好的女儿家,都是满心满意上赶着来咱们家做丫头的不成。”
宝玉被说得一愣,“怎、怎么能这么说呢,做咱们家的丫头难道不好么?”
贾环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往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再好也是做奴才的,怎么会有人甘心做奴才,让你去你愿意么?”
不过是图着怡红院里的差事轻,月钱也不少,而且比在别处有体面些。毕竟她们争也争不了别的,就只能争些体面了。
凤姐就曾说过,便是咱们家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
说是这么说,但府里这些家生子,生来就是主人家的奴才,连个可以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他们的婚嫁生死都由主人家做主,怎么能不可怜。
被王夫人赶出园子让自家老子娘领回去的那几个丫头,在贾家没了活计,往后就只有找个小厮配了这一条路了。
“可我已经打算好了,我屋里那些丫头无论家里外头的,到时候都要回了老太太全放出去的。”
贾环知道他的心,这也算是难得,“但如今这几个你已是保不住了,可不是要想些法子弥补?”
“能不能接回来还要另说,但自己手里有些银子,怎么都是好的。”
“往后无论嫁得如何,是不是聘做正头夫妻,你不放在眼里的那些金银之物,于她们来说便是在夫家底气了。”
宝玉泄了气,只得点了点头,“那明儿我就让人多包些银子,分送到她几个家去。”
“老爷就要回来了,你也多想想该如何应付老爷罢。”
他一听这话,也没功夫想什么丫鬟了,“环儿秋闱在即,老爷还能顾得上我么……”
贾环挑了挑眉,“我若能中举,老爷或许还高兴些,若是不中,仔细他连带着责问你。”
宝玉当即就有些坐不住了,“我近来的功课已经快补完了。”
“这么快?又是林妹妹帮你补的?”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耳朵点了点头,“嗯。”
贾环倒觉好笑,故意打趣道,“哎呀,怎么就没人帮我补功课?”
“环儿一向勤谨,自然是用不着补功课的。”宝玉见他喝完了药,便从石凳上站起身来,“该是你午睡的时候了,我也回去了。”
他的头发已晾得差不多了,又说了这半晌的话,也是累得很了,“铃铛,替我送一送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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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正巧赶在秋闱的前一日归家,但此时贾环已经进到贡院里去了。或许是因着心里牵挂得紧,他一时也没空去管宝玉如何。
“到底是头一次考,他年纪又小,便是不中也没什么的……”
赵姨娘这几天拜三清老爷和文昌帝君拜得头晕,一听这话就想把他的嘴堵上,但又不好真的说什么,“三清在上,别听我家老爷的话,定要保佑我儿一举中第。”
贾政在屋内转来转去,乡试已开始五天了,还有四天才能结束。
贡院里条件艰苦,号舍又狭小,吃睡上定然是不会好了。九天九夜不是好熬的,何况贾环的身子又弱,怎能让人不担心呢。
幸而如今正值八月,若换了冬日里,怕是要去掉半条命。
一想到明年开春的会试是在二月,贾政就又开始叹气了,“哎……”
自贾环进了贡院,老太太、太太便开始茹素,贾政与贾赦也实是担忧不已,连带着底下人伺候着也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妨触了什么霉头。
满府上下沉寂了好几日,一直到乡试结束。
是宝玉和贾蓉去顺天府接的人,贡院的大门一开,便有应考的秀才陆陆续续出来了。
贾环走在后头,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他系着花鸟莲青披风,身姿在一众年长考生中最是显眼。
“三叔!”
他的面色不太好,似还伴有咳嗽之状,听到声音便抬头看了看,随后笑着和身边的人说了两句什么,就朝着二人走了过来。
钱槐钱椿忙跑上前去接,“三爷,您可算出来了,快到车上去歇歇罢。”
贾环确实累,乡试的难度比县试和院试大多了,对身心都是折磨,主要实在是太熬人了。
九天九夜,他在第六天的时候就已经很不好受了,但也只能强撑着答卷,好在此次试题他还算有把握。
“环儿,你的脸色好差,是不是发热了?”
