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宫里一位老太妃急病发作,夜里薨了。
自从今上继位,太上皇从前的妃嫔仍留在宫内的少,两位圣人如今年纪大了,不免伤心。
是以皇帝下旨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以做哀悼。
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及宁府尤氏每日随祭,又要往孝慈县停灵数日,来回少不得一月光景。
宁荣二府之事便由凤姐协理,再有探春李纨从旁相助,大观园中姊妹由薛姨妈照管。
因贾母嘱托,薛姨妈便也搬进园子,至潇湘馆中与黛玉同住,看顾药食。
黛玉因自小丧母,今得姨妈尽心关爱,于是感念不已,往后与宝钗亦是亲如同胞。
荣国府中原本采买回来的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也要被遣发,王夫人叫每人给几两银子,也不必赎身,各自回家去。
李纨道,“家中戏班有几个老的还在,那也是不肯家去,才留下的。若她们有不肯去的,也便留下使唤吧。”
“有理,便去罢。”
凤姐那边听了话,说若有想归家去的,账上给银八两,让各家父母亲戚领回。
那十二个女孩子倒有大半是愿意留下的,一是怕回家再被卖,二是感念贾府恩德,不愿离去。
贾母便指了各人往园子中侍奉姑娘爷们,自己留下了文官使用。
怡红院的小旦菂官和潇湘馆的小生藕官在剧中扮夫妻,现下又被分至宝玉黛玉处,便更常相共处,情谊深厚。
正旦芳官被分到了月蜃楼,但如今贾环不在,楼中丫鬟婆子事少,她便与其余戏子整日园中嬉戏,乐不思蜀。
贾母等因送灵到别县一月才回,所以两府中各处下人也都偷懒懈怠起来,好在暂未生出事端。
初九这日,是贾环的生辰。
虽他不在家中,但内外各处送来的寿礼相比往年却分毫不少,赵姨娘便进了园子,与晴雯云翘几个收管打点。
“北静王与王妃送来琉璃彩瓶一对,金寿桃两只。”
“定城侯府送来长生玉树一尊。”
“五皇子府送来麒麟翡翠印章一枚。”
“……”
芳官头一次见这阵仗,她年纪小,哪里懂得什么规矩。
月蜃楼的几个大丫鬟对她们向来不搭理,淘气得惹人厌,故打发她往怡红院送东西。
“菂官,这是香扇姐姐让送来的丝线,你拿给袭人姐姐。”
宝玉因近日贾环不在,黛玉又抱病,自己也时常懒懒的,见了芳官便道,“怪没意思的,你们也常来我这儿逛逛。”
他对女孩儿家一向纵容,这群小戏子入了园闯祸招嫌,一是仗着有老太太、太太的怜惜,二是有宝玉从中包庇护佑,所以才愈发兴起。
“今儿是环三爷的生辰,这两日不得闲,连带着我们都跑上跑下,累的很。”
宝玉笑道,“哪里能累得什么,月蜃楼的活计虽多,但你们也不会那针线上的事儿,不过是端水喂雀儿。”
芳官撇撇嘴,不过待在月蜃楼比在别处自在多了,就是不知等主子回来什么样。
她们从前除了娘娘省亲那次,从未再进过大观园,一直待在荣国府的戏院中由教习监管,哪有待在园子里自在。
麝月过来接了丝线,“这还没开始做活呢,就叫唤起累来了,等三爷回来了,看你们还搅和。”
“没有这样的话,环儿对她们一向也是极宽待的。”宝玉坐在绣墩上看闲书,对着芳官笑道,“只是他身上不好,你们伺候着要细致些,旁的也没有什么。”
芳官点了点头,便拉着菂官出去逛了。
麝月哼了一声,进屋对着袭人道,“这园子早晚叫她们祸害了。”
“何必操心这事,去把水续上,再将二爷的贺礼送到月蜃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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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离了迟立镇,在清远府泊停,府城内薛家的铺子也更多。
众人在清远府停留了两三天。
有间金玉铺子,占地颇大,无论簪环玉佩还是头面项圈,样式都很好。但生意却一直淡淡的,他们闲逛的时候便顺路去看了看。
贾环才进门就觉得有些不舒坦,但是又说不清怎么回事儿,胸口闷闷的,便道,“我还是在外头等你罢。”
说完他就转身出了门,乌云和雪球汪了一声也跟出去了。
掌柜的还以为是怎么了,莫不是今日店里点的香味道不好?怎么贵人才进来就皱着眉头出去了呢。
“环儿,不若让林大夫来看看?”薛玄见他面色不好,便让芦枝去找大夫。
说来也奇怪,贾环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胸口不闷了,“这店好怪,我一进门就难受,出来又好了。”
薛玄回身看了眼门头招牌,还有站在门边的掌柜,“找个有用的道士来看看风水。”
怕他是撞了什么煞,便让芦枝带贾环去别的地方逛逛。
正巧这日是初五,掌柜的连忙道,“城南的庙会很是热闹,公子可去瞧瞧,吃的玩儿的也多。”
“那就去看庙会。”
虽然热闹好玩,但他精力有限,况且人太多了,吵嚷得很。
买了些从前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和吃食,贾环就回了船上,不多时,薛玄也回来了。
说起那铺子的事儿,他便道,“格局确实很有问题,要大改,现已叫他们关门了。”
“那我对这个也太敏感了吧……”贾环显得有些无言,“万一以后再撞邪,岂不是小命不保了么。”
薛玄想了想,“去年生辰我送你的项圈,上面那块玉可以常带在身上,怎么也能挡一挡。”
那块翡翠是找高僧持诵过的,又在相国寺的金佛下镇了许久,颇有灵性。
他说的话,贾环一向是信的,而且他这几次下船确实什么都没带。
“下回出门我就带上。”当即又话头一转,“那我今年的生辰礼呢?”
