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园子里厚厚的雪终于化了。

  贾环一连十来日没有出门,今日难得醒得早,总算愿意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

  醉翁椅放在腊梅树下,他脚下踩着炭笼,身上盖着雪白厚软的狐裘。

  院子里的雪塔、冬牡丹、金盏银台和兰苕都开着花,幽香浮动,宛若仙境。

  “才烤好的地瓜甜得很,三爷可要尝尝?”

  贾环歪头看了看,香扇的帕子上捧了一个冒着热气的地瓜,表皮上都沁出了蜜糖的颜色,显得很是诱人。

  “那就吃两口。”

  香扇去拿了长柄勺子来,将地瓜的皮剥开大半,让他舀着吃。

  “是很甜……”他果然只吃了两口就放了勺子,“这是今年姥姥托人送来的那些么?”

  晴雯正坐在廊下做针线,便道,“可不是,比往年厨房里的好吃多了。”

  贾环看着那红心甜软的地瓜,“不如炸些丸子来吃。”

  “那就让人去做了来。”好容易冬日里他想吃些什么,底下人哪有不应的,“蕙儿,拿一斤去厨房让炸一碟丸子来,做得甜一些。”

  蕙儿正给乌云梳毛,闻言便应了一声,“好嘞。”她将梳子递给铃铛,便起身去了。

  才出了月蜃楼不远,就在凹晶溪馆前遇见了薛蟠,“蟠二爷。”

  “你家主子今日身上可好?起来了没有?”

  蕙儿笑了笑,“今儿日头好,三爷难得早起,在院里晒太阳呢。才说想吃地瓜丸子,这不我正要往小厨房去。”

  因着薛蟠贾蓉几个常来看贾环,晴雯云翘等大丫鬟们要避嫌,只有蕙儿铃铛这样十来岁的小丫头与他们更多见些,因此也能说上几句话。

  薛蟠嗯了一声,“你……你先别去了,还是等他午后睡醒了再吃,我这是要来接他出去逛逛。”

  “那我先将东西送去。”

  一路到了月蜃楼,果然见贾环躺在醉翁椅上,他向来瘦弱,身子隐在厚厚的狐裘下,远看过去只有一双细白的手露在外头拿着书。

  那肌肤与白狐皮几乎融为一色,只有一截雀羽织金的袍角从狐裘下露了出来,金翠辉煌。

  “环儿。”薛蟠走了过去,随意坐在方才香扇坐过的小方凳上。

  贾环放下手里的书,让人上茶来,“过两日便到年节了,这时候来做什么,也不嫌忙慌的。”

  “正赶着天儿好,前两日下雪湿漉漉的你也不爱出门,何况今日是哥哥让我来接你的。”薛蟠凑近他耳畔,又小声说了几句话。

  “真的?”他慢慢从摇椅上坐起身,看了看花影错落间砖石上的光斑,显得心情不错,“难得今天日头好,那便去看看罢。”

  他当即便进屋换了身衣裳,跟着薛蟠出了大观园。

  永宁侯府的一处僻静院落,堆满了一个个沉香木箱,薛玄正让芦枝将箱内的东西挨个登记入册。

  贾环来的时候见到这个场景,也很是意外,“这么多?”

  “来。”薛玄朝他伸出手,将人接进院内,“还只是一半,另一半充进国库了,这些都是你的了。”

  有两个箱子被打开了,里面放着成堆的珠玉金器、华服美袍,屋内几列更大的箱子里装的是未雕刻的象牙和犀角。

  “茶叶那些一时用不上,过两日我给你折成银票好放。”

  芦枝启开一个纂刻花鸟红木箱,边数边记,“这装的都是好皮子,白貂、花鹿、水獭、青鼠,拢共十二箱。”

  薛玄指了指从月洞门排到屋檐下的二十来个大漆箱,“这里是黄金一千五百斤。”

  “……”即便是已经见惯了富贵,贾环此刻也有些眼花缭乱了。

  薛蟠随手打开一个及腰高的箱子,里面是一尊珊瑚佛像。

  “这些……都是我的?”满满一院子,装着宝物的箱子将房间都堆满了,连廊檐上都已经没有地方落脚了。

  薛玄笑了笑,“自然都是你的。”

  贾环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我那儿也没地方放啊。”再说这么多东西,他也没法解释是怎么来的。

  荣国府里根本就没人知道他当初被赤云漾绑走的事,这赤云国送来的补偿,就更别提了。

  “一会儿登记好了,都放到你的新宅子里去。”

  “哦……”他迷茫地转过头看薛玄,“什么新宅子?”

