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才出,天光大亮,便有一群女人围在水井边上打水洗涮。

  “哎李归家的,你男人不是码头上做活的么?听说今儿停了两艘好大的船,跟宫殿似的,他没跟你说说?”

  李归家的默不作声蹲在水井边洗芫荽,闻言摇了摇头。

  方才说话的女人见她不吭声又道,“你家欢哥儿,这两日没见出来啊?小孩还是要多见见太阳呦……”

  这话一出,水井周围一圈儿洗菜洗衣的媳妇婆子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唯有李归家的甩了甩菜叶上的水,端着盆走了。

  “嘁,好心当做驴肝肺,谁愿意问似的。”那女人啐了一口,仍旧也低头继续洗衣裳。

  有个穿着青绿衣裙的年轻媳妇很看不惯似的,把剔下来的鱼鳞往她脚边一倒,“呸,自家里米缸烂蛆了不去找,光顾着惦记别家,谁又比谁过得好。”

  “二牛媳妇!你眼睛瞎了?臭鱼鳞子往我身上倒!”林义家的一蹦老高,忙跺了跺脚,怕沾上鱼腥气。

  二牛媳妇是去年才嫁到这镇上的,年轻不吃气,闻言笑道,“婶子,鱼鳞子还没你的嘴臭呢。”说完就拍拍绣鞋上的水珠子,抱着盆走了。

  旁边的人都在看热闹,林义家的看没人帮自己,嘴里骂了两句也拿着洗衣盆走了。

  “活该,每次见李归家的都要戳人家的心,也得亏李归家的性子软。”

  “谁不知道她的,从前她差点儿说给李归了,嫌人家家穷不愿意,你说这倒也是常情吧……”

  “人家李归争气,这两年在码头上做活挣钱,听说还打猎哩。她自己男人不争气没生养不说,还眼红人家,净找茬。”

  “真是可怜呦……李归家里就欢哥儿一个孩子,偏偏又……”

  “唉唉唉婶子,等会儿咱们到街上买蜡烛去……”

  ………………………………

  “环儿,船已经泊在岸边了,要不要起来看看。”

  昨晚本都已经说好要睡下了,薛玄给念了好一会儿话本子,贾环却始终睡不着,只好拉着芦枝和侧生一起打牌。

  也不知怎么的,他那几把手气极差,在输了十几两银子后总算是气得睡着了。

  “唔……”贾环往被窝里缩了缩,“几时了?外面天可亮了?”

  薛玄伸手将人从床铺里捞了出来,抱着他站在窗户边上,“瞧瞧。”

  日头才冒出云层,把云团都染上了金边,朝霞轻柔而绚烂。

  从河面上吹来淡淡微风,正是清新凉爽的时候。

  “好早。”贾环下了地穿上鞋,推开了另一边的窗棂。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翠绿树,岸边的石阶都结了青苔,像是一处长久未用的码头。

  “这镇上最繁华的码头人太多,就转到这儿来了,略行一段路就能到街上。”

  若不是身子太弱,贾环也不在意多走些路,只不过大多时候他都是身不由己的。

  “走走逛逛也好,嗯……”站在窗前抻了抻腰,在洗漱后便到屏风后换了一身轻薄的萝紫春衫,奇怪道,“头发怎么这么长了。”

  薛玄替他束了发,今日并不戴冠,只用了支羊脂玉簪挽起,“不长,如此正好。”

  “嗯,那就这样罢,我去找乌云和雪球。”贾环打开外间放着的一个乌金小箱,从里面拿出了牵绳,想了想又将上头坠着的小玉扣、金铃、南红等物都卸了下来。

  两只小家伙起得更早,已经用过饭了,正在前甲板上蓄势待发。

  “过来。”

  他将对应的牵绳钩在乌云和雪球颈间的项圈上,又伸手揉了揉他们的狗头,“憋着了吧?就知道你们闲不住。”

  侧生已经叫人将木梯放下去了,船也泊得很稳,“三爷,早间出去的人回来说,这镇上还算繁华,有一间家里开的客栈和两处酒楼,还有个当铺。”

