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八月,贾环顺利参加了院试。

  三日后岁试出榜,他不仅榜上有名还得了同场第一,宁荣二府自是欢天喜地,乐得散钱散米。

  要知道即便是进士出身的贾敬,当初考过院试也已经将近三十了。

  贾政点了学政在外,在监考本地童生的同时,还记挂着京城家中体弱的幼子。

  他前后寄了三封家书回来,要贾环一定谨慎应考,万万不可辜负了往日的用心,功亏一篑。

  自然,他的期望也没有落空。

  院试主要分为岁试与科试两考,只过了岁试还并不未拥有参与乡试的资格,还须得等到次年三月考过科试才行。

  科试过了便能参加乡试,若能过了乡试那就是举人了,才能参加贡院的会试,乃至殿试。

  考上秀才的消息,贾环本不想招摇,但这消息早已如风过境传遍了京城,令他颇为无奈。

  现下谁都知道荣国府的环三爷一考即中,许多世家更是以此做例来教导家中子弟上进。

  “好在近来还不冷,再过几天北风起来天就寒了。”

  云翘手上抓了两把百合香,小心地端着铜炉,慢慢熏了帐子,“前儿总是睡不好,今日也算能放下心了,不如早些歇息。”

  贾环轻咳了两声,或许是这几日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岁试的事儿,总是心神不宁的,“哪里就能放下心了,还早呢……”

  “起码要等过了科试,才能稍稍喘息片刻。”

  他终究无法和那些四五岁就开蒙的念书人相比,只不过是靠着苦读和强制转变自己原有的认知,再加以专修,才能取得这样的成绩。

  他所学全部都是为了科举考试而准备,若是比学识储备,和宝玉黛玉还差上一截。

  好在往后若真有机会入仕做官,也用不着日日谈诗做赋,不然可真要露怯了。

  晴雯将晚饭后的药端了上来,“三月里那样冷,到时候又该不舒坦了。”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月明星繁,大观园内栽种的桂花都开了,芳香而馥郁。

  贾环靠在一对软枕上揉着手腕,“会试在二月,那才是真的冷,贡院里连个炭盆也没有。”

  将屋内的窗棂一一合上,晴雯嘴里还念叨,“不知怎么定的,便是都在夏日里考了那些试,又能怎么样呢。”

  才用完药,香扇又端来了天香汤,“每年八九月里都喝这个,一日三趟的,再加上常日里的药,人都要喝瘦了。”

  “倦得很,睡了。”

  喝完了汤药,贾环便躺进床榻准备歇息,“明早传话告诉学里,我这两日有事,就不到学堂去了。”

  云翘应了一声,几人将屋内收拾妥帖,就悄声出去了。

  “三爷这两日怎么了,总是神不守舍的,都成秀才老爷了,他瞧着也没多高兴。”

  晴雯用肩膀蹭了一下香扇,“你懂什么,若能猜得准三爷的心思,这主子就换你来当了。”

  “就属你嘴坏!不理你了。”她手上端着喝空了的药碗,快步回了一楼侧室。

  云翘回身看了一眼二楼,喃喃道,“其实香扇说得也没错……”最近瞧着三爷,总闷闷不乐似的。

  晴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星月笼罩下的月蜃楼犹如天宫仙苑,那卧房内只留了一盏八角琉璃灯,透过窗纱显得朦胧而温暖。

  “别想那么多了,最近天凉了,他懒懒的也是寻常。”

  其实她心里大约也知道些端倪,永宁侯自今年五月奉命出使南域,就一直未定归期,也不知能否赶在年下回京。

  原本每月都有书信寄回来,但眼看明儿就二十六了,这还没见着信的影子,三爷心里难免还是会有些记挂的。

  岁试出榜,他拿了同场第一,若侯爷知道了还不知怎么为他高兴呢。

  贾环昨日到相国寺上香有些被风扑着了,白日里还只是略有两声咳嗽,不想夜里却发起热来了。

  如今已是秋日,不比夏日里让人放心,晴雯怕他夜里口渴,上楼换了外间小炉上温着的水。

  “咳咳……”

  听到这咳嗽声,她轻轻推开隔门进了卧房,“三爷?”

  这一看可不得了,贾环烧得脸颊泛红,额间全是汗。

  “老天,怎么发起热来了。”

  月蜃楼有专门储放药材的香室,依照贾环的体质,祛寒解热常用的药一直都是备着的。

  晴雯忙点灯下楼将人都叫了起来,“快去一个,先把药煎上。”

  云翘披着衣裳吩咐人烧热水来,先拿软帕给他擦了擦后颈手心,“原已经比前两年好了不少,偏偏又为着科考半分也不得松懈,如此日日绷着精神,若坏了底子可怎么样呢。”

  “读书用功的事,谁又好劝呢?何况他的性子哪里是能听得劝的,只可惜了这好容易养起来的身子……”

  贾环一时觉着冷得打寒颤,一时又热得出汗,这样被折腾着也迷迷糊糊醒了,“喝水。”