  薛玄捏了捏他的指尖,“上回咱们看的那个三进三出的院子,你不是说好么,我已经买下来了,等都修葺好了再带你去看。”

  贾环回想了一下,那是之前还在船上的时候,有一日薛玄拿了几张宅子图给他看。

  有一处带活水的院子,花园子也别致,他当时……似乎是说了一句好看。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怎么买宅子跟买馒头一样。”

  薛玄牵着人坐在木芍药旁边的椅子上,笑道,“除了眼前这些,另有几对孔雀、青鹤、金眉翠鸟……还有两只白虎幼崽,不然还能养在哪儿?”

  贾环打了个哈欠,眸中浮起了一层水雾,显得很是困倦,“你先别跟我说话,我得消化一会儿。”

  薛蟠蹲在旁边悄声道,“哥哥,你让我看着那宅子修葺的工程,原来环儿还不知道呐?”

  “今日的功课写完了?写完拿来给我看看。”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愁苦起来,磨叽道,“快、快写完了的,我去看看。”说完朝着贾环皱了皱脸,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芦枝终于把最后一箱东西也登记好了,将手上厚厚的册子递出去,“侯爷,都在这里了。”

  薛玄点点头伸手接了过来,“让侧生带着人把东西都搬到那宅子里去,放在主院库房。”

  “唉好,我这就去。”芦枝脚步轻快,小跑着出了院子。

  贾环不知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地发呆。

  “不高兴了?”薛玄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颊,温软软的,“本想给你个惊喜的,现在看来好像适得其反了。”

  他回过神来,仰着头笑笑,“你给我买了个大宅子我还不高兴,那成什么人了。”

  “只是有些想不动东西,好困……”

  或许是今日起得早晒了那会儿太阳,又出了园子一路坐车到这里,他显得没什么精神,有些恹恹的。

  “那就去睡会儿。”薛玄倾身将人抱了起来,沿着屋后小路走后门回了自己院里。

  贾环果然还是困得,头枕在他肩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直到被放到床上脱了鞋袜和披风,才迷迷糊糊嘟囔,“唔……这件也要脱。”

  薛玄又给他解了小褂和外袍,只留了一身里衣,“睡吧,我在这儿陪你。”多日未见,他似乎又瘦了一圈儿。

  屋里暖着炭盆,燃着宁神的百合香。

  他脚边放着两个汤婆子,脸颊泛着淡淡的粉,就这么一直睡到了午时。

  …………………………

  再睁眼时,薛玄正坐在旁边看书,贾环立刻将脚搭了过去,觉得他身上比汤婆子还暖和。

  “醒了,饿不饿?”

  他只露出一双眼睛,摇了摇头,“一点也不饿。”

  这床榻宽长柔软,贾环抻了抻双臂,不太想起来,“对了,你是怎么跟陛下说的,把赤云的上供给了我一半?”

  薛玄放下书,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何须怎么说,这不是应当的么。”

  “说得轻巧,万一陛下觉得、觉得我很贪财呢……”他拿了个枕头趴着,长发散了满背,语气带着点儿忸怩,显得乖巧又可爱。

  唇边不自觉挂上了笑意,薛玄侧过身与他对视,“若依我的意思,都该给环儿才对。”

  贾环朝他哼了一声,“你敢要我还不敢收呢。”

  “有什么不好收的,若不是顾着……赤云漾根本没命活着回去。这些东西和你当初受的苦相比,只不过是补偿万一罢了。”

  说实话,那件事在贾环的记忆中都已经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了。

  当时身上那么痛的伤,好了以后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薛玄将他照顾得很好。

  “因着赤云的事,薛家是不是少赚了很多钱?”

  他一直没有问,但是想来也不会少,看那些上供的东西便知道赤云盛产什么了。

  薛玄忍不住倾身与他更亲近了些,“环儿,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徒增烦恼的。”

  “我只想让你高兴。”

  他闻言抿了抿嘴,“我又没有不高兴……”一时又觉着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便岔开了话,“你最近是不是很忙?”