  贾环倒是没想到,这样一个镇子上,也会有薛家开的店。

  “此处虽离京城有段距离,但水陆贸易发达,与县城里相比也不遑多让。”像是看出他的疑虑,侧生便轻声解释了一番。

  他点点头,“还是等你家侯爷一起下船罢。”

  薛玄今日穿的衣裳与贾环很相配,他正好从房内出来,“环儿。”手上还拿了个香囊,“别忘了这个。”

  那是晴雯绣的芍药香囊,里面放着驱虫的药材。

  “东西都卸了,连带着这个也想不起来了。”今日他身上没有带任何环佩玉牌或香囊扇坠,也就没有想起它来。

  薛玄将香囊带在他腰间,“时辰还早的很,下船。”

  石阶上的青苔已经被铲掉了,贾环的脚落在阶上,才明白什么是脚踏实地,船上和陆地上还是有区别的。

  果然沿着台阶上的石子路走出去,没几步路就绕到了街上,二人身边只跟了芦枝和侧生。

  虽与京城无法比,但这镇上十分热闹,沿街叫卖的小贩,跑闹的孩童,显得人情味很足。

  “画糖人咯!画糖人!什么都能画,什么都会画,画糖人咯!”

  贾环被这吆喝声吸引,牵着狗就走了过去,“什么都会画?”

  摊主正画好了一只小兔子递给旁边的孩子,闻言笑道,“什么都会画!无论花鸟鱼虫还是亭台楼阁,客官您……”

  他抬起头看到站在面前的人,不由得愣住了,“客、客官,您要画么?”

  “要的,画它们。”贾环指了指自己牵着的两只狗,“画得可爱一些。”

  乌云和雪球歪头看了看这摊子,闻到了甜甜的蜜糖味道,然后就被踢了两脚,“坐着让人家好好看看,画丑了就都怪你们。”

  两个小家伙只得乖乖坐在摊子前,它们一黑一白,品相又极好,毛绒绒云朵似的,一时吸引了不少孩童围观。

  薛玄的相貌已是万里挑一,贾环便更是世间少有,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摊主年轻不经事,有些把不住舀糖的勺子,好在没有失误,两只糖画小狗栩栩如生,略凉了凉便递给了贾环。

  薛玄伸手接了过来,芦枝上前付了账。

  “看,像不像?”

  二人离开了那摊子,继续往前走,只留下周围人对他们的小声讨论。

  贾环拿了一支竹签,一口咬掉了小狗的耳朵,回道,“像,甜。”

  “呵。”薛玄有些失笑,他还以为这是专门做来当纪念的,看着手上这支小狗,“应当是麦芽糖。”

  乌云和雪球眼巴巴地瞧着,贾环也没理,还对着他道,“你也吃么,不是还有一个。”

  不远处又有个卖腌菜的小贩,好几个媳妇婆子都在围着买。

  姜辣萝卜、芥辣莴苣笋、五香酱丁……各种咸酸麻辣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买一些回去我们配粥吃。”

  侧生闻言便要上前,被芦枝拉住了,“都是些婆婆婶子,还是我去吧,你不会说话。”他便小跑着去各样都买了些回来。

  “今日的早饭,不如到店里去吃?”逛了一会儿还未吃早饭,薛玄怕他饿了,便将牵绳接了过来。

  这街上各种糕点包子馄饨面条,也是有的,只是一时难以抉择。

  贾环走着看着,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有桌有椅的摊子,“吃那个。”

  那是一个支了篷布的羊汤摊子,老远就能闻到十分浓郁鲜美的香味,勾人得很。

  或许是此刻时辰已经不算早了,没有什么人,四人便在一张干净桌子上坐下。

  摊主是个打扮利落干净的妇人,正在擦洗旁边的桌子。

  “要四碗羊汤,不知您这还有旁的佐食没有?”光吃羊汤虽也能饱,但到底太单一了些,芦枝便问了问。

  若是这摊上没有,他也会到别处再买一些的。

  那女子忙叠起手上的粗布帕子,显得有些寡言,“有羊汤和羊汤面,还有烙饼和葱油馍。”

  “三爷,你想吃哪个?”

