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酷暑,大观园中的花朵也难耐炎热,显得没什么精神。

  唯有月蜃楼中的草木仍旧青嫩葱翠,芙蓉栀子、铃兰蜀葵、清雅与娇艳融与一景。

  篱笆外的虞美人和玉簪一丛一丛,满园馥郁芬芳。

  因着贾环不在,探春李纨管家、惜春还画着园子图,今年自春末后,诗社再也未启过。

  宝玉越发觉得无趣,连闲书都看不下去,每日至潇湘馆蘅芜苑几处逛逛,到底没什么意思,“自前儿得了信,也没有环儿的消息,不知他可回程了没有。”

  袭人正坐着捻丝线,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如今才八月初,三爷至少得九月才回呢。”

  “那岂不是中秋也不能在家过了?真没趣儿!”

  他还记得去年中秋,两府人都在凸碧山庄赏月,“老爷他们散了去后,我们偷偷到凹晶溪馆的莲湖划船,满池清水映月……真真雅极。”

  当时他还带了一壶酒上船,贾环兴致上来便也饮了几口,“环儿饮酒上脸,双颊红得跟上了胭脂似的。”

  “我怕被旁人见到,好在那湖能直接划回月蜃楼,否则叫太太看着了,我可又要挨训。”

  “我说呢,太太姑娘们都在月台上,我不过是拿件披风的功夫回来就找不见你了。”袭人笑着摇了摇头,不免又是一番叮嘱。

  “夜里的湖水那样凉,若是一个不妨跌下了船,可是好玩的?”

  宝玉却并未放在心上,“怎么会掉下船,你也太小心了些。”

  “我的爷,你两个生得这样贵重,哪里还怨得着我们小心。”不过这也说不得,常日里被照管得紧,偶然闹一闹也是少年心性使然。

  到底不是日日如此,便也随他们了。

  外边儿的蝉鸣声惹人心烦,宝玉踢掉了鞋躺到榻上去了,袭人走出内间喊了两个小丫头去捉蝉。

  “袭人姐姐,晴雯姐姐在点库房里的东西,让我来取那个蜡油冻的佛手,叫拿回去看一眼再送来。”

  香扇一手遮着额前的日光,一面走上台阶与袭人说话。

  那东西前两日还见着,今日倒不知哪里去了。

  袭人让香扇进屋等一等,自己进了侧间去找麝月与碧痕。

  “从三爷屋里借来的佛手放到哪里去了?昨儿我见还摆在官绿玉盘子上。”

  麝月正在蓖头发,闻言道,“不就放在多宝阁上,二爷说那东西放在绿玉上才好看,稀罕了好一阵子。”

  “原是三爷屋里的,今早鸳鸯姐姐给送东西来。她见了说好,要借去在老太太跟摆两天,我便让拿去了。”

  碧痕因前几日生病家去了,还以为那东西是谁新送的,何况放在老太太屋里也无妨,便给了鸳鸯。

  袭人叹了一声,“你好歹这屋里问一问呢,越大越不明事了。”

  那尊蜡油冻的佛手是去年贾环过生辰时,外头和尚孝敬来的,一直放在箱子里没见过光。

  因今年又受了许多贺礼,赵姨娘就让把前年送的东西都常拿出来放一放,免得天长日久生了旧气,这才被宝玉见到借了回来摆着。

  “那、那我去荣庆堂取回来?”碧痕放下绣绷子就要起身。

  袭人连声道罢,“今早才拿过去的,你如今就去讨还有什么意思?我跟香扇到月蜃楼去一趟罢了。”

  月蜃楼内,晴雯和云翘正在库房里点东西,这里放着的都是近两年收的寿礼,还有逢年过节得的东西。

  因着库房里已经堆满了,其余大部分都放在甘棠院赵姨娘那里。

  “这时候你怎么来了?难不成佛手让日头融没了,二爷把你抵到咱们院里来了?”

  晴雯见到袭人跟着一块回来了,却并未带着东西,便忍不住调戏两句。

  袭人只得笑着将那佛手的去向说了,“过几日我再去老太太那一趟,将东西送回来。”

  云翘便在册子上做了记号,“除了还在外头的四五件东西,也齐全了。”

  “怎么好端端点起库房来了?”

