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乡试中举的名录是送不到皇帝眼前的,不过因为已连着两科的状元都是顺天府乡试的解元,所以启文殿也会备一份。

  德禄捧着卷轴,将举人名录放在桌案上慢慢展开。

  承湛帝站在龙椅前,眯起眼睛看了看,“解元唐申舟,亚元裴录,第三名经魁……贾环。”

  “哎呦,小公子可真是少年英才,不可估量啊。”

  皇帝也大笑两声,“第一眼我就瞧这孩子好,果然不错,有胆识有才学,也难怪……”

  “谨意前两日还说,贡院里号舍的布置太差了,在春闱之前要让人好好整修一番。”

  德禄躬着身子也笑道,“侯爷有善心。”

  承湛帝点了点他的肩膀,“你这话说得不实诚。”话音才落,殿外通报弘亲王与雍亲王请安来了。

  “传。”

  水钧和水铮下了朝往东宫请安后,便来与皇帝复命。

  “父皇,今年各省中除遭受天灾疫病之处格外减免佃租,其余赋税欠款户部已清,鱼鳞图册也已重新绘制完毕。”

  “营缮司所估修坛庙、城垣、衙署还在工程中,虞衡司军器案房所研发的火药已暗中运往边域,各处的军费军需也核对过了。”

  “还有兵部……”

  皇帝点了点头,“别站着回话了,坐下喝口茶。”

  水钧说了这几箩筐的话,顿觉口干舌燥,明明活是他们两个一起干的,偏水铮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回话复命的可不是都得他来。

  好容易将事情交代完了,他猛灌了两大口茶水,“父皇看什么呢?”

  “顺天府乡试的举人名录。”

  水钧便也凑过去看,“环儿考得怎么样了?”

  “喏,第三名经魁,他这样小的年纪,已是极难得的了。”

  水铮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德禄见他的茶都要凉了,便上前换了一盏,“殿下,喝口水润润罢。”

  他这才端起茶用了一口。

  皇帝和水钧挤在一处,谈论着今年的科举,“等到明年春闱,若是环儿得中贡士,父皇可有意在殿前给他个状元?”

  “这孩子,你当状元是你碗里的大米饭?这是说给就给的东西吗?”

  水钧笑嘻嘻地,拉着皇帝坐下了,“我就是随口一说,科举是大事,自然是不能儿戏的。”

  “做不做状元难说,封官儿总是要的,到时候把他给儿臣吧?”

  他抱臂指了指案上那卷轴,神情桀骜,“翰林院有什么好待的,我正愁没有个得力的臂膀,整天跟那些老头子在一处真是待也待够了,满身的酸腐臭气。”

  皇帝抬手就往他脑袋上拍了一掌,“什么老头子,传出去多不好听,欠他们在朝上说你是不是。”

  “哎呀,不说就不说,给我么!父~皇!”

  德禄见惯了他从小到大这劲头,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却见水铮微蹙着眉头,“殿下?”

  “……无事。”

  德禄到底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如何能察觉不出,便有意看了座上的皇帝一眼,正好对上视线。

  “好了好了,你想要他,还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呢,犟脾气……夙仪的官职待我问过他以后再做打算。”

  水钧不大高兴,但想想也只得如此了,“哼。”

  皇帝一看他这德行就想笑,“去,等科举的事了了我就和老圣人好好说说你们的亲事。”

  “看你成家了还是不是这么不害臊。”

  水钧的脸一下红了,“哪里就到成家的时候了,这不是,还小呢么……”

  皇帝当即抬脚踹了过去,“滚滚滚,说你不害臊你还不觉得,蹬鼻子上脸。”

  二人走后,德禄便让人将那长长的名录好生收了起来。

  承湛帝拿着奏折回了侧殿,“宴川总是默不作声的,该有个活泼些的人陪着。”他又顿了顿道,“元烨够活泼,他兄弟两个一起长到这么大,倒也没将他影响了。”

  “想来这脾气禀性是改不了的,罢,这样也好。”

  德禄抱着一大摞奏折跟在他身后,笑说,“二位殿下各有长处呢,奴才看都是极好的。”

