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外头有位甄公子前来拜访。”

  薛玄一早就带着侧生出去了,贾环身上有些不痛快,便懒得出门,带着乌云和雪球在院子里乘凉。

  芦枝自从来了南山别院,王叔每日都给他开小灶,所以脸都吃圆了一圈儿,“甄公子?他还真的来了啊。”

  毕竟昨儿遇见的时候,那些话只能当是客气客气。

  “请进来吧。”今日外头有些热,也难为他一早赶来。

  贾环到屋内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出来时甄宝玉已经被引至院内。

  他还带了许多客礼来,显得很是郑重。

  “外头还热,世兄快进屋坐。”待客的正堂不常用,但前后窗棂都开着,颇为清凉。

  甄宝玉跟着进了屋内,见满室精雕细琢,冷香浮动,连细微处也极是雅致。

  “昨日与外祖父谈起在街上偶遇侯爷,想着还是要来拜访一二,冒昧叨扰实在有愧。”

  小厮捧了香茶奉上,贾环淡笑道,“哪里,只是侯爷一早就出去了,约莫午时才回来,世兄正好留下用顿便饭。”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贾环在交谈间发现,这个宝玉与家里的宝玉,性情上似乎并不如传言中那般相同。

  “既然是旧相识,不必如此生疏,唤我的字即可。”

  这话正合了他的意,他初见贾环便觉得亲切,方才一番交谈下来,更觉一见如故,心中更添了些亲近之意,“听闻夙仪已过了县试?如此来,咱们要同考一科了。”

  “这倒是真有缘了,届时我定在京城为你接风。”

  贾环有些意外,此人不仅不抗拒为官入仕,反而看上去十分有上进心,“我这里有些前科状元陈大人的手稿,若甄哥哥不嫌弃,拿回去看看也好,说不得能有所助益。”

  甄宝玉忙起身道,“愚兄先在此谢过。”

  芦枝去内间书房拿了放在黑漆檀木箱子里的手稿,甄宝玉见到的时候都有些愣住,他没想到竟然能有这么多。

  自然,这都是贾环压榨陈文景的成果。

  薛玄回来的时候,二人正坐在一起交谈史论。

  “见过侯爷。”一见他回来,甄宝玉显得很是拘谨,连起身的姿势都极为端正,让贾环看得有些奇怪。

  虽然寻常人见到薛玄大多都有些敬畏,但甄家显贵,和荣国府是一样的世袭,或其中还有一二略盛于贾家。

  太祖皇帝南巡之时,只有他家接驾了四次。

  况且他又不是贾宝玉那样不近权势的性子,怎么还是显得战战兢兢的,甚至比贾宝玉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个疑问,直到两年后贾环才有了答案。

  薛玄点了点头,“坐吧,不必拘礼。”

  他从万肴楼带了葡萄冷水回来给贾环,拿起放在冰鉴里的白玉盏倒了满满一盏,烟紫的冷水盛在玉盏中显得分外好看。

  “顺便要了方子和一筐葡萄回来,放在冰窖里,你喜欢就让王叔多做一些。”

  甄宝玉拿起桌旁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顿觉有些坐立难安。

  “嗯……这个比茶好喝多了。”贾环看他额间出了细汗,便拿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外边儿这样热?”

  “早间还好些,这会子太热,用过饭后就不要到院子里去了。你睡会儿午觉,免得中了暑气。”

  他本想再顺道带些糕点回来,但因为天太热,怕坏了口味,也就罢了,“万肴楼明日会做茉莉冷水,我让他们送一些来你尝。”

  甄宝玉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只得拿了方才和贾环讨论的手稿,继续垂头默读。

  “甄哥哥也在年初过了县试,来日要与我同考一科了。”

  听贾环这样说,薛玄这才对他多看了两眼,“想来如今是勤谨起来了。”

  几年前为薛蟠摆平冯渊那事的时候,他查过贾雨村,这人还曾当过甄宝玉的老师。

  只是甄宝玉憨痴更胜贾宝玉,又有祖母溺爱,贾雨村一气之下便辞了出来,后才做了林黛玉的老师。

  “学生幼时顽劣无知,后大病一场才得了悟。人生得在世,言忠孝两全,男儿心中自要立一番事业,才不负亲长的养育教导之恩。”

  一听到薛玄的话,甄宝玉忙起身拱手,为自己从前的荒唐解释了一番。

  贾环坐在竹椅上,想着这人与宝玉除了相貌,果真没有一点儿相同。

  这话若是让宝玉听到,甄宝玉不免也要得他一声‘禄蠹’。

  “嗯……你能这样想,是好事。”薛玄面上有些淡淡的,又略问了问他近日在看什么书,便让芦枝去传饭。

  饭毕,甄宝玉就告辞离去了,带着那一箱手稿。

  贾环躺在床榻上准备睡午觉,身上只穿了件素纱小褂,腰间搭了薄被,“你似乎不太喜欢他。”

  “环儿明知道,我只喜欢你的。”

  “……”他被这话堵得闭了闭眼,翻过身面对着薛玄,“你怎么这么不害臊?”

  薛玄笑了笑,“怪我,是我不知羞。”

  他放下手里的扇子,正经地回了贾环问的话,“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只是……我不喜欢宝玉,这你是知道的。”

  “一见到他的脸,就不自觉把这两个人看成一个了。”

  贾环趴在枕头上支起上半身跟他说话,拿手指点了点他胸口,一字一顿,“以、貌、取、人。”

  “你若是见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人呢?”