  薛玄暂时没有回复这个问题,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贾环粉润的双唇上,不用想也知道那处的滋味会有多么的柔软甜美。

  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屋里太暖和,又或许是床帐内的气氛太过微妙。

  贾环觉得喉头发干,忍不住舔了舔唇。

  舌尖探出的一瞬,薛玄的双眸变得更为幽暗,几乎是在同时,贾环下意识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

  那眼神简直是想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难得让贾环都有些结巴,“我、我知道你、你想……但是不许。”

  “呵。”一声闷笑从掌心传出,薛玄眼尾微微挑起,其中所含情愫毫不避讳地落在他眼中。

  下一刻,贾环只觉得手心一痒,似乎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轻轻在他那里扫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薛玄做了什么,立刻羞得整个面颊都红了,“薛玄!”他的手都有些酥了,整个人都缩回了被窝里埋住。

  “环儿……好环儿……”

  贾环不理,手上紧紧扯着被子,伸腿一脚就踹了过去。

  薛玄怕他闷着,好声好气哄了半晌才将被子拉开一条缝,“是我错了,环儿别生气。”

  “你错?你还能有错呢?我看你一点也不知道错!”气得他都说不好话了,他今日也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温水煮青蛙。

  薛玄这个心机深沉、胸有城府、老谋深算的混账。

  “我怎么舍得这么对你呢,那种想法我从来都是放在心里的,何曾真的去做。”他说得真切,语气十分诚恳,“环儿可是冤枉我了。”

  贾环只有一双水盈盈的眼睛露在外面瞪着他,“想法,你还敢有想法?你、你放肆!”

  薛玄平日里流露出的那丝情愫,不过是他满腔爱意盈满而倾泻出的万分之一,是以他也知道,贾环此刻不是真的生气。

  “我错了,我向环儿道歉,我方才不该满脑子都想……亲你。”

  贾环伸出手一巴掌盖在他脸上,“谁要你说这个了!”

  下一刻他回想起方才掌心的那触感,连忙将手又缩回了被子里,仍旧只露出一双眼睛。

  “好,那不说这个。”他笑着抚过贾环额间散乱的发丝,“这样闷着热,把脸露出来说话好不好?”

  “不,我就要这样。”

  现在的薛玄让他觉得很危险,而这种危险又是源于他自己逐渐松懈的内心,他似乎越来越依赖薛玄了。

  同时他也越来越提不起警惕……

  甚至默许薛玄对自己亲近、触摸、拥抱……那若是再进一步呢。

  这两年他专注读书,一心扑在科举考试上,很多事他都懒得去想去琢磨。

  包括现下也是,他根本不想把精力耗费在这种事情上,一日一日的也就过去了。

  “薛玄,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复。”起码,要等到科举后。

  面前的人一愣,神情变得很温柔,声音也放轻了许多,“环儿,我没有急着让你回应的意思。”

  “如果让你这样感觉了,是我的错。”

  薛玄看着在被子里把自己窝成团的人,都不知怎么疼他好了,就像一只毛茸茸张开爪子的小猫。

  他只恨不能将世间最好最珍贵的宝物都捧到贾环面前,好让他高兴。

  四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贾环才终于哼出一句,“饿了。”

  也是奇了怪了,平日是怎么也不觉着饿的,只这一会儿就仿佛消耗了许多力气似的。

  薛玄也觉得稀罕,“那我去让人传午饭。”他将身上的被子都拢到贾环那边儿,坐在床边穿上了鞋。

  本是直接起身走出去了,但又看贾环一个人躺在床里,不知怎么的,觉得孤零零得很,心里就有些舍不得。

  贾环还抱着被子在发呆,脑子乱糟糟的,一听动静转头见薛玄去而复返,有些奇怪,“怎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薛玄就又进了床帐,继而俯身在他下半张脸盖着的被子上,轻轻落了一吻,“我去去就回。”

  说完又摸摸他的头发,小心的将被子往下拉了拉直到露出鼻尖,才又笑着走了。

  贾环不自觉伸手碰了碰唇角,方才那一吻就隔着被子落在这儿。

  “莫名其妙……”

  他感觉谈恋爱的人和想谈恋爱的人,都挺奇怪的,难道他以后也会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