  贾环确实有些饿了,便道,“不想吃面,喝汤吃饼好了。”

  芦枝便依言点了东西,摊主虽话不多,但很会做事,还用滚烫的开水给四人烫了碗筷。

  羊汤很快上来了,奶白馥郁,点缀着细碎青翠的芫荽,里面有羊肉羊心羊肚丝儿,炖得虽软但也不失牙感。

  烙饼里面是掺了香料的肉馅,虽馅料不多,但也是咸酥可口。

  葱油馍并不油腻,只是在锅中擦了一层猪油,再将面糊倒入摊开,面糊里放了鸡蛋,做出来香香软软。

  这一顿很合贾环的胃口,只是他食量太小,没用太多,“和家里厨子做的汤分外不同,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就是更有风味些。”

  “若是高兴,便跟摊主买了方子,让船上的厨子给你做。”对薛玄来说,只要是能让他高兴,便值得用些心思。

  贾环想了想,正要说话,就听到一声兴冲冲地,“秀言,等收了摊子带你和欢儿去看大船。”

  这男人说话有些地方口音,那声‘欢儿’听上去和‘环儿’一样,四人都不免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穿着布衣的高大汉子,怀里抱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儿。

  他自己虽穿得将就,但怀里的孩子却穿着柔软的天青绸衣,白净乖巧。

  “这么大了还抱在怀里到处走,想来在家中也是极疼爱的。”芦枝这话说得倒也没错,这个年纪又是男孩儿,很少有愿意被拘在怀里的。

  摊主见丈夫孩子来了,面上显露出笑意,“怎么把欢儿抱出来了,可是在家中待得烦了?”

  李归将欢儿放在旁边空桌的凳子上坐着,笑得很是憨厚,“好容易今个下工早,石林码头那儿泊了两艘好漂亮的船,等会儿带你们去看看,旁人都不知道呢。”

  苏秀言轻轻嗯了一声,将早上出摊时买的糖葫芦给了欢儿,他便拿着慢慢吃。

  “家里的盐快吃完了,我去买一些。”李归见还有客人在,就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爹爹马上就回来。”

  “好,欢儿等爹爹。”

  小孩子好奇,一直盯着乌云和雪球看,眼中都是好奇。

  他又看了看贾环,很害羞似的,微微低下了头,小耳朵都红了。

  “……真可爱。”贾环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也觉得有趣,连原本在想什么都忘了。

  侧生去不远处的铺子里买糕点了,要带回船上去,三人便等了一会儿。

  “小瘸子又上街咯!小瘸子又上街咯!”

  两三个十来岁的男孩儿不知道从哪跑来的,见欢儿坐在桌边,便围着叫起来,“小瘸子,小瘸子略略略。”

  秀言忙过来捂住欢儿的耳朵,厉声道,“走开!别站在这儿!”

  那几个孩子根本不怕,虽穿着朴实但想来也是在家里被惯坏了的,甚为可恶。

  贾环听了他们的话却在发愣,方才只是见那孩子被一路抱着来,虽后来也是一直在桌边坐着,但从未想过他是双腿有疾。

  “环儿?”

  薛玄见他面色不好,便看了芦枝一眼。

  芦枝立刻起身去驱赶那几个孩子,“谁家的孩子啊,这么惹人厌,快走!”

  “哦哦哦,小瘸子找帮手咯,亲爹不在还有野爹出头咯。”

  这下就连芦枝和薛玄都皱起了眉头,这绝对不是小孩子能说出来的话,一定是家里大人教的。

  贾环起身走过去,一把将带头的那个十来岁的男孩儿狠狠推倒在地上,“瘸子怎么了?杀你全家了?”

  他推完一个还不够,顺手又把旁边那两个孩子也推倒了。

  “再说我就把你们的腿给打瘸,让你们跟他一样,他有爹爹抱着走。我看你们也是没爹没妈的种,以后就在地上爬一辈子!”