“等初九那日环儿就知道了。”
什么嘛……弄这么神秘……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了,贾环也就没有再刨根问底,左右就是三四天的事儿了。
清远府除了那间金玉铺子,其余酒楼客栈等经营得都还不错。
薛玄看过账目,吩咐人在城西再开一间胭脂铺和一间医馆,以补需求上的空缺。
船只便也驶离清远码头,继续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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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这日,贾环醒的很早。
天气愈发热起来,他起了床用过早饭,便坐在后甲板上钓鱼。
乌云和雪球趴在边上等待,因为他说若能钓上来鱼,就给两个小家伙炖鱼汤喝。
不在家中过生辰也少了许多应付,贾环乐得清静,所以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啊……有动静。”河面上的钓丝儿动了,他便用力一拉,竟还有些拉不动,乌云急得用牙咬着钓竿往后拖。
薛玄才端了一碗桂花蜜冰酥酪来,就见他正在费力拉竿,“莫不是上大鱼了?”
贾环手都酸了,简直想把钓竿都一齐扔进河里。
就在他松手的前一刻,薛玄接过鱼竿将钓丝拉了上来,浮出水面便能看到确实是一条大河鲤,活蹦乱跳的。
“汪!”两个小东西喜得边蹭贾环的腿边吐舌头。
“大馋狗。”
薛玄让芦枝把鱼拿下去让厨师炖了,用汤做狗饭,“好了,去前甲板上玩儿去吧。”
乌云和雪球跟着芦枝走了,还不忘用狗鼻子亲亲贾环的手心,弄得他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是条鱼,好像我平时虐待它们了似的。”
“你前几日说它们太胖了,让每日给减一餐,可不是馋么。”
这事儿他都差点忘了,一时听薛玄提起,不免嘟囔道,“也没见瘦什么。”
附近并无城镇码头,也不好停靠,晚间宝船便随意泊在了一处枫树林旁。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晚饭摆在了后甲板的黄花梨抱圆方桌上,都是贾环爱吃的菜式,还有一碗长寿面。
因只有他们两个,满桌菜显得有些太多了,“不若让芦枝和侧生一道来用些,我本也吃不了多少的。”
薛玄笑了笑,“他们还有事,等会儿罢。”伸手拿起玉壶,给贾环倒了一杯荔枝饮,“过了今天,环儿就十六岁了。”
因天色已经黑透,附近又没有人烟,似乎天地间就只有他们这一艘船。
那盏精致的挂灯照亮了后甲板这一处,桌边二人连影子也挨在一起。
贾环才反应过来,不远处那艘随行船今日怎么一点光亮也没有,周围似乎暗得出奇。
回头看去,方才还明亮的卧房,此时也已经熄了灯。
“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尾音,而后便是烟花绽放的声音,砰——!
整片天空都被照亮,璀璨的光彩映在贾环的双眸中,一声接着一声,绽放出更大的花朵,层层叠叠。
火光似蝴蝶一般,轻盈落下,尾迹如同无数流星划过,绚烂交织。
夜幕被银白、鹅黄、暮紫、浅碧填满,花瓣在一霎那舒展开,为寂静的黑夜平添了无尽的梦幻与斑斓。
不知道这场烟火会放多久,贾环回过神来才发现,薛玄不知何时已经捂住了他的耳朵。
“喜欢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虽也不是头一次看烟火,但从未像今日一般,这漫天的萤光只为他一人绽放。
因为有烟火声的掩盖,现下的心跳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贾环想,大约也是如这些烟花一般了,砰砰跳。
两个人都静静地没有说话,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烟火没有停下,久到他没忍住问,“还有多久?”