  皇帝想起水钧的话,摇着头笑笑没说话。

  …………………………………………

  贡院门口多得是来看榜的考生,贾环远远坐在马上,看着荣国府的小厮欢天喜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青蓬马车停在巷口,芦枝碰了碰侧生的胳膊,“咱们都等了好久了,你说三爷这是做什么呢。”

  “许是累了,停下歇歇。”

  薛玄透过窗户看去,只觉他身形纤弱得过分,秋日多愁又加之病了一场,就愈发显得清瘦。

  自从过了十六岁的生辰,贾环就已不束长生辫了,他的头发长而柔顺,今日只挽了个高高的马尾。

  转眼已是九月,天渐渐寒了,一件秋香色寒月折桂的呢羽斗篷将他整个人都拢了起来。

  又不知等了多久,榜下热闹的人群已渐渐散了,他才下了马朝着贡院门口走过去。

  薛玄放下窗幔,便也下了马车,对着车旁的二人吩咐道,“别跟着了。”

  乡试的榜很长,顺天府的中榜者共有一百二十五人,贾环是第三名经魁,基本不用怎么寻找,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同榜前十中他的年纪最小,第一人的解元今年三十有六,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

  “咳咳……”

  贾环忍不住地蹙眉,西北风起来了,果真是觉着天寒了。

  未免惹人注意,他只略看了看几个熟人的所得名次,才转身准备离去,一回头就见到薛玄正站在几步外等他。

  他捂唇又咳了两声,便走上前去,“你怎么来了。”

  “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怎么能不来。”薛玄为他拢了拢斗篷,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到车上去罢。”

  贾环跟着走了几步,原来自己方才待着的街道旁还有个小巷,“我不该问你怎么来了,而是该问你来了多久了。”

  “我也是才来的,谁成想正巧就遇见环儿了。”

  这话他压根不信,但刨根问底也没意思,却还是笑了笑,“那还真是巧了。”

  二人上了马车,车内有燕窝粥和温在暖盒内的牛乳茶,侧生也去将汤圆牵了回来。

  “手这样凉。”薛玄将他的手捂热了,又给倒了一盏牛乳茶,“喝一些暖暖。”

  贾环昨夜没睡好,他心里烦得很,所以总是翻来覆去地醒。

  今日又起得比晴雯她们还早,连饭也没胃口吃,便牵马出了门。

  暖融融的牛乳茶,他捧着喝了一口,微微蹙起眉头,“怎么没有味道?”

  “你还咳着,就没有放太多蜜,不甜么?”

  贾环将茶碗送到他唇边,“你自己尝尝。”

  薛玄看着他皱起的鼻尖,轻笑了声,抿了一口道,“好像是不够甜,不如用些燕窝粥罢。”

  “不想吃了。”

  贾环到底提不起兴致,马车又晃悠悠的,便半靠在软枕上睡着了。

  薛玄眸色深沉,指尖抚过他的眉头眼尾,不免叹了一息。

  一路回了永宁侯府,青蓬马车没有停下,从小角门进去直直行进了内院。

  “到贾府去传个话,就说我正好在顺天府办事。环儿明日还要去府尹和主考官举办的鹿鸣宴,怕来回劳碌伤身,我留他在身边住一夜。”

  芦枝应了一声,带着汤圆下去了。

  薛玄将人抱下马车,回了自己的院中,但是贾环睡得不够安稳,半路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问,“到家了?”

  “呵……是到家了。”

  卧房里点着极淡的沉水香,他把人放在了床边,“还困不困了?”

  贾环点点头又摇摇头,“困,但睡不好。”

  总是醒来醒去的,觉又短得很,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梦,根本没有真的歇息到。

  薛玄找了一身更柔软的素衫为他换上,“今日乡试放榜,也算了了一件心事,再睡一会儿?”

  他紧紧皱着眉头,“要是又醒呢?”睡不好真是烦死了!

  薛玄想了想,“你肚子还空着呢,我让人做一桌你喜欢的菜,再温一壶酒来好不好?”

