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船又行驶了十来天,到达镇江府,便已算是到了江南一带。

  这几天经过的所有地方加起来,都不及镇江的繁茂,此处长江与运河交汇,薛家的商会之一便建立于此。

  “这地方的景致好,有山有水,寺庙也多,可以多留几天。”

  贾环还在床上躺着,薛玄正给他说着镇江府的好风光,旁边放着冰盆,手上仍旧在打扇子。

  “原来南方这样热。”他这两天在屋内都穿着无袖的花罗小褂,一双雪臂全露出来凉快,连长发也都挽起来了,趴在席上看书,“想吃红瓤瓜……”

  薛玄端来一碗燕窝吹了吹,“先用早饭罢。”

  夏日里他的胃口好,总要多哄他吃些东西。

  贾环坐在床上用了大半碗燕窝,又用了一个玉露团,“不吃了,我的肚子要留出来给红瓤瓜。”

  瓜都放在冰鉴里存着,但又不至于太凉,薛玄端来切好的瓜,“等午后船就能靠岸。”

  “镇江府的南山有一处我的别院,那房舍在竹林深处又临着小溪,会更凉快些。”

  贾环用银叉戳了块汁水丰盈的红瓤瓜放进嘴里,“好甜。”

  他又戳了一块递到薛玄唇边,“喏。”

  “那今晚就不睡在船上了?”

  薛玄嗯了一声,也觉得很甜,“那边已经提前布置过了,今日先歇息,明日我再去一趟本地商会。”

  一上午的时间二人都待在卧房内说话看书,屋内放了两盆冰,所以还算凉爽。

  午时前船就靠岸了,镇江府的三处大码头来往船只很多,常有异国商队,所以即便这两艘宝船异常华贵,但众人也并未太诧异。

  商会的卢应天已经带了人在码头上等候,还有一顶朱轮华盖车停在岸上。

  “哎呦卢会长,这热天儿您怎么亲自出来了,这是接谁来了?”

  卢应天笑笑,却并未正面回复,“若是秦老板对我接的人好奇,可以留下来看看。”

  那人自知没趣,只得摸摸鼻尖离去了。

  烈日炎炎,贾环戴了帷帽,垂丝薄绢下遮至颈间,帘有珠翠。

  薛玄又撑起一把白锻彩绣伞为他遮去暑气,二人便下了船。

  “侯爷,您二位一路劳累了,可要先往悠然居用饭歇息?”

  周围人多,薛玄不欲久留,便俯身问了问,“想不想先用饭?”

  “不要。”他现在不饿,相比于吃饭,更想先到那竹林别院里看看,“先去住的地方。”

  贾环凑近了身旁人,轻声道,“我要洗澡。”就出舱的这一会,他都有点儿出汗了。

  卢应天擦了擦额间的汗,忙请二人先上车,“午时日头正毒呢,不如先上车?也凉快些。”

  “去南山别院。”

  车上也放了冰,只是已经化了大半,但是车内空间小冷气未散,和家中的凉阁差不多。

  取下帷帽,贾环呼出一口气,“莫非南方的冬日也这样暖和?竟来错季节了。”

  乌云和雪球也跟着上了车,趴在他脚边吐舌头散热。

  “那倒不是……冬日里也是冷的,若要暖和,得更远些到岭南一带。”

  芦枝已经先行骑马去了南山别院,提点那边的人预备着接待主子,侧生则留在马车旁随行。

  南山外围是镇江府百姓最喜爱的游玩处之一,常有文人墨客在此观山煮茶,抚琴作诗,竹林鹤影相伴分外清雅。

  别院位于寂静深处,贾环掀开马车帷裳往外看了看,“跟潇湘馆似的。”

  不过这里要更大一些,青竹如海,比潇湘馆的竹子多了数倍不止。

  果然也凉快多了,两个小家伙好奇地四处跑,绕着整座别院熟悉地方,然后一头扎进了小溪里玩水。

  薛玄打着伞将人送进了院子,侧生对着跟在后面的卢应天道,“你先回去。”

  “侯爷来了,明日可要到商会看看?我命人准备准备。”

  侧生面无表情,“准备什么?”

  卢应天哽了一下,“嗯……那我先回去了,侯爷有什么吩咐,让人传个话就是。”说完便退了出去。

  他出了院子,重新骑上来时的那匹马,手下跟着的小厮道,“左右马车没人用了,会长不如坐车回去罢。”

  “嘘!少说话。”卢应天用袖子擦擦汗,仍旧骑马离去了。

  这处别院的确建得很是雅致,许多桌椅门窗也都是竹制的,如今夏日里看着便是满目清凉。

  檐下垂着竹帘子遮阳,院内铺着白石子路,幽静得很。

  芦枝与此处管厨房的是远房表亲,来了后便坐在厨房的小竹凳上,“王叔,侯爷几年来不了一次,你可拿出真本事来。只要三爷吃高兴了,侯爷就高兴。”

  王叔长得高大憨厚,因常年站灶台,背稍微有些弯,“那晌午饭俺好好做几个拿手菜,恁都好久没尝过俺手艺嘞。”

  侧生走到门边,道,“侯爷说午饭不急,三爷还在沐浴。”

  “我跟你说,王叔做的烩河豚可好吃了,简直能鲜掉舌头。”他也好久没吃了,京中少有人做,而且都比不过王叔的独门秘方。

  贾环洗完澡从浴房出来,穿着一身轻薄鹅黄纱衫,赤脚踩着木屐到了厅中,“做什么呢?”