宝玉虽没有参加过科考,但想也知道在号舍里待着不好过,何况还要始终保持着聚精会神,答卷时也不能有任何差池。
贾环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咳嗽。”
钱槐扶着人上了马车,几人便启程回府了。
贡院对面的路边停着一辆青蓬马车,芦枝看着贾府的车行得远了,转头朝里道,“侯爷,三爷回去了。”
薛玄撂下车窗帘幔,“月底才能放榜……回罢。”
芦枝只得驾车往回走,“您都在这等了半天了,怎么三爷出来了也不去见见。”
“他现下还不知累得怎样,不急在这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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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就是中秋,因着是阴天不好赏月,在荣禧堂用过饭后众人就各自回去歇着了。
贾环的咳嗽有些严重,贾政也不好多问些什么,一切只等放榜。
“三爷,药熬好了。”
晴雯将药碗端至床前,“明儿再请太医来看看罢,这一日一日的咳着也伤身呢。”
“没有发热已经是好的了。”他端过药碗一饮而尽,埋怨道,“这药喝了几次,怎么觉着没什么效用。”
香扇合上了里间的窗棂,“病去如抽丝,只要细细养着就定然会好的。”
有些话或许真的不该说,贾环当天夜里就发起热来,烧得浑身滚烫。
“我可真是乌鸦嘴了……”
乌云和雪球一左一右趴在旁边,让他觉着更热了。
发热的药很快就端来了,这是他从前吃过最有用的一副药,所以月蜃楼长年备着。
云翘吩咐外边的小丫头,“等天一亮,就传话出去请王太医来。”
也不知怎么的,如此发起烧来,他竟反而不咳嗽了,“也是怪事。”
贾环四肢酸痛难忍,喝了药躺下没一会儿便挨着雪球睡着了。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只觉得迷迷糊糊地有人在给自己捏腿,他只当是晴雯,继而就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将近午时才醒,大约是退热了,所以身上也松快许多。
香扇正拿了帕子给他擦脸,“三爷醒了。”
“嗯……”
贾环撑着手坐起身来,香扇便拿了两个软枕垫在他背后。
晴雯端着药进来,见他醒了直念阿弥陀佛,“这一病,人都瘦了。”
“果然还是逃不过去。”他病恹恹地,人没什么精神,嗓子也哑了,“这副身子也就这样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看出他现下极不高兴,也不好再说什么,服侍着吃了药也就退下了,只余晴雯在内伺候茶饭。
“如今身上可还疼了?”
贾环摇摇头,微微抬起腿来,“好多了,亏得你给我捏了那么久。”
晴雯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侯爷。”
“侯爷天才亮就来了,你睡迷了喊腿疼,侯爷坐着给你捏了大半个时辰呢。”
她又笑道,“后来姨娘来了,他才走的。”
贾环眨眨眼睛,病中愁绪也连带着消去了些,而后又问,“他来了,没给我带吃的?”
晴雯这才想起来有一盒芙蓉玉露团,“偏是你算得准。”便去将放在外间的食盒拿了进来,“瞧,我都给忙忘了。”
他才喝了药,正好吃一个压压苦味,“唔……有樱桃蜜酱的味道,甜。”
同时心里也觉得舒坦多了。
晴雯给他倒了一盏温茶,“侯爷说你病着,不好多吃这个,本不该给你带的,只是想着你如今难受,吃点甜的会好些。”
她又小声道,“侯爷让我看着你,只叫吃一个。”
贾环皱起鼻子,一贯的口不应心,“他真讨厌。”虽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去拿第二个。
“乌云和雪球也被他带走了?”
就说怎么觉着身边空落落的,原来是少了那么两大团毛茸茸。
“是,侯爷说它们闹腾,临走时就一道牵去了。”晴雯拿了身干净衣裳来给他换,“身上可还有哪处不痛快?老太太那儿还等着回话。”
贾环打了个哈欠,“就是有些头疼,旁的倒没了。”
他的视线落在窗外,轻声道,“你让人去回老太太,就说我昨夜在院子里猛地看到个人影儿从墙头翻出去,着实唬了一跳,这才受惊发热的。”
“三爷?”