  带头的那个孩子最壮实,实际他根本没觉得多痛,但还是原地哭嚎起来,旁边的两个见状也一起哭起来。

  贾环笑道,“好啊,继续哭,但凡再哼一声我就让狗咬死你们。”

  乌云和雪球立刻吠了两声,一边跑上前来站在贾环身边,一边对着那三个孩子一顿叫唤。

  薛玄扶住他的肩,“别动气。”

  其中两个孩子一看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只剩下那个最壮实的,他嚎得更大声了,“娘啊!爹啊!有狗咬我!”

  原来这孩子的父母就在不远处摆馄饨摊,立刻就赶了过来,“谁啊!哪个不长眼的畜牲咬我大柱子!”

  芦枝立刻挡在主子面前,叉腰道,“我还以为他是个没爹妈的,原来你们不是聋子啊,方才他骂人家孩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跑这么快?”

  “你谁啊?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哎呦!没天理啊!青天白日打死人啊!”

  柱子妈立刻坐在地上,抱着柱子哭了起来,又去推身边的男人,“你儿子要被外人欺负死了,你也不吭一声!作孽呦——”

  贾环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人,甚至有些新奇。

  李归和侧生也回来了,见自家摊子前围了这么多人,忙挤了进来,看到媳妇孩子没事才松了口气,“这是咋了?”

  欢儿哭得满脸眼泪,秀言也是红了眼睛,小声向丈夫说起了缘由。

  李归气得大怒,直接冲上前去,“陈大贵,从前你家柱子嘴上不干净我当他是个孩子,到底没动手。如今他反而越大越说出好的来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两个每天都在家教他些什么?!”

  周围也有几个卖菜的婆子看了全程,立刻在人群里散播开,的确是柱子的错。

  陈大贵小时候因为偷李家的菜被李归打过,从小就有点怵他,即便是长大后各自都已娶妻生子。

  “李哥……这都是误会……”

  柱子妈喊得更大声了,狠狠打了柱子两下,“你看看啊!有个没用的爹,以后咱们娘俩活不成了啊!”

  两家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李归秀言两个对欢儿太好了。

  不仅一年四季都做新的衣裳,用的也是寻常人家不舍得买的好料子。那些糕点果子糖无论贵不贵的,都会送到欢儿手上。

  街上的孩子就没有不眼馋的,眼馋了怎么办,回家闹。

  旁人家里也就罢了,顶多凶孩子两句,偏偏柱子妈嫉妒秀言的羊汤摊子生意比她的馄饨摊好。

  所以每次柱子回家说欢儿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她都要编排咒骂两句,也是一口一句那个小瘸子。

  时日久了,孩子自然有样学样。

  薛玄不知贾环为何生这么大气,只是很担心他的身子,“环儿,不如先回船上?”

  “我是真的想把他们的腿打断……”他方才气得有些狠,以至于现下胸口都有些堵得慌,“好让他们知道做瘸子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我帮你想法子。”

  听到薛玄这句,贾环怔了一下,扭头看他,“我的性子若是越来越坏,全是你惯得。”

  “那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他就从不觉得环儿的性子坏。

  因为有周围人的仗义执言,柱子妈见没有一个帮她的,自己也喊不下去了,气冲冲地拉着柱子冲出人群走了。

  陈大贵闷了半晌才憋住一句,“李哥,今日是我们对不住欢儿,你别、别……”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归打断了,“你说一万句对不住也补不上我家欢儿心里的难受。”一想到儿子听到那些话时的无助,李归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回去我好好说说柱子。”陈大贵留下这一句,就走了。

  眼看没热闹看了,周围人群也慢慢散了,只剩下几个婆子仍旧在羊汤摊子旁卖菜。

  李归抱着欢儿走到贾环面前,“多、多谢这位公子,谢谢您帮了咱们。”

  秀言抹了抹眼角,也道,“这顿饭只当请几位公子的,还望您们别嫌弃才好,实在是……实在是谢谢。”

