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年末,贾政虽点了学政在外不能归家团圆,但荣国府中却多添了一桩大喜事。
凤姐平安生下了贾琏的长子,老太太亲自取了小名儿叫元绮。
贾赦高兴得又是散钱又是做法事,邢夫人更是一天两次往凤姐院里去瞧小孙子。
都说未满月的孩子要多让他见见好看的亲人,往后大了也会长得好,所以凤姐总愿意叫贾环去多抱抱小元绮。
“下月十五是好日子,正好我小侄儿也满月了,到时候好好办了高兴高兴。”
凤姐还在坐月子,头上勒着卍字福纹兔毛抹额躺在榻上,床里边睡着巧姐儿,“我这一歇几月,家里的事都放手给了三丫头,也是难为她了。”
小元绮的脸蛋枕在贾环肩上,睡相十分乖巧,粉嫩的小嘴还在睡梦中抿了抿。
“三姐姐这些日子确实劳累,如今要年下了事情多,她还未操持过年节,总归还是要等你来料理。”他怀里抱着软乎乎的小侄儿,鼻尖闻得都是淡甜的奶腥味。
平儿进来将睡熟的巧姐儿挪回她自己房中,开始伺候凤姐吃饭。
贾环将元绮还给奶妈,坐在绣凳上喝了口茶,“这孩子真好静,将来定是个念书的好苗子。”
这话实在是说在了凤姐心坎上,家中的这些爷们儿里,贾琏虽也是认真念过书的,但最后却没走科举的路只是捐了个官儿做。
宝玉不用说,往后也是个没出息的,兰儿琮儿年纪太小还不知怎样,也只有环儿是个知事的。
但贾环再好,终究又不是他们屋里的人……实在遗憾。
“往后的事谁说得准,不过他既做了我的儿子,自然是不会差的。”
凤姐端起碗喝了口汤,又道,“这两日天寒得很,你就别出园子了,免得着了风寒。”
贾环笑了笑,“方才老太太也这样说,但是元绮这样可爱,便是得了风寒也是值得的。”
“哎呦,咱们哥儿若是会说话,都要让你少来。”凤姐嗔了他一眼,谈笑间弯眉细俏凌厉,丝毫不改掌家多年的威势。
不一会儿贾琏从外头回来了,先去亲香了还在熟睡的一双儿女,“他姐弟两个入冬了都贪睡,跟环儿似的。”
“我看元绮的小拳头比我还有劲呢,往后定然是个身体强健的孩子,哪里会跟我似的。”
凤姐轻咳了一声,贾琏自知失言,便笑着岔开了话,又将给女儿买的栗子糖糕包了一包给贾环带回去。
今日有些阴沉,虽没落雨雪,但总觉得寒浸浸的。
将近午时,贾环出了荣国府,他抬头看了看天,“要下雪了……”
钱槐为他系上披风,将人拢了个严实,“三爷还是快回园子罢,这两日出来得勤了些,若是冻着可不好了。”
“回吧。”
八宝车驶向大观园,他下了车交给钱槐一包银子,“明日你寻个空去买些纸笔回来。”
“哎,好。”话音才落,天上便飘下了细小的雪花,西北风起来了。
贾环撑起伞往月蜃楼去,在潇湘馆外不远处见到了正坐在石凳子上的宝玉,“二哥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环儿……”他神色呆愣,目光也不知究竟落在何处,“你说女孩儿大了为什么要嫁人,若嫁了人又得不到夫君顾惜,自个也变得不像自个了。”
“若是能永远长不大就好了,咱们永远都在这园子里住着,一辈子不分开。”
贾环将帕子铺在一旁的石凳上,自己也坐了下来,轻声道,“人世无常,命数自有天定。即便是说好一起长大的孩童,也有养不大夭折的可能,誓言是不能作数的。”
宝玉看了他一眼,“人与人总会分离的,是么?”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他笑了笑,将伞的一半分给宝玉,“就拿咱们家的兄弟姊妹来说罢。”
“姐姐妹妹们即便嫁了人,逢年过节也是可以团圆的,若是嫁得不好……家里也永远是她们的家,不至于无处可去。”
“等到往后二哥哥有了孩子,也能和巧姐儿、元绮、兰儿一起长大,就像我们一样。”
宝玉默默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便是没有也无妨的。”
“因而咱们是一处长大的,我待你亲近,也不怕让你知道。”
“这世间的男子不过都是些须眉浊物,哪里能比女儿家清白毓秀。父子兄侄间尽些大概的情理也就是了,不必非要尊上怜下,硬要做出表率来。”
他双眸明亮起来,神采奕奕,“我是不要人怕我的,也不想做所谓能辖治子孙的大丈夫。人生来在世,怎能被这种俗事耽误。”
贾环知道他的心思,如今看着老太太的意思,是想亲上加亲,凑成玉玉成双的好姻缘。只是顾忌着黛玉身子不好,恐怕往后难以生养。
若是给宝玉多要几个姨娘放在屋里用以绵延子嗣,不说贾政不会同意,观二人情意,也是不妥。
恐怕只得从族中选两个好的抱养在膝下,才能以有后继。
话又说得远了,贾环拍了拍他肩头落上的雪,“那今儿又是怎么了,一个孤零零坐在这里。”
“林妹妹病了,我本想去看看她……”宝玉慢慢垂下了头,显得有些难过。
方才他到潇湘馆时没有让人知道,只自己轻脚进去了,不想宝钗正在里头陪黛玉吃药,两个人正在说体己话。
只见她坐在榻旁,为黛玉掖了掖被子,“如今你有父亲,在京中有自己的宅子,便是这里不好,一应说走便走了,又何必自愁自苦呢。”
他听得心里一惊,又听黛玉道,“这园子……我眼看也是住不久了。”
黛玉轻轻的咳嗽传来,一声一声搅动着他的心绪。
“如今姊妹们一年大似一年,云姐姐明年将要出嫁,二姐姐也已经在相看人家。我若是不管不顾继续住着,像什么呢。”
宝钗为她拍了拍背,轻笑道,“这也不是没法子,若是老太太做主将你说给宝兄弟,不就真成了一家子?何愁住不得?”