  晴雯随手锁上黑漆大箱,“左右没事儿做,三爷不在家里,我身上都要闲出病了。”

  “你们瞧瞧她,这就是劳碌一辈子的命,底下人还巴不得日日闲着呢。”

  几人坐在侧厅中说了会儿话,外边儿的天却突然黑了下来。

  夏日的雨说下就下,甚至还打起了惊雷。

  晴雯站在门边,手上扇了扇风,“这雨来得好急,不过也总算能凉快些了。”

  …………………………

  一连热了十几日,昨儿还在说恐怕直等到他们离了杭州也见不着西湖的雨景,不想今日就下起来了。

  贾环趴在窗边,手伸出去接了些天上落下的水。

  “夏日里的雨……也不凉啊。”

  薛玄的这处私宅正正坐落在西湖旁,推开二楼卧房的窗棂便能见到不远处雨幕朦胧中的西子湖畔,犹如怀抱枇杷半遮面的美人,勾得人心生向往。

  芦枝站在外头敲了敲门,“三爷,今日午饭可还在房里用?”

  “薛玄还没回来吗?”他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心的雨水,走过去开了门,“既然下雨了,就在楼下正堂吃饭,正好赏雨。”

  芦枝应了一声,“侧生方才回来说杭州商会的事情多,侯爷午间就不回来了,让三爷吃过饭别忘了用药。”

  贾环点了点头,趿着鞋就下了楼梯,“把天井池子里养的乌龟都捞出来,左右砖地上湿滑,让它们爬着玩儿去罢。”

  “得嘞,侧生还给您带了千鲤居的鸡丝火腿莼菜羹和香螺炒虾,可香了呢。”他拍拍自己瘪瘪的肚子,说着都觉得有些饿了。

  穿过廊檐与侧厅,正堂的乌木四方桌上已经摆好了午间的饭食。

  这里的厨子是杭州本地人,做菜偏鲜甜口,幸而贾环也喜欢。

  芦枝又将食盒里的两道菜端了出来,还是新鲜冒热气的。

  贾环看那盒子最底下还放着一包东西,便随口问道,“侧生给你买什么了?”

  “是……是烤鸡。”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里有一种包着竹箬壳鲜荷叶的烤鸡,汁水丰盈,肉香扑鼻,芦枝吃了一次就惦记上了。

  只是这东西是包着泥巴烤的,他怕贾环吃了不舒坦,就没拿出来。

  “给我尝一点儿。”

  贾环先喝了小半碗莼菜羹,又吃了一点儿鸡腿肉,“果然很不一样,这肉烤出来似乎格外嫩些。”

  芦枝连连点头,品味得到赞同让他很高兴,“等回了京里,我也要用这法子做出来吃。”

  乌云和雪球趴在屋檐下拿爪子推乌龟,即便下了雨也丝毫闲不下来。

  “一天天浑身的劲没处使,就知道在外边儿玩。”

  薛玄不在,贾环只吃了个七分饱就放下了筷子,和两个小家伙一起蹲在屋檐下推乌龟。

  但玩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没意思起来,抬头看了看从天井上空飘落的细雨,“芦枝,去让人赶车出来。”

  “三爷要出去啊?那我去给您拿件披风。”芦枝让人将桌子收拾了,抬腿就跑上了二楼。

  细雨天若放在别处或许是恼人的,但在江南却是一种别样的景致。

  车轮慢慢驶过西湖边的砖石路,贾环掀开窗幔往外看,撑着油纸伞沿路而行赏雨的人不少,还有坐船到湖中喝酒作诗的雅客。

  原本清冷静寂的西湖,被人为的添上了一分热闹。

  只是这热闹,跟他也没什么关系,“这两日该买的东西都买好了么?”

  芦枝想了想道,“除了雨花酒……其余的都买齐了。”原本这一路已经买了许多,只是一转眼这又到了杭州。

  用三爷的话来说就是,杭州让人很想花银子。

  雅扇绸伞、茶叶罗缎、胭脂香粉、织绣青瓷……大大小小也不知道买了多少,还有给家里太太姑娘买的各种小玩意儿。

  “三爷可也要下去走走?”