  “快拿茶来。”

  蕙儿忙倒了茶端来,“三爷,这是雪梨茶,快喝了润润。”

  屋里进进出出七八个人,烛光影影绰绰,让他心里有些烦躁,“都出去,别晃来晃去的。”

  晴雯忙摆手让其余人都下去了,只留了自己和云翘在屋里,还有蹲在外间煎药的铃铛。

  听他嗓子还是哑,就又喂了两口雪梨茶,“起热了,这几日可出不得门了。”

  “算了……”贾环靠在枕上,长发散在肩头,面色苍白双颊潮红,纤细瘦弱的锁骨隐隐透出薄衫,十分瑰艳。

  云翘拿了一身干净衣裳来为他换了,“好在不是很烫,等会儿喝了药再擦一擦。”

  他皱着眉头,长长的眼睫垂着,在面上落下一小片阴影,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不高兴。

  乌云和雪球原本在廊下互啃,现下也进了屋趴在床边,露出个肚皮打滚,“汪呜……”

  “三爷病了,哪有精力陪你们玩。”晴雯想将两个小家伙抱走,却有些抱不动,“太重了。”

  贾环头昏脑涨的也懒得说话,只抱了被子窝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他昏昏沉沉即将睡着的时候,铃铛端了煎好的药进来,“晴雯姐姐,药好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明日一早去找人请王太医来看看。”

  云翘接过药轻轻吹了吹,贾环长年喝药,早已习惯了汤药入口的苦涩,但是今日却有些抗拒,“好苦……”

  晴雯用帕子为他擦了擦唇角,忙哄道,“若是退了体热,咱们就不喝这个了。”

  他还是恹恹的,也不想说话,翻过身往被子里缩了缩,不一会儿便睡过去了。

  云翘与晴雯二人对视了一眼,也未敢叹出声来,只得小心收拾了一番,一齐退出卧房在外间暖阁内静坐守着。

  一直到天亮,贾环也仍旧熟睡着,他的体热退了一些,但还是未好。

  王太医赶过来的时候,他正起身在喝药,丫鬟们都退到屏风后边儿去了,只有个老妈妈站在边上掀帐子。

  “气虚血亏……忧虑过重……近来天香汤可还喝么?”

  贾环浑身乏力,只点了点头,又道,“这两日总觉得劳累,身上也凉得很。”

  王太医摸了摸胡子,“秋冬阳气内敛,原是固本培元进补的好时节,只是三爷食量太弱……长此以往,恐伤精气。”

  “往年您春日里多病,也是冬日太过体虚的缘故。”这话他已不是头一次说了,只是贾环在冬天吃不进东西是老毛病了。

  倘若强行进食也是伤身,还是要一年一年慢慢调养为宜。

  把过脉开了新的方子,王太医又多嘱咐了几句,便背着药箱离去了。

  这次的发热大概几日就能好,但贾环自己须得多重视,万不能以此积成大病,那从前几年的精养就全白费了。

  晴雯从屏风后出来,眼眶都有些红了,嘴上忍不住道,“常日里总让你多吃一些,看你冬日里瘦得,可怎么好呢。”

  贾环蹙着眉头,声音也小得很,“这哪能怪我……”

  他并不是故意不吃东西,是吃不进去,但近两年已经比从前好些了,起码一日三餐饭是吃全了的。

  不像往年冬天,他一日几乎只吃一餐。

  云翘和香扇面上也不太好,贾环看了心里不痛快,便轻声道,“太医唬你们的,若真有这么严重,我也不用活了。”

  “呸呸呸!嘴上可有些忌讳罢,还生着病呢。”

  贾环生病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贾母和王夫人、赵姨娘等都一道来看了看,陪他用了午饭才走。

  众人都知道他这些日子用功,心神劳累了些,一时不妨着了风寒对他的身子来说也是寻常。因而也并未苛责月蜃楼的丫鬟,反而给她们多赏了一个月月钱。

  彩绮端着药碗下了楼,与芳官同在侧室洗茶碗,“好端端竟又病了,也不知何时能好。”

  “三爷的身子是我见过最难伺候的了,想来那宫里的公主皇子也是比不上他的。”

  芳官闻言道,“左右我是不用近身侍奉的,倒白得了一个月钱。”

  彩绮却努了努嘴,“还是宝二爷院里好,我听碧痕说,二爷半年才点灯读一次书,常日里怡红院也松快得很。”

  “你若是想去宝二爷院里,我就替你回了太太岂不好?”

