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这是前些日子赤云传来的信。”

  薛玄接了过来,坐在檀木圈椅上细细地看,“五年的上供……他倒也舍得。”

  “听起来虽多,但用来交换和大淳往后的百年交好,不算亏。”

  承湛帝轻笑了笑,将手上的笔搁下,“赤云珲心急,自然是顾不上,只要能放了他最疼爱的小儿子,什么拿不出来的。”

  赤云漾敢在京城管辖范围内掳走公爵之家的子弟,也实实是将大淳的威仪踩在了脚下。

  所以皇帝此举并不只是给贾环撑腰,更是要让赤云知道,即便是再亲近有功的属国,也不能将自身的利益凌驾于淳朝皇权之上。

  “赤云渡给他用了几个月软筋散,怕是人都快废了,一直关在四方馆也晦气。”

  薛玄端过茶盏饮了一口,接着道,“明日便让他们回赤云去,京城的粮食给他们吃了也是浪费。”

  承湛帝走至他身旁拍了拍肩,半开玩笑道,“我对夙仪那孩子可是寄予厚望,你别带坏了他。”

  贾环哪里用他带坏……

  薛玄抿唇笑了,也并未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道,“他性子软,往后若是叫人欺负了,还要求陛下护着些才好。”

  “哈哈哈……”皇帝也在龙椅上坐下,复又拿起方才看了一半的奏折,随口道,“你这两年留在京城,事情没少帮我办,但却始终不愿意入朝堂,不嫌憋屈得慌?”

  他这话问得随意,但薛玄还是从座上起身站定,拱手道,“为陛下办事是应当的,朝中有才之士贤多,臣的这点绵薄之力会全数奉予大淳。”

  “家中弟妹年幼,还需得几年才能长成,陛下又一向疼爱,臣知足矣。”

  承湛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这样懂事,朕总觉得亏欠。”

  他站直了身子,对着龙椅上的帝王沉声道,“遵祖父遗命,薛家将永世为大淳鞠躬尽瘁,保国库充盈,免陛下烦恼。”

  “好!好啊……”皇帝大悦,又转而缓缓说道,“还记得那年,你封永宁侯的时候才十四岁,还没到我肩头高。”

  “当初皇太后说怕恩泽太大,你又未及十五,压不住。其实誉国公的爵位一直都为你留着,前些日子她老人家还……”

  薛玄挑了挑眉,立刻道,“臣早几年体弱,花了两年功夫才养好的,两位老圣人还是少疼我些罢。”

  “哎呀,你都已行过冠礼了。”

  德禄笑得眯起眼睛,进来换茶盏,“两位老圣人听说侯爷进宫了,派人来说怎么还不到那边去,问可是陛下不放人呢。”

  “你瞧瞧,你瞧瞧,我多留你说几句话都不行。”皇帝连忙摆摆手,“去吧去吧,什么时候你把夙仪也带进宫来,一道去东宫请安。”

  薛玄微微一愣,笑说,“他胆子小,别吓着了,还是再等两年,等大一些了再见罢。”

  ………………………………

  贾环一觉睡到了巳时三刻,一睁眼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床帐,才有了回家的感觉。

  在外边待了几月,大部分时间都睡在船上,倒让他平白生了点儿依赖出来。

  “阿嚏!”他揉揉鼻尖,“谁骂我了?”

  香扇正坐在外间打蝴蝶结子,听到动静便推开隔门看了看,轻声问,“三爷,可要起床?”

  “嗯,起来了。”

  端着热水香茶软帕的丫头陆续进来,晴雯挂起帐子,“这一觉睡得久,起来又该头疼了。”

  “唔……”他坐在镜奁前洗脸,身上只穿了件水红撒花小衣,“什么时候了?”