  贾环放下窗幔,“去杭州商会。”

  商会坐落在城中,与府衙隔了半条街,在雨幕中很有几分肃穆。

  马车停在门口,芦枝先下车撑起了伞。

  贾环系着一件云紫披风进了伞下,二人走进了商会大门,问了里头的人才知道薛玄还在议事厅。

  “侯爷还在议事,咱们到那边儿的小侧厅里等会儿吧,我让人给您买梅花糕回来。”

  贾环是头一次到这儿来,仔细打量了一番内里的装饰布置,觉着和别处很有些不同,“这里的……”

  芦枝远远就见着侧生站在议事厅门口,“三爷你瞧他像不像呆子,动也不动。”

  “谁让里头的事没谈完,他也只能等在这儿了。”

  见到他二人来了,侧生本想去里间通报一声,贾环却说不必,“又不是找他有事,我不过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议事厅旁还有三四个小厅,他随意进了一间无人的,芦枝让人上了香茶又让人去买梅花糕。

  坐了好一会儿,贾环捧着脸坐在圈椅上,听着雨声有些犯困,一时他又有些生气,觉得自己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个天儿吃完午饭自然是该好好躺着睡午觉了,他跑到这商会来做什么?

  在他正要起身说回去的时候,梅花糕买来了。

  薛玄从议事厅出来,就见着芦枝和侧生一起站在门外,“你怎么到这来了?”

  芦枝指了指隔壁的小厅,“三爷来了。”

  “这时辰,再不回去他该犯困了,饭后的药可吃了?”

  跟在薛玄身后出来的人中,为首的是一位穿着杏黄长裙的女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容貌秀美清丽。

  听到他这与方才判若两人的温声细语,不免心中一动,对他所说的人感到好奇。

  薛玄进了旁边的屋子,正好见贾环在打哈欠,“可是困了?”

  “唔……你怎么才出来……”吃了甜甜的梅花糕,他现在觉得更困了,只想赶紧回去躺进被窝睡觉,心里甚是后悔出门。

  “事情太多,不过也整顿完了,这就回去了。”

  薛玄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颊,“走吧,咱们回去睡午觉。”说完便朝着人伸出了手。

  贾环点点头站起身来,将手搭了上去,又道,“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嗯,回去吃。”

  二人一起出了这门,那身穿黄裙的女子还站在外边,见到人出来便道,“侯爷明日可还到商会里来?我好叫人安排。”

  “不必,今年已没什么事了,等年末我会在账目上留意。”语毕,他就带着贾环离去了。

  那女子不禁也跟着走了几步,又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口看着那远去的背影。

  她的贴身护卫忍不住上前问道,“郑会长,侯爷好容易来一次,你怎么不多和他说说话呢?”

  “说话又有什么用……”郑袖音笑了一下,满是无奈,“何必呢,你看我哪里比得上人家?”

  他拧着眉头,“可您是会长啊,整个杭州商会的会长,那人怎么可能比得过……”

  不就是长得好看么,在他心里……会长才是最好看的。

  “别小瞧了人,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郑袖音呼出一口气,慢慢收回了视线,“早就该看开了,从前他都是一个人来的。”说完她也不等身边人有反应,便沿着廊檐回了前院。

  那护卫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也跑着跟了上去。

  ………………………………

  “侧生带回来的那个莼菜羹挺好吃的,不过已经没有了。”谁让你不回来吃饭,活该吃不到。

  薛玄面前放着的是厨子才做的菜,闻言便笑道,“既好吃,明日还让人给你送来,只要环儿吃了觉得好,我便也觉得好。”

  小炕桌放在二楼卧房外的软榻上,也临着窗棂。

  丝丝雾气飘进房内,全然散去了夏日的暑热,让人好胃口。

  贾环便也跟着吃了小半碗鱼汤豆腐,“饱了。”

  再次用过饭后,天更阴了,但是他却消了睡意,只换了衣裳趴在床上看书。

  “二哥哥放的这都是什么书……”全是些男欢女爱,男欢男爱,女欢女爱的事儿,一字一句间全是旖旎缱绻,缠绵悱恻的故事。

  薛玄也换了衣裳,本想如往常一般陪他看书,但贾环见他来了却立刻合上了书本,“还是睡会儿罢,感觉又困了。”

  今日屋内没有放冰,但因下雨也十分清凉,所以薛玄没有再打扇子,“好,那便睡吧。”

  贾环把脚伸出被子,搭在了他小腿上,“我们是不是快回京了?”

  “环儿可是想家了?”他顺手掩上了床帐,将烛光隔绝在外,“这两日便能返程,到时候或许会在金陵停留两日。”

  “金陵……”

  想着过几日便是中秋,不知道杭州的月饼好不好吃,这样想着,贾环竟也慢慢睡去了。

  薛玄将人拥进怀里,但自己却没什么睡意,便顺手拿起他方才丢在一旁的书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