  “……酒?”贾环还没有真的喝过酒,从前跟他们一起吃饭也只是喝蜜果浆,“喝一杯说不定真能睡得沉一些。”

  “于你来说一杯就够了,多了也是伤身。”

  永宁侯府的厨子手艺确实好,或许是和薛玄待在一起,事事顺意,他的心烦也减淡了些。

  碧玉的桃花盏里盛满了金泉酒,“这不比花果酿的酒,怕你喝不惯。”

  贾环瘪了瘪嘴,“什么酒对我来说都是喝不惯的。”

  这倒也是,薛玄不禁笑了笑,一饮而尽,“我陪环儿一起。”

  “你什么酒量我什么酒量,等我喝完睡着了,你都还没开始上头呢。”

  这一杯也就两口的量,贾环端起桃花盏直接喝了下去,疑惑道,“怎么没感觉呢?”

  薛玄怕他头疼,说什么也不让再喝了,“快到床上躺着去,睡下就好了。”

  他只觉得脸有些热,但还完全没到醉的时候,不过也挣扎不开,就这么被抱着放进了被窝里。

  “我还没、没醉呢……”

  薛玄看着他迷离无焦的双眼,面颊泛红,怎么都是醉了,就又喂他喝了一口茶,“头疼不疼?”

  “唔。”贾环摇摇头,像是汇报一般,还有些大舌头,“那我碎觉辣。”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薛玄也是头一次见到贾环醉酒的样子,和他平时一样的乖巧可爱,心也跟着软了,“睡吧,我就在这。”

  才让人把外间的酒菜都撤出去,里间就传来他的声音,还喊着什么掉进水里了。

  “薛玄……水好冷……”

  着急忙慌进到卧房的时候,贾环的胳膊还扑棱着,“呜呜……”

  薛玄赶紧将人紧紧抱进怀里,又裹好被子,“好了好了,不冷,我在这呢。”

  贾环有些魇住了,细细碎碎一直在说梦话,一会儿说车来了,一会儿又说腿好疼,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可怜极了。

  “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喝酒的。”怕说梦话会咬着舌头,薛玄将自己的指节放进他嘴里,“环儿,环儿……环儿。”

  他一下睁开了眼睛,像是真的被叫醒了,但细看还是迷糊的,睫毛都因被梦中的泪水洇湿了而垂下来。

  “薛玄……我讨厌这个地方……”

  薛玄愣了一下,忙连声唤他,“环儿,醒醒。”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不把我也带走……为什么我要做瘸子……”

  “我讨厌你们……”

  “什么正出庶出!为什么!凭什么!”

  “两辈子也救不回我了……我活不成了……”

  “我不想再喝药了……”

  薛玄想认真听清楚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又始终听不明白。

  虽然听不明白,但是他话里的委屈和难过,薛玄却能感受得到,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悲伤。

  “环儿,以后我只带你去喜欢的地方。”

  “无论正出庶出,我保证从今往后荣国府最尊贵的只有你,不会有人敢在背后说你。”

  “我不会让你活不成的……”

  “只差茯苓脂了,等方子成了你就再也不用吃药了,我一定会让你的身子变得和寻常人一样好。”

  听得懂的,他会为贾环解决,听不懂的,等以后明白了,他也会为贾环解决。

  所有的一切,只为了贾环能高兴。

  也许是听到了这些话,也许是自己哭得累了,他扭脸在薛玄胸前蹭了蹭,将眼泪汗水都擦了个干净。

  接着吸了吸鼻子,又喃喃说了一遍,“我讨厌这个地方……”

  薛玄嗯了一声,“好。”

  “但是我喜欢薛玄……”

  他猛地怔住,双眸微睁,嗓音是自己都没注意的沙哑,“环儿,你说什么?”

  贾环蹙了蹙眉,脸颊还是红的,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憋了多年的话今日一股脑说出来了。

  他趴在薛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徒留薛玄自己,怀里抱着心上人,只能孤独而寂寞的回味,方才一闪即逝梦幻般的那句喜欢。

  想得时间太久,连他都不禁觉得,那句话是不是因为自己酒喝多了而产生的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