  云翘将床铺理好,闻言道,“巳时三刻了,芸哥儿来过两趟你都没醒,他就说午饭时再来。”

  贾环洁完牙用帕子又擦了擦唇角,“昨儿不是已经来请过安了么,难为他的孝心。”

  “只要是你在家的时候,他哪日不来。”

  贾芸即将成家,与小红的婚期就定在十月,到时候他要坐在正堂受新人拜礼,才算是圆满。

  “噗……”晴雯却突然笑了出来,“我看等过两年芸哥儿有了孩子,来请安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这话惹得一屋子人都忍不住捂嘴笑了,连贾环都笑着摇了摇头,直说她牙尖。

  园子里小厨房将预备给月蜃楼的早午饭都一道送了过来。

  燕窝粥、粳米饭、月牙糕、火腿炖肘子、鸡髓笋、丁香馄饨……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贾环穿好衣裳下了楼,坐在桌前用饭,芳官倒了茶送进来放在桌边,“三爷,这是老太太今早让人送来的玉芽金针,说是性温的茶。”

  “嗯。”

  贾芸果然在这时候来了,进门先是跪地磕了三个头,笑意满面地,“请父亲大人安。”

  “都这么大了,高兴起来还像小孩子,快起来吧。”

  见那肘子炖得烂,贾环便有意尝尝,但只吃了一口他就放下了筷子,皱着眉头道,“怎么这么齁,盐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贾芸忙起来侍奉,让人把肘子撤下去,“父亲可还好,快喝口茶缓一缓。”

  晴雯拦住了要将东西端下去的芳官,自己用筷子尝了一口,也被齁得不轻,舌头像被盐腌了似的,“这么咸。”

  “厨房是怎么做事的?这样的菜也往月蜃楼送,把东西拿回去给她们自己吃!”

  芳官看了一眼云翘,只见她也皱眉道,“送过去吧,问问今日是谁做的菜。”

  “哎,好。”

  别的菜倒都还好,只是贾环的舌头被咸了一下,再吃什么都觉得不对味,最后只用了半碗燕窝粥。

  “想吃冰酥酪……”他瘪瘪嘴,在外几个月被伺候得太好,完全没有半分不顺意的。

  但如今在家连吃个饭都不顺心,实在让人不痛快。

  晴雯哼了一声,面上忿忿地,“我也该学司棋去狠狠砸它一遭,不然她们上不了心!”

  云翘将她拉到一边消气,自己服侍贾环穿鞋,“如今都九月了,哪里是能吃冰酥酪的时候,左右晚饭在外头吃,也换换口。”

  薛蟠贾蓉几个都约好了,今晚在悦食府为他接风,贾芸便道,“那孩儿明日再来看望父亲。”

  “去吧。”

  用过饭后,贾环将这几月看的书理了理,这些都看得太熟了,他在南方也买了许多前几次科举试题的出色文章。

  南北方的人文民情有很大不同,对策论史实的见解也会不同,他选择都看。

  在书房直待到未时二刻他才出门,让婆子将昨日没送出的几个箱子抬出了大观园,钱槐钱椿正候在门口。

  “这个你送到东府给大哥哥和珍大嫂子还有蓉儿,里面都是分好的,酸枝木的小箱子给蔷儿。”

  “这三个螺钿盒子按大小分别送到定城侯府、五皇子府和北静王府。”

  贾环又指了指那个朱漆描金的大箱,顿了顿道,“上回到王家村送东西,是你们谁去的?”

  钱椿应了一声,“三爷,是我。”

  “那你把这个送到王家村给姥姥,里头大多是些日用和衣裳,让她安心收下。”

  分派好所有东西,贾环才上了马车往悦食府去。

  ………………………………

  芳官端着那道火腿炖肘子一路到了小厨房。

  管事的柳嫂子从前在戏班当差,与小戏子们有些交情,如今她们都被分到各个主子跟前去了,就更殷勤起来。

  “呦,这是怎么了?”

  柳嫂子见她将菜端了回来,便忙接过来看了看,“三爷不喜欢?”

