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镇江府的前一天,贾环收到了赵姨娘寄来的信。

  “好丑的字,这信是母亲自己写的吧……”

  赵姨娘的字是和他幼年启蒙的时候一起学的,初时二人的字都很丑,只是他愿意长年累月的练习。

  而赵姨娘并没这个耐心,只是堪堪会写而已。

  有那个时间,她宁愿牵着乌云雪球出去逛逛,跟府里的媳妇婆子们拉呱。

  信上的字虽丑,但贾环一想到母亲是因为想念自己而一笔一划写了这样厚的一封信,心也跟着软了软。

  这信的前边儿还在正经诉说思子之情,后边儿突然话锋一转,开始说起近来园子里热闹。

  凤姐的月份渐渐大了,家中事务已大多交由探春打理,上回南安王妃来的时候,贾母还特意叫了探春出园见客。

  说起这事赵姨娘就高兴,京中少有如贾府三姑娘一般年纪轻轻就能掌管家事的贵女,便是往后议亲,也能再往上说说。

  看到这里贾环也不免笑了,除开宝钗黛玉是亲戚不算,他这个同胞姐姐,的确是家里除了凤姐外最精明强干的。

  又说宫里薨了个老太妃,家里养的小戏子都遣散到各处当丫鬟了,月蜃楼也分了一个,只是不会干什么活,有些淘气。

  中间还有些闲来琐事,就连凸碧山庄的观月台重新修葺了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也写在信里。

  但即便是许多事都无关紧要,贾环仍旧看得很认真。

  最后一张信纸是对折起来的,他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便单独拿起那张信纸慢慢展开。

  上半部分画的是一张床,床上有两个线条简朴圆头圆脑的小人儿,也没穿衣裳,画得很像两个痴呆,在床旁边有个大大的叉。

  下半部分也是一张床,仍旧是那两个痴呆的小人儿,这回倒是都穿了衣裳,床旁边是个大大的勾。

  “…………”

  贾环盘坐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身下的床和这画里的床融为一体了。

  薛玄端来一盏茉莉冷水,才进屋就看到贾环正望着信纸发呆,长发柔顺地垂在身前,显得乖巧极了,“看得这样入神?”

  猛地被这一声召回了神,看着薛玄越走越近,他顿觉这信纸有些烫手,甚至有了直接把东西藏在枕下的念头。

  不过略微想一想就知道,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样的画往枕头下藏若是被看到了,他能说得清才怪。

  都怪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在信里画这个!

  怪不得她字这么丑也不找人代笔!

  “咳……”贾环装作无事,把画就手夹在了其余几张信纸中间,一齐又塞回了信封内,“母亲也真是的,写这么厚的信,我看了这半晌才看完。”

  薛玄顺手拿过信封,打开竹柜上的书匣子放了进去,“确是厚了些,但也是姨娘一番拳拳爱子之心。”

  贾环喝了一口茉莉冷水,才觉得舒心了些,闻言又挑了挑眉,心道你若是真知道她在信里放了什么,就不会如此说了。

  “明日就可以启程了,约莫再行半月就能到苏杭一带。”

  他们在镇江停留的这几日,看了焦山梦溪、金山江水、白龙洞石还有九华山古寺,每处风景都甚为宜人。

  芦枝昨日还说若是能碰到雨天,到鹤林寺听雨滴落泉之音,那才叫一个清凉透心。

  “早就听闻杭州景色如画,从前太祖皇帝南巡在那儿停留的时间也最长。”

  贾环踩着木屐下了床榻,他轻轻推开向着院内的窗棂,“西湖……是什么样的呢。”

  薛玄拾起遗落在屏风后的青蝶宫绦,回忆起几年前曾到杭州时的样子,“烟雨朦胧,碧波荡漾,翠山环抱衬着一叶浮舟,可谓人间仙境。”

  “你去过的地方真多。”

  这话虽只是随口说的,但听者有心,薛玄拿起镜奁中的象牙梳,“去的地方再多,也只是过目不过心,大漠与江南,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

  他站在贾环身后,抬手用梳子拢起那柔顺的青丝,“但如今有环儿在我身边,那就不同了。”

  “能有什么不同的。”贾环歪了歪脑袋,故意捣乱,“我还能让西湖的风景变得更好看不成?”

