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六月底,但山中凉快,贾环醒得也早。

  乌云和雪球自从到这别院中,便犹如出笼之鸟,在竹林中捉鸡逗兔,尽情玩耍撒欢。

  它们累了便泡在溪水中歇息,饿了就跑去找王叔要吃的。

  王叔很稀罕这两个小家伙,一早就带着上山挖笋子去了。

  早饭是乌骨鸡炖汤下的面和山间时蔬做的小菜,自然还有一碗少不了的燕窝粥。

  “这汤不错。”贾环是从不爱吃面的,只是这汤头鲜甜浓郁,铺着嫩笋菌子,所以才尝了几口。

  那碟子蟹黄汤包算是本地特色,看着也很好,只是他一向吃不得这个,便赏给芦枝和侧生了。

  薛玄从里间换了衣裳出来,贾环也吃得差不多了,“那我也去换衣裳。”

  “不急,今天没有昨儿热。”总是怕他被暑气冲着了,所以薛玄早早让人将车备下了停在院外。

  马车出了南山,一路往城中去,因着是不声张的行程,便随意在南街一处寺庙前下了车。

  芦枝左右看看,“往前走不多远就是万肴楼和景云客栈。”

  因为今日不算太热,贾环便没有戴帷帽,只是仍由侧生撑了把伞在旁遮光。

  “听闻镇江府富庶,人杰地灵,你家这些铺子生意定然很好。”

  薛玄轻笑一声,牵着他的手腕沿着街边走,“去年此地递到京城的账本,营收折成黄金约莫十万两有余。”

  “难怪……”

  虽然不是每个地方都如镇江一般富庶,但薛家的生意遍布天下,涉及各业,难怪这么有钱。

  毕竟这时候朝廷各矿一年采出来的金子总量也没有十万两那么多,人们常说的黄金万两都是指赤金,也就是铜钱。

  万肴楼今日出了新菜,有许多食客老爷们早早定了雅间喝茶谈生意,顺道尝新鲜。

  好在他们来得早,也不到午饭时候,还余下一雅间。

  “二位爷楼上请。”伙计一看两人穿着气度,便知是贵客。

  何况他在这万肴楼一年多了,还从未见过容貌这般出色的公子哥儿。

  芦枝随意点了几个菜,又让上了一壶葡萄冷水。

  几人正往楼上走,跟在后头又进来了一个身着富贵的年轻人,旁边还有两个随侍的小厮,看着甚是跋扈。

  “二爷今儿要喝早酒,腾一处雅间出来。”

  伙计赔笑道,“哎呦不巧,最后的雅间才被定下,二爷不如到聚贤轩去?我让人给您送壶好酒去。”

  周传在家中排行第二,最是受宠,他的姑姑是现任镇江府知府高远裘的夫人。

  有了这一层关系,常日里他便更是游手好闲,四处沾花惹草。

  方才从金山寺出来,一抬眼就见到前边儿有个细腰薄肩的身影。

  露在外头的那截颈子白得晃眼,光看侧脸便能叫他好似丢了魂,所以才一路跟着到了万肴楼。

  眼看美人已经上楼了,周传一把推开那伙计,自觉威风,“我今儿就要在这喝酒,你没法子,就滚一边儿去。”

  贾环闻言回身看了楼下一眼,见那人浓眉正眼却满身纨绔之气,便收回视线进了雅间,“那个人像是来找事的。”

  薛玄带着他在桌边坐下,“不必理会。”

  芦枝站在门边看着楼下几人,果然掌柜的听到动静从账房出来了,“昨儿高大人还定了雅间说午时前来,二爷若是想喝酒,不如等大人来了一道相聚?”

  “呸,你别打量着唬我!姑父这两日正忙,哪来的空喝酒?”

  这时门口又进来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身侧跟着三四个小厮。

  伙计眼熟几人,便先去招待,“上面已经收拾好了,您还是老几样?”

  那公子点点头,一见周传这副做派,有些嫌恶地离远了些。

  芦枝见状疑惑地唉了一声,甚至把脑袋探出门缝去看。

  贾环觉得好笑,“楼下打起来了不成?引得你这样。”

  “三爷,你也来看看,真奇了,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相像的人。”

  他便起身走过去,透过门缝往楼下大堂看去,双眸微怔,语气有些不确定,“二哥哥?”

  楼下站着一位和宝玉身姿容貌都有九成像的少年,便是连穿着举止,都几乎一样,“莫不是甄家那个……”

  “薛玄,你见过甄宝玉么?”

  他记着甄宝玉的父亲甄应嘉曾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薛家从前一直待在金陵,说不定见过。

  薛玄站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未曾见过,从前甄夫人倒是来家里见过母亲。”

  甄家与贾家是老亲,又是世交,从前贾母过生日,也有甄家的人来送过贺礼。

  “当时来贺寿的那些媳妇婆子见了二哥哥都说一样,他还不信,这下回去我可要告诉他了。”

  贾环觉得有意思,“听说他不止和宝玉长得一样,性子也一样。”都是不爱读书又厌恶粗俗男子的。

  他方才的神情似乎惹怒了周传,这人当即便拍桌子跳脚的,“瞎了眼的,你瞧什么呢?!”