  薛玄晾了茶,正好递给他,“这是用竹叶露水烹出来的茶,你尝尝。”

  “唔……是有一丝竹叶的清香。”他就势坐在廊下竹椅上,喃喃道,“饿了。”

  芦枝和侧生正好拿着食盒过来摆饭,“这可来得巧了。”

  烩河豚、包烧鸭子、椒油三脆、酸红藕、撒拌银丝肚并两碗粳米饭,还有一壶冰过的玫瑰乳浆。

  现下凉快,一路上也饿了,贾环先尝了尝那道烩河豚,“好生鲜嫩……”

  其它的菜自然也好吃,包烧的鸭肉多了一番别样的风味,椒油三脆里的嫩笋口感很好,他难得吃了大半碗饭。

  乌云和雪球在溪水里玩饿了才回来,站在廊檐下甩水,“汪。”

  “动静小点,我才洗过澡,别弄到我身上来。”贾环轻轻踢了一只木屐过去警告它们,乌云又立刻叼回来放在他脚边,“呜呜,汪汪。”

  芦枝已经让厨房做了狗饭,当即便招手道,“快来么,吃饭去,等会儿给你们仔细擦擦。”

  两个小家伙便乐颠颠摇着尾巴去了,贾环看着它们的背影笑道,“跟狗似的。”

  唉?它们不本来就是狗么。

  不知戳了哪根筋,一时笑得他停不下来,“完了,我也变笨了。”

  薛玄瞧他小猫儿似的窝在摇椅上,双脚挂在扶手上晃悠,在满园翠竹下衬得肌肤极白,有些没忍住逗他,“物似主人形,笨不笨的还是要少说些。”

  贾环不乐意了,坐起身瞪了他一眼,目光如炬,“你是不是骂我呢?”

  “我怎么会舍得说环儿……”

  他正拿了一个大桃子削皮,才在冰水里浸过的桃子粉白甜脆,只是贾环嫌弃上头的绒毛扎舌头,因此从不吃皮。

  摇椅上的人又躺下了,传来重重的一声哼,“你最好是。”

  他才不跟薛玄一般见识,因为薛玄也是笨蛋,在心里咕叽了两句,贾环舒坦多了。

  手上这本书复习了几天也差不多看完了,唇边递过来一块削了皮的脆桃,他便启唇咬了,“若是桃子皮能和荔枝壳一样好剥,那就好了。”

  “呵……或许等到百年之后,有人能培育了出来也未可知。”薛玄轻笑一声,觉得他的想法有些奇巧。

  贾环想了想,似乎不太现实,“算了,培育不出来我就少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想吃就吃,我给你削皮就是了。”说着又戳了一块儿喂给他,“但也不能吃多了,肚子撑不撑?”

  他摸摸肚皮,“再吃一块不吃了。”

  薛玄被他这动作可爱得不行,脑中忽地闪过一丝异样的想法,又立刻摇了摇头,连他自己都觉得惊了一跳。

  也实在是……有些太荒唐了。

  “本地的桃似乎比京城的大。”贾环从果盘里拿了一个出来,“比我的拳头还大。”

  薛玄张开手掌便覆了上去,可以整个包住他的拳头,“环儿还在长高呢。”

  “那当然了。”他用拳头顶了顶那手掌心,松了以后又继续拿起书看,“还是看会儿再睡午觉。”

  这院子实在静得很,他沐浴的时候才从薛玄那里知道,大部分在南山别院守着的仆从都是或聋或哑有些缺陷的,与常年沉默的深山相对应,平添了几分温和包容。

  贾环觉得在这里待得很顺心,也很自在。

  卧房内点了一支篱落香,也早已打理妥当,放了冰盆纳凉。

  “明日我要到府城里看看,环儿是跟我一道,还是让芦枝带你去逛逛?”

  床里放了个精巧的竹夫人,只是贾环向来不爱抱这东西,便给它踢到床脚去了,“那就跟你一起好了,又是去巡视铺子?”

  薛玄换了身衣裳,顺手将房门掩上了,“此地的商贸交易关系复杂,会长是去年才提上来的,我要先看看如今的镇江府与前任会长在任时相比有何不同。”

  原来是暗访,贾环就喜欢这种悄不作声的感觉。

  “晚上想吃粥……再拌几个小菜来,午饭的那几道凉菜就很好。”

  往年夏日里,薛玄虽知道他的体质,但终究与之共处的时间不长,也是此次出行日夜相伴才知道的。

  原来贾环在这时候的胃口,真的很好。

  也难怪每年秋日里见他,脸颊肉都比春日里更软一圈儿,想就是夏日里养起来的,只是到冬日里就又瘦下去了。

  他只要说想吃什么,便是飞龙走凤,薛玄都会想法子弄来,更何况只是些汤粥和爽口小菜。

  “环儿若是喜欢,到时候将这里的厨子一并带走。”

  “噗……你当是在饭馆里打包酒菜呢?”吃不完还连带着厨子一起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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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枝正蹲在厨房里吃饭,王叔在一边乐呵呵地给他添菜,“阿嚏!”

  “王叔,这大夏天的你不会还得风寒了吧?”芦枝嘴里啃着鸭腿,说话也有些含糊。

  王叔挠挠头,笑得憨厚,“不会吧,估计是恁婶子念叨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