  薛玄也不在意他的明知故问,只是伸手从后托住他的下巴,捏了捏脸颊软肉,“等会儿发髻梳得歪了出门叫人笑话,可别生气。”

  “什么啊……那你别给我梳了,我去找芦枝给我梳。”

  贾环捂住脑袋抬腿就要走,接着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了起来,放在了镜奁前的小竹凳上,“我给你梳。”

  他好歹愿意安静一个束发的时间,乖乖地坐着,一点儿也看不出方才的顽皮。

  薛玄却很喜欢他这样轻松自在的样子,不必思量这样是否得体有礼,也不必约束自己。

  ……………………………

  李归和秀言带着欢儿赶了半个月的路,终于抵达了京城。

  也是这次出远门他们才知道孩子晕船,夫妻二人又只得改坐马车,所以脚程慢了些。

  他们一直生活在迟立镇,陡然到了这天下最繁华的所在,不免有些弱怯。

  欢儿被爹爹抱在怀里,双眼中充满了对四周的好奇。

  李归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妻子,一路走一路问,总算在午时前到了惠心堂。

  这正是忙的时候,里外进出看诊拿药的人络绎不绝,这是京内最好的医馆,来拿药请大夫的多半是大户人家的小厮。

  欢儿小手紧紧捂住自己胸口,凑近了爹爹的耳边轻声道,“人好多哦。”

  秀言拍了拍裙角便往台阶上走去,李归抱着孩子紧紧跟上。

  进门左手边是拿药付银子的柜台和一整墙到顶的药柜,正面是针灸推拿的十来个小隔间,堂中放了五六个切药刀和药撵子。

  右手边的四张桌案后,有两张坐了大夫,其余两张是空的,想来是出门看诊了。

  屋里来去的人多,有几个等着拿药的小厮见他们穿着粗陋,便意味不明地笑起来,言语间满是嘲弄。

  “哪里来的泥腿子,你瞧他穿的鞋。”

  “这样穷酸的人也能进京,城门的守卫是不是没长眼啊?”

  “哈哈哈哈……”

  李归冷冷看了那边一眼,丝毫不觉得难受,他心里在乎的从来都只有妻儿的安危。

  欢儿却紧绷着小脸,张口就准备骂人,秀言忙捂住了他的嘴,“好孩子,咱先不骂,看腿要紧。”

  那带头的是孙家的小厮,如今孙绍祖袭了官职,又与桂花夏家定了亲,眼看家世日盛,底下人便也跟着招摇起势。

  他见欢儿瞪着自己,抬手便指了过去,“小兔崽子,你看谁呢?!找死是不是?”

  惠心堂的一个小伙计闻声跑了过来,对那小厮道,“客人莫生气,这儿不是吵闹的地方,里头还有病人在熏眠呢。”

  “你、你也没长眼是吧?还不把这一窝大小乞丐赶出去,省得脏了惠心堂这块地方。”

  李归握紧了拳头,“你说谁是乞丐?”

  “呸,瞧你们这穷酸样,连给爷提鞋都不配,还不是乞丐?”他又抬手推了推那伙计,“眼看是连诊费都出不起的人,你们还留在店里做什么?”

  欢儿气得拉下娘亲捂在唇上的手,“烂了舌头没心肝的畜生,你家里人死绝啦嘴这么臭?”

  整个惠心堂静了一瞬,埋头切药材的小学徒连汗都顾不得擦,刀片差点剐了手背。

  那小厮反应过来,猛地推开拦在身前的伙计就要去打欢儿,“我撕了你的嘴!”