  甄宝玉身边儿跟着的小厮在家便是最气盛的,甄府是何等人家,哪里能容这不知高低的东西对主子大呼小喝,当即便冲上去压住了人。

  周传的两个小厮寡不敌众,当即便溜了一个回去找帮手。

  掌柜的见事情要闹大,忙给伙计使眼色将两拨人分开了,“都是来消遣的,二位爷这又是何必呢,甄公子定了雅间请先上楼,今日您的花费万肴楼请了。”

  甄宝玉此行是奉父命到镇江看望隐居在此的外祖父,不愿多招事端,便抬步上楼去了。

  “掌柜的,你别太仗势!我家虽不算世家名门,但你满府里问问,谁不知道镇江周家?你这般便是连带着知府也不放在眼里!”

  周传面目涨红,一想到方才那美人此时或许也在楼上看他笑话,便气得理智全失。

  “谁不把我放在眼里?”

  大堂中的剑拔弩张静了一瞬,周传转过身去,高远裘正站在万肴楼的门口,后面还跟着几个府中的官员和卢应天,“姑、姑父……”

  掌柜的便上前对着卢应天附耳道出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周二公子若是想喝酒,我今日带了上好的桃花酿,正好高大人也在,不如跟我们一起小酌几杯?”

  卢应天的话周传不敢接,他对着伙计掌柜的还能耍耍威风,但是在镇江商会会长面前,哪还有什么脾气。

  高远裘上前看了他一眼,“近日学堂也不去,果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几位跟着的官员都笑劝了两句,周传架不住丢脸,只得灰溜溜离去了。

  没得热闹看了,芦枝便合上了雅间的门,贾环回了桌边坐下,“掌柜的还是明事理的。”

  “若这点事他都理不好,也不必在这儿做掌柜了。”

  不一会儿菜传上来了,伙计指着其中一道说,“这鳝鱼炒鹌子脯是店里的新菜,凡是今日来吃饭的客人都送,给您尝个鲜。”

  上齐了菜伙计又问了芦枝可还有旁的需求,得到答复便轻声关门离去了。

  贾环不爱吃鳝鱼,但那菜酱汁浓郁还夹杂着辛辣香,他便吃了一点儿脯子肉,“好嫩,也有味。”

  他们本就不是来吃饭的,所以点的东西不多,但伙计还是送了这道新菜,可见并未看人下菜碟。

  芦枝晨起便下山溜达顺便熟悉道路,只买了两个包子吃,眼下正饿着,只有他就着菜吃了一大碗饭。

  薛玄倒了一盏葡萄冷水给贾环,“尝尝甜不甜。”

  “嗯……”他轻轻抿了一口,有些惊喜,“好喝,京城的葡萄不够甜,做出来的冷水都是糖浆味。”所以大多都用来酿酒了。

  侧生到柜台结了帐,几人没怎么留便下楼准备离去。

  卢应天和高远裘一行人既然带了酒来,想必是还要好一会儿才走,所以也不怕碰上他们。

  只是没想到甄宝玉在他们后边儿来,现下也要走了,两边正巧迎面遇上。

  “这位公子,我曾见过的……”只见他眼睛一亮,就朝着贾环走上前来,“瞧着面善得很,就跟旧相识似的。”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但贾环也没功夫琢磨,便笑道,“我与公子确实未曾见过,倒是公子与我家中兄长容貌十分相似,也是有缘,不知可是江南甄家……”

  甄宝玉也明白过来了,诧异道,“你是贾环?”

  从前他听去荣国府贺寿回来的人说,那府里也有个宝玉,且容貌与他极为相似,常恨不能一见。

  不成想今日能遇到贾环,就更是惊喜。

  他又看了看薛玄,“这位是……”

  芦枝轻声道,“这是永宁侯。”

  “我、这……”甄宝玉一时行礼也不是,躬身也不是,只得拱手抱拳,“参见侯爷。”

  薛玄与贾环还要到别处去,只得给甄宝玉留了话,说改日可以到南山别院做客。

  两下里便分开了,没有在这街边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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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其余官员都已借着各种由头离去了。

  卢应天见状就知道高远裘是有别的话,便也开门见山,“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永宁侯到镇江府的消息,卢会长瞒得可真严。”若不是他在商会里安插了人手,恐怕到今日都还不知道这事。

  “大人这可冤枉我了,侯爷到镇江来本就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我若是透露出去,这会长的位子,明儿就是旁人的了。”

  高远裘这个老匹夫,一向会钻营,又不知眼下是在盘算什么。

  “侯爷还未娶妻,听说房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小女素英正当妙龄。”

  虽然卢应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一口酒喷了满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