他听到耳边传来薛玄的轻笑声,“或许还要辛苦环儿再看一会儿。”
“倒不会辛苦啦……毕竟是贺礼。”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贺礼。
又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烟火停下了,两艘船的烛火也正常亮起,河面映出了彩灯的颜色。
薛玄揉了揉他的耳垂,又从卧房内拿出一个楠木雕花盒子,笑道,“这个才是贺礼。”
“我还以为……”
盒内放了一顶玉冠,玉雕的芍药花瓣与花心上共镶嵌了一百零八颗宝珠。
选取最通透浅淡的宝石,远看与玉融为一体,细看却能品出紫、碧、黄、蓝、粉、灰。
只是色太轻,显得极淡雅,在夜色中散发着柔润的光。
“祝我的小寿星,顺心如意,岁岁安康。”
贾环伸手摸了摸玉冠,旁边还有一支簪,看起来是同料的,“我很喜欢。”不止这个。
他又努努嘴,点了点这人的胸口,“难怪你不提前告诉我,筹备多久了?”
薛玄把贺礼放在秋千上,笑着将他按在桌边坐下,“从你答应跟我一起南下开始。”
“这么早……”心机!
虽心里这样想,但贾环能感受到自己现在的情绪,除了愉悦就是高兴。
“好在如今夏日里,菜都还热着,你方才都没吃几口。”薛玄盛了一碗鲜莲鸡丝火腿汤,“先喝两口汤再用饭。”
心情大好,似乎也影响着胃口,他喝了半碗汤,又用了两口炸鹌鹑和烩羊舌,“嗯?芦枝他们呢,被你派下去放烟火了?”
薛玄嗯了一声,“应当要回来了。”
这边芦枝和侧生放完烟火,让人收拾好东西,才抱着乌云雪球上了船。
狗都是怕响的,两个小家伙脑袋上不仅包了绒布,方才还一直被二人放在腿间护着,给足了安全感。
贾环听到动静一转头,差点没笑岔气,“哈哈哈哈………”
实在是滑稽,两只平日里温敦可爱的小狗,现下脑袋被裹得像球一样,看上去更笨了。
“汪呜……汪汪……”仿佛是在诉说委屈似的。
乌云和雪球脑袋上的绒布才被解开,就奔向了贾环和薛玄,头埋怀里撒娇。
薛玄这个始作俑者,还揉揉狗头,笑道,“可吓着了?”
“好啦好啦,等会儿让厨房给加一顿夜宵,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两个小东西好哄,贾环才说完给加宵夜的话,立刻起效。
芦枝和侧生也在他的要求下,坐下一起用饭,他喝荔枝饮,其余三人喝梨花酿。
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因是给贾环做寿,两艘船上每人都得了十倍的赏钱。
因感念他恩德,有那胆子大的,就站在随行船甲板上朝大船的方向喊,“祝三爷福如东海!”
“祝三爷长命百岁!”
“祝三爷福星高照!”
“祝三爷花如锦绣,福寿如山!”
……
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一声比一声高,河面上飘的全是祝寿词儿。
薛玄听着喜欢,又赏了钱下去,并说明日停船一天,大家也略歇一歇。
众人皆谢恩得了不得,十分热闹。
贾环因高兴也喝了半杯梨花酿,他是全无酒量的人,一时有些昏沉,后来如何擦洗如何上床的都不记得了。
迷迷糊糊听到薛玄喂他喝水,便启唇抿了两口温热的茶,觉得舒服了些,“几……时了……”
隐约感觉有人俯身过来,紧接着便是轻柔而低沉的声音传来,“睡吧,我的小寿星。”
贾环把脸往软枕上蹭了蹭,安心睡了。
薛玄在屋内点了一支逐梨香,见他睡沉了,才放下床帐去洗漱。
等到片刻后回来,却发现他正坐在床中央,好像垂着脑袋在发呆。
“环儿?怎么好端端起来了。”
伸手碰了碰他因酒意上头微红的脸颊,发现他似乎只是醉了。
贾环挠了挠脸,语气也懵懵地,“你到哪里去了?”
薛玄扶着他躺下,从床头矮桌上拿了扇子,轻声问,“我洗澡去了,是不是热醒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切的感知都变得迟钝起来,躺下便又困了,也不乐意再说话,仍旧闭上了眼睛。
“睡吧,醉酒的小寿星。”
薛玄回来时已经吹熄了大半烛灯,现下只轻轻给他打着扇子。
或许是微凉的风吹过发丝面颊,除去了身上的热意,贾环的呼吸逐渐平稳,这才缓缓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