  惠心堂内有维护秩序的守卫,见状便涌上来压住了人,李归趁机狠踹了那人一脚。

  贾蓉今日得闲在城北闲逛,想起尤氏近来身上不好,见前边儿就是惠心堂,便有意抓两副补药回去,略尽孝心。

  他才在门口下了马,便见到里头乱糟糟的,“这是怎么了?”

  小伙计闻言跑了出来,贾蓉身有官职又与薛家有亲,是以惠心堂的人也都识得他,便如实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

  “孙家算得了甚么,也敢在这儿耀武扬威,打出去。”

  许大夫出去看诊了,堂内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夫,拿不得主意,伙计便听贾蓉的话让人把那两个惹事的小厮打了出去。

  那几人面上十分不忿,但到底不敢在薛家的铺子里闹起来,只得狠狠指了指李归一家,眼看是记了仇的。

  欢儿虽学会了骂人,但没有真的见过打人,一时被那些挥着拳头的面目吓得眼眶都红了。

  贾蓉见了此状,也不知是触动了哪根心肠,让伙计去倒了几盏茶来给他们。

  “谢谢哥哥……”

  泪珠子还挂在脸上,就这么软声软气地道谢,看起来倒很懂事。

  李归把孩子给了妻子抱着,对贾蓉抱拳致谢,“多谢义士出手相助。”

  还是头一次听到旁人这样称呼自己,贾蓉的面色有些古怪,心中想着还是那孩子一声哥哥听来更舒坦,略点了点头便转身让柜台抓药。

  没有了碍事的人,夫妻俩也总算能问伙计正事了,“不知许患中大夫是哪一位?我们有事要找他。”

  伙计手上正帮着切药的小学徒剪药材,闻言道,“许大夫出去看诊了,而且许大夫这个月的诊期差不多都满了。”

  “你们不如换个大夫看诊罢,这儿的原大夫张大夫医术也很好的。”

  秀言摇了摇头,一时有些情急,“只有许大夫才能看我儿子的病,您就让我们见见许大夫罢。”

  李归揽住了妻子的肩,“不是我们不愿意,是林珍彦林大夫说,我儿子的腿疾只有许大夫能治。”

  伙计愣了愣,拿起颈间挂着的帕子擦了擦汗,“林大夫……不是跟着主子随船伺候了么。”

  “我这里有信。”欢儿从怀里的小布兜内取出了一个信封,“是环哥哥写的。”

  贾蓉转过头来,视线放在那孩子手中的信上,当即便走了过去,“给我看看。”

  欢儿立刻将信又抱回了怀里,声音小心翼翼地,“对不起,这个……只能给许大夫看的。”

  李归也慢慢挡在妻儿身前,“义士见谅,这是恩人手信,不好示于人前。”

  “……这信是不是贾环写的?”

  欢儿是小孩子,掩不住心思,直接就点了点头,“是呢,你也认识环哥哥?”

  贾蓉绕过李归,伸手拿走了欢儿捂在怀里的信,“我是他侄儿。”

  这是实话,况且还有惠心堂的伙计作证,李归看在他帮了自己的份上,便也没有再阻拦。

  何况……以方才来看,人家若真要强看,自己也阻拦不了。

  “的确是三叔亲笔。”

  顿时他就有些不想还回去了,虽然这信上头还盖了个薛玄的私印。

  重又合上了信,贾蓉道,“等许大夫回来,将信给他看一眼就行了。”

  他到底还是把信还给了眼巴巴盯着的欢儿,又陪着他们直到许患中回来,在这等待的时间里他也知道了这一家子是怎么遇到的贾环。

  “你、你……那样骂人,真是我三叔教的?”

  提起贾环,欢儿满眼都是崇拜。

  他此时坐在贾蓉膝上,眸子也亮亮的,“环哥哥骂人真的很厉害。”

  “……”

  贾蓉陷入沉思,在沉思中试图说服自己,三叔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