  薛玄握住他的手指,“我不会让旁人拥有和你一样的脸。”

  这个回答……倒是让贾环不知怎么反应好了。

  他一时有些觉得,这人温雅的皮囊下,或许偏执得厉害。

  但他还是不死心,又凑近了问道,“若是我的脸没有这样好看,若是我长得和……”似乎拿谁举例都不好。

  他顿了顿,“若是我长得奇形怪状,歪嘴眼斜呢?”

  “若是环儿长得奇形怪状,我可能这辈子也跟你说不上两句话了。”

  这话说得很直白,贾环却反而不觉得生气。

  倘若薛玄说即便他长得奇形怪状还照样喜欢,他才会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病。

  “哼。”

  薛玄摇头笑了,实在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缠人精,非要问出个究竟来。”

  从来只有母亲才会这样说他,贾环拿过腰间的薄被就蒙在了薛玄脸上,然后拍了两巴掌,“说得我好像小孩子一样。”

  “你早上去见了老丈人,怎么样,高远裘可跟你提亲了?”

  薛玄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从薄被下传出,语气中的笑意很深,“还说不是缠人精。”

  ………………………………

  一大早高远裘就到了商会,在议事厅中坐了一个时辰还未见到薛玄的影子,他便知道这是坏了事了。

  是以才见到人,他便下跪道,“下官鲁莽,还望侯爷降罪。”

  议事厅极大极宽阔,一张长长的桌案可以容纳数十人,薛玄坐在最上首,手边是一盏清茶。

  而高远裘跪在桌尾处,相距甚远。

  “怎么,高大人坐守镇江,劳苦功高,竟也有自觉鲁莽的时候?”他的声音显得清冷而遥远,语气中的喜怒却难以琢磨。

  “下官不敢!侯爷明鉴,下官只是、只是关心则乱!”

  天气本就热,冰盆离得又远,高远裘背后已经汗湿了,“臣只是想着、想着侯爷身边少人伺候,但自从昨日见过卢会长后,下官便自知浅薄,再不敢有此心了!”

  薛玄的视线放在了桌案中间放着的一尊琉璃瓶上,一支雪白的茉莉花俏生生地立着。

  许久之后,底下的人跪得腰背都佝偻了,头也贴到了青白的地砖上,他才轻声道,“起来说话。”

  高远裘心神一松,觉得脚都麻了,但还是扶着旁边的椅子起了身,“谢侯爷。”

  “卢应天任镇江商会会长一职,也有半年了,高大人觉得他能力如何?”

  这话实在很不好接,高远裘也猜不透薛玄的心思,只得如实道,“卢、卢会长精明能干,比前任张会长年轻,识事清楚。就是过于小心了些,很少改变商会原定的决策。”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手心全是汗,忙放在身侧擦了擦,闻言便请安告退了。

  只是在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薛玄抬首轻轻扫了他一眼,突然问道,“镇江府是个好地方,高大人觉得呢?”

  高远裘身子一僵,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仿佛被人用热浆粘在了一起,好半晌才恭敬地转身,嗓音哑得吓人,“臣、也觉如此。”

  “嗯。”

  得到这淡淡的回复,他才敢退了出去,只是前脚才出了议事厅的大门,就觉得腿有些发软。

  卢应天不知道他们在里头谈了什么,见他这样便赶忙上来扶着,“高大人、高大人你振作!莫不是侯爷降罪于你了?即便是贬官往后也还有机会再晋升啊高大人!”

  “不、不是……”他一把抓住卢应天的手臂,“侯爷说、镇江是个好地方。”

  卢应天一时有些愣神,“什么?”随后他又反应过来,“侯爷真这么说?”

  高远裘狠狠点了点头。

  “哎呀!!高大人你这是何苦呢!”这便是让他此生再无升迁的可能,只能在镇江府知府这个位置上做到老……做到死。

  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卢应天喊了两个小厮抬轿子把人送回了府衙,站在商会门口叹了叹气,“唉……”

  薛玄在商会内看了近半年的账目、大事小情总汇,及其处理过程,过了一个时辰才从账房出来,卢应天一路将人送上了马车。

  侧生将马车掉了个头,“侯爷,咱们是直接回去么?”

  “去一趟万肴楼。”

  今日是掌柜的坐在柜台后,一见薛玄进门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侯……咳、您来了。”

  “我记得夏日里万肴楼午后会做茉莉冷水,今日的可做好了?”

  贾环春天喜欢吃茉莉蜜酪,说不定也会喜欢这个。

  掌柜的愣了愣,他实在没想到侯爷大驾光临突然来店里一趟,就是问这个,“前两日送来的花不够好,所以都没做。明早会有新的花送来,若是好午后就能做出来。”

  薛玄点了点头,让侧生买了两竹筒葡萄冷水。

  虽是在自家店内,但为了好走账,即便是他来那也是照常付银子的,掌柜的也明白,便让伙计收钱拿东西。

  只是在人走了以后,掌柜的才拍了拍伙计的肩,语气满是恭敬,“那就是咱的主子。”

  “啊?他昨日还来过呢。”伙计挠挠头,“当时您在里头看账,他们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掌柜的脑袋有些发晕,“那、他们走时可说什么了?”

  伙计想了想,“没有,就是其中有个哥儿用了一大碗饭,付账的时候还说咱们出的新菜好吃。”

  “哦……”掌柜拍了他的脑袋一把,“去、你现在就去庄子上看看!明儿到底还能不能有好花了!”

  “哎哎,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