  “还说呢,这菜做得齁咸,三爷差点儿吃吐了,晴雯姐姐和云翘姐姐都生了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有些被吓着了,便撒火到厨娘头上。

  “这、这是谁做的?”

  柳嫂子端过那道火腿炖肘子重重放在大案板上,“今日谁给月蜃楼做的肘子?”

  厨娘们都停下手里的活,一个正在吃鸭膀子的厨娘抹了把嘴,忙笑着过来了,“是我做的,这、怎么就做咸了呢,下回一定不会了。”

  芳官拍了拍桌子,尖声道,“下回?你怎么不自己到她们跟前说去?还连累我受气,呸!”

  柳嫂子赶紧推了那人一把,拉了凳子让芳官坐,“月蜃楼的菜我一向留意的,这不是五儿病了,我这心里念着,一时不妨才如此。”

  芳官一向和五儿要好,闻言也不顾别的了,“她可怎么样了?不是说都快好了么?”

  “是、是快好了,她舅舅给拿的好补药,吃了很有效。”她又转念一问,“上回我跟你说得那事儿,你可找着机会了?”

  月蜃楼的差事少,活又轻,她一直想把女儿也送进去,正好还能和芳官互相有个照应。

  但如今贾环回来了,芳官才只在吃饭时伺候了两回,今日就受了惊吓,一时有些犯怵。

  “可别,咱们那位主子实在娇贵……上头的姐姐们都尽心得很,我可半点儿都不觉着轻松。”

  “不如你找菂官说说,能去怡红院不更好?宝二爷多好商量,一说他准同意。”不像在月蜃楼,她根本在贾环面前说不上话,更别提开口说这种事了。

  柳嫂子自然知道,只是月蜃楼的赏赐比怡红院丰厚,而且宝玉动不动就发疯犯傻的,看着就吓人。

  三爷只是身子弱,左右都是够不上做近身丫鬟的,顶多就是伺候茶饭,想来还是月蜃楼更好。

  芳官见她半晌不出声,只得道,“那再往后看看。”嘴上虽这么说,但她心里觉得,这事大概是办不成了。

  柳嫂子唉了一声,心道实在不行,就还是去怡红院罢。

  ……………………………………

  太阳落山,水铮才出宫回了府邸。

  一路行至自己院中,小厮金药便迎上来道,“殿下回来了,今日可劳累?”

  “沐浴。”

  金药闻言便下去吩咐人到浴阁备水,等水铮独自进去后就捧着衣裳站在屏风外等,直到里头传来了起身的动静,他才又进去。

  沐浴、用饭、洗漱、歇息。

  每日回府都是如此,长年都不曾有丝毫变化。

  殿下的性子冷淡,金药已经习惯了少话,并让自己也变得安静下来。

  不过今日倒是有了些不同,“荣国府的环三爷让人给您送了东西来。”

  水铮系衣带的手顿了一下,“……送的什么?”

  “就放在桌案上,是装着盒子送来的,奴才也不知道。”金药见状便很有眼色的去将盒子取了过来。

  那是个黑漆螺钿玉兰蝠纹小箱,很是精巧漂亮,金药觉得物似主人形,贾环生得美,他的东西也好看。

  水铮穿着一身烟墨轻衫坐在床边,伸手解开了箱上挂着的锁扣,里面铺着绒布,放着一串迦南香嵌金白珠寿纹十八子。

  “这白珠光华少见,似乎不是京中常见的。”

  金药不懂这些,但进贡的东珠虽尊贵,看起来却不如这个圆润。

  这手串的用料虽好,但工艺却不如日常带的那些,有许多手工的痕迹,木珠上刻的寿字纹也显得不是那么精巧。

  水铮将东西带在手腕上,过于冷白的肌肤因为迦南香的木色,而平添了一分暖意。

  “下去吧。”他掀开床上软被,如往常一般睡下了。

  金药默应了一声,放下床帐便出了卧房,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都要睡觉了还带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