“就这么回罢,我睡了。”
是晴雯亲自到荣庆堂去回的话,贾母听后果然生了大气,“这定然是上夜人的过失,等园子里进了贼她们才知道厉害。”
当即便传了凤姐来问话,夜间偷闲还是小事,若吃酒赌钱,门户任意开合,那才是大事。
此事关系不小,凤姐正愁园里这些有年纪的老妈妈们不好得罪,如今贾母出面料理,正合了她的意。
老太太动了怒,谁也不敢讨情,待入园内一一盘查,果然揪出几个大头来。
其中一个是迎春的奶妈,贾母尤其重罚。
那奶妈哭天喊地的说再不敢了,只求老太太宽恕这一回。
因着与郑家的下聘之期在即,邢夫人也生气,便冷笑道,“你不必想着回头再找二丫头求情,她是个不管事的性子。”
“如若不然,你怎么有胆子拿她的金凤去典当?”
奶妈当即吓得磕头求饶说就赎回来,但却无人理会她这话,仍旧打了四十板子撵出园子去了。
迎春坐在一旁也不吭声,只手上绕着帕子,宝钗与探春怕她面上过不去便宽慰了几句,她倒不觉得,“妈妈做错了事,合该受罚的。”
众人见状也习惯了,又与老太太陪坐片刻就各自散了。
出荣庆堂的路上,邢夫人与迎春一处,“前日中秋你姊妹们都戴金凤,就你没有,我便知道是没了。”
“妈妈说暂借了去一日半日就赎的,谁知就忘了。”
邢夫人知道她不愿生事,“忘了这话也就只有你会信,罢了。那攒珠累丝金凤我已叫人赎回,待会儿送到你那去。”
迎春欠了欠身,柔声道,“谢太太。”
大观园上夜看门的婆子媳妇自此被换了一批,且无人再敢生出吃酒懈怠的心,生怕一个不妨被抓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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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环养病这几日闭门不出,除了赵姨娘谁也没见。
后来即便是痊愈了也始终懒懒地,一直到八月二十九乡试放榜那日,他没让人跟着,自己牵着马出了门。
贾政亦是起了个大早,派了一波又一波小厮不断地往顺天府贡院去,放榜的时辰不固定,总是让人心焦的。
“中了!中了!三爷中了!”
屋内几人心头一惊,贾政忙问,“当真中了?!”
贾赦也拍了桌道,“还不站定回话,瞧你慌得!”
那小厮喜得笑意满面,额头全是汗,当即跪下磕头道,“恭喜老爷,三爷中了!中了第三名举人!”
当堂陪坐的清客幕僚都涌上来贺喜,奉承得贾政满面红光。
“快,快命人往老太太那里告诉一声。”
那小厮忙不迭找了个管家媳妇,往荣庆堂报喜去了。
贾母王夫人等知晓了自是欢天喜地,又说要设香案上告天地祖宗,又说要做法事散钱给穷人积福。
赵姨娘知道后跪在三清像前直哭,心疼得不行,“我的儿,你这些日子吃的苦如今可算是有回报了……”
为着幼时生的痴病,贾环启蒙得晚,所以总怕落后了旁人,打从能出门后便日日去学堂。
每年春夏之际胸闷气短,秋冬体虚又不思饮食,身子弱得几乎是一碰就倒,就算这样也从没放下过书本。
赵姨娘又想起贾环幼时曾说过的话,那时他还那么小,身量甚至才到自己的肩膀。
他说‘母亲,以后咱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或许这府中的人都已经忘了,从前她们母子俩是怎么被人在背后议论的,但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永远不会忘。
她的儿子才不是傻子!她的环儿明明是顶顶聪明的孩子!是最好的孩子……
赵姨娘掩面趴伏在蒲团上,泪珠子如同断线的珍珠,慢慢洇湿了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