  二人惊得浑身一抖,猛地回头看去,只见香扇正端着茶盏小盂就站在门旁看着她们。

  “香扇姐姐……”彩绮将手在帕子上擦了擦,忙上去接过托盘,脸上的笑也僵住了,“姐姐怎么下来了,三爷身边可离不得人。”

  香扇木着一张脸,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该庆幸是我下来,若换了晴雯,早把你的嘴撕烂了。”

  彩绮心如擂鼓,暗骂自己蠢,只得拉着她的袖子急切道,“好姐姐,你千万饶了我这次,我再也不敢了。”

  芳官站在边上一动不敢动,不断地回想自己方才有没有说错什么。

  “饶不饶你,不是我说了算的。”香扇忍着心头怒意,将袖子扯了回来,“你既然不愿留在月蜃楼,何必还要委屈自己。”

  说完她也不理彩绮如何哭求,转身就出了侧室。

  贾环已经睡下了,晴雯几人夜里没歇好,也趴在床边小憩。

  香扇端着热水回来,见她们都累了,便自己拧了帕子小心地给他擦脸擦手。

  铃铛和蕙儿在外间看着煎药的炭炉,她们两个年纪小,挤在一处小声说话,倒是看不出疲倦。

  “这药煎好了就挪到里间暖着,别熬过劲伤了药力。”

  …………………………

  贾环这一觉睡醒已是申时,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睁眼便见床边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薛……玄?”他感觉自己好些了,撑着手坐起身来,只是嗓子还有些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帐外的人却始终不说话,贾环只得伸手掀开床帐,那人影却又在顷刻间消散了。

  胸腔内猛然传来急促的跳动,他有些喘不过气,一抬眼却又见那身影出现在了隔门前,黑而空洞的眼眶似乎正在看着他,“你……”

  晴雯见他睡得一头汗,似是着了梦魇,当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声喊他,“三爷、三爷,这是怎么了?三爷、三爷。”

  “薛玄!”贾环猛地睁开眼睛,见晴雯正一脸紧张地看着他,一时竟也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身上汗津津地,脱力道,“我……我做梦了。”

  “方才怎么都叫不醒你,可把我吓坏了。”

  云翘正好端了面盆热水进来,疑惑道,“怎么又出了这么多汗,快擦擦,等汗凉了可不好了。”

  他还沉浸在那梦里,脑子也愈发混沌起来,甚至有些神魂不全之感,“端茶来。”

  晴雯倒了一杯茶,思及他梦中惊唤永宁侯的名字,想他或许是做了噩梦,便道,“梦都是不作数的,无论见着什么,三爷都不必当真。”

  贾环晃了晃脑袋,“其实……也没梦到什么。”只是些莫名其妙的片段。

  “又睡了半日,可觉着饿了?”

  做梦太累,他又耗了许多精神,还真有些想吃东西了,“拿些粥来吃罢。”

  香扇见他有了胃口,忙吩咐人去小厨房拿饭。

  太阳快要落山,大观园的门也即将落锁,薛蟠却在此时急急进了园子往月蜃楼来。

  “环儿!环儿!”

  贾环正坐在卧房用饭,奇怪地往窗外看去,“我怎么听到了薛蟠的声音。”

  话音刚落,薛蟠就已经三步并一步上了二楼。

  如今已是初秋,他却热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屋里还有两个丫鬟在,便一把推开了隔门,“不好了,哥哥出事了!”

  “什么?”

  薛蟠这才见他面色很不好,苍白得可怜,“环儿,你病了?”

  贾环猛地咳了两声,心中升起万分的急躁与不安,“话说一半做什么!薛玄怎么了?!”

  “陛下才收到的急信,说川蜀一带暴雨引发洪潦,导致山崖断裂,出使队伍归京途中被……埋在了乱石黄土之下。”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声音有些发抖,“暂时还没有哥哥的消息。”

  贾环突然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几番强压不下,只能狠狠用手捂住。

  “三爷!”

  晴雯忙伸手去扶着人拍背,“三爷,您可千万不能动气伤心。”

  香扇见他指缝间透出血迹,吓得手都有些麻,待反应过来便赶紧去拿了王太医从前开的定神丹,又端了热茶来。

  薛蟠来之前也压根不知道贾环病了,见状便有些后悔,“我……陛下已经派了一千精卫前往川蜀,我明日也动身同去。哥哥一定吉人自有天相,你别伤了身子。”

  他服下定神丹,又狠灌了几口茶才忍住呕血的恶心,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薛玄不是冒进的人,既然天气如此恶劣,他定然会第一时间选择后撤以保全自身,不会罔顾同行使臣的性命。”

  “事发地周围地势环绕复杂,暴雨不会只下一日,在这个情况下百姓也容易得伤寒,水患会带来疫病。”

  “陛下的精卫以救人为第一要务,但你去的时候要多带药材与粮食。”

  “即便他如今平安,但身边定然缺少物资,也难以与外界联络。找人的时候一定要心细,他会想法子给你们留下信号。”

  “同时你也要小心山崖再次断裂,松动过的山石在暴雨冲刷下极易掉落。无论如何,要先保全自身,你哥哥不会想看到你出事。”

  “都记住了么?”

  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却条理清晰,薛蟠愣神了一瞬,便很快反应过来,“记住了,我记住了。你说得对,哥哥一定会没事的。”

  “环儿,你养好身子,我一定把哥哥平安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