“你、哪有这样不正经的人,赶明儿我就回父亲那里去,再也不来这儿了……”
宝玉在外头听着,一时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只得失魂落魄从潇湘馆走了出来,沿路坐在了凳上发呆。
贾环听完有些莫名其妙,就为了这个?
真不明白你们谈恋爱的人……
“二哥哥,你在世俗之事上看得那样开,怎么放在自己身上反而糊涂了?”
宝玉也自知有些犯傻,一时更不好意思起来,脸颊都红了。
正巧这时袭人撑着伞出来找他,“二爷,二爷。”
“这下雪天儿,二位爷怎么坐在这潮凳上,等会儿雪就大了。”
她忙把披风给宝玉系上,又替他掸了雪,“都要用午饭了,着了凉可是好玩的?”
贾环见状便也起身往月蜃楼去,又在栊翠庵前遇到了出来找他的晴雯。
晴雯怕他没撑伞,眼看将要午时了,就想着出来迎一迎,“我的爷,天冷下来了,可快些回罢。”
她还带了一个珐琅海棠式手炉,“快拿着暖暖。”说着就接过了贾环手中的伞柄,“午饭才送来,都还暖在那里,还有一碗糖蒸酥酪。”
“倒也没觉着饿……”他手心捧着手炉,热气都拢在披风内,但还是觉得有些冷。
冬天真是讨厌。
晴雯拂去他发尾上的薄雪,“一到冬日里,你总是不愿意吃饭,外边儿天太寒,这几日还是不要出门了。”
他本来也是不准备再出门的,便点了点头。
月蜃楼院内的花草已经被雪打湿了,贾环径直上了二楼。
“三爷回来了,把饭送上去。”
云翘和香扇吩咐小丫头们将饭食都捧到二楼去,又将已经烹好的茶倒了一盏,连带着铜胎掐丝小火炉一起带了上去。
晴雯服侍贾环换了衣裳,将燃了梅花碳的三足炭盆从露台上抬进屋内。
乌云和雪球今日难得没有出去,一直待在月蜃楼,一下雪它们就上了二楼在廊下绒毯上窝着。
“汪汪。”
贾环晨起就出了门到荣庆堂用早饭,也是半天没见着它们了,“过来给我垫脚。”
两只狗乐颠颠地趴了过来,把后背留给他搭着,“呜……汪。”
“等天气好起来了,就带你们去找云宝。”他说着打了个哈切,用了小半碗酥酪,只略吃了几口饭。
云翘已经把床铺好了,软被里放了汤婆子,“吃不进饭便罢了,香扇,去看看药晾好了没。”
香扇正带着人收拾炕桌上的碗碟,闻言便应了一声去将药端了过来。
贾环身后靠着两个软枕,手上拿了一本随笔看,只是没看上一会儿就困得垂下了双睫……
“三爷,先把药喝了再睡罢。”
他勉强睁开眼一口气将药喝尽了,又用茶漱了漱口。
暖暖的梅花香气熏在屋内,令人眼饧骨软,睡意朦胧。
晴雯将远些的那扇窗棂留了条缝,把床帐散了下来。
贾环往被窝里缩了缩,双脚蹭了蹭那暖暖的棉套子,屋里安静得很。
可就是太安静了,他却突然又清醒了起来,“唔……”
枕边放着的是薛玄从前在船上为他写的笔记,厚厚的一本,他已经看了大半。
只是将近年末了,薛玄忙得很,他们也有十来天未见了。
乌云趴在炭盆旁睡着了,雪球走至床边,伸着脑袋进了床帐,“呜呜。”
贾环回头看了它一眼,伸手摸摸那毛茸茸的狗耳朵,“你怎么不睡去?下雪天儿不睡觉,还想做什么?”
雪球蹭了蹭他的手心,“汪。”然后回到乌云边上两只叠在一起睡了。
“笨蛋。”
也不知是在说谁,贾环怀里抱着被子,看着床里墙边挂着的一对鸳鸯佩发呆。
终究是在冬日里,他一向没什么精力,心神一松困意上涌,还是慢慢睡去了。
外头风雪交加,屋内暖如春日,梅香浮动,只有一人两狗浅浅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