  前两天带欢儿买菜,就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所以一连几日孩子都不愿再出门。

  他们做父母的,说是心如刀割也不为过。

  一方面怕孩子在家心里闷出病来,一方面又怕他出门听到什么话难过,简直左右为难。

  贾环松开了紧攥的手,改为拉着薛玄的衣袖,“没事,是我看不惯他们。”

  “谢谢哥哥……”

  欢儿受了惊吓,声音还打着颤,却还是十分乖巧地跟贾环道谢。

  “不用谢。”他也笑起来,伸手戳了一下欢儿的脸蛋,软软的。

  想起方才李归说的要带老婆孩子到码头边看大船,他拉了拉薛玄的袖子,小声道,“船上的老大夫医术应当很好吧?”

  薛玄就势拉住他的手,笑道,“路过此地,哪里好吃白食。”

  芦枝立刻会意,“方才听大哥说要去石林码头看船,那船就是我们的,不如一同上去逛逛,也算是我们回报了这顿饭了。”

  “哎呦,这、这怎么好。不可不可,今日之事已经是麻烦你们了,我们怎么能到那船上去。”

  虽然一见这几位便知来历不凡,但李归也未把他们和宝船联系在一起,猛一听也是有些诧异。

  贾环又戳了戳欢儿的脸颊,“想不想到大船上看看?哥哥请你吃糕点。”

  欢儿今天也是因为爹爹说要带他去看漂亮大船才愿意出门的,现下自然是想的,眼睛也亮亮的。

  既然如此,李归夫妇也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便收了摊子跟几人同往。

  “好大的船……”

  这一家三口上了船如何惊讶自不必提,贾环让人搬了桌椅放在前甲板上,又拿了个铃铛藤球给欢儿,带着他和乌云雪球一起玩。

  薛玄顺势提出了让船上的大夫给孩子看看腿的想法,“是京中最好的大夫,医术便是和宫中的太医比也不差。”

  李归和秀言惊喜又无措,他们已经带欢儿到镇上和县城里最好的医馆看过,但仍旧治不好,如今正在攒银子想带他到更远的府城里去看。

  在他们心里,京城里的大夫肯定比府城里的大夫医术更好!万一呢……

  这时芦枝已经从随行船上把正在睡懒觉的林大夫请来了。

  他仔细检查了欢儿的腿,皱着眉道,“起码有四五年了,但好在没太萎缩。”

  “是、是,的确有四年多了,每日都用药膏给孩子揉腿的。”李归紧张得一背后都是汗,只能紧紧拉着妻子的手,却发觉秀言的手心也都是汗。

  林大夫从药箱里拿出针包,“得施针,若是觉得痛便有得救。”

  这话一出,夫妇二人更紧张了,都忘了道谢,失魂落魄跟着大夫进了船舱。

  贾环蹲在甲板上给两个小家伙喂肉干,似乎并不在意那孩子的腿是否有救,但薛玄能看出来他平静神色下的担心和焦虑。

  “环儿,喝口水,唇上都有些干了。”

  他凑过去抿了些茶,发觉自己腿都蹲得麻了,“唔……”

  薛玄将人抱起来放在了凳子上,还没说话就听到从舱内传来的隐隐哭声。

  贾环猛地抬头,侧生从里面跑了出来,“林大夫说能治好。”

  他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喃喃道,“能治就好。”

  李归和秀言抱着欢儿出来,脸上满是喜意,当即就给二人跪下了,“贵人大恩,我夫妇人微言轻,怕是此生都难以报答了。”

  “快扶起来。”

  后来如何道谢如何客气都不必说,贾环觉得自己两辈子听到的谢都没有今日的多。

  欢儿的腿需要起码连续半年的针灸,但林大夫要随船而行,便建议他们到京城去惠心堂找自己的师兄。

  入京的花费自然是由薛玄出了,毕竟惠心堂也是薛家的。

  李归夫妇万般推辞,但最终还是被芦枝一张巧嘴说服了,说还是要以欢儿为重,已经让孩子难受了四五年,怎么还能因为银钱之事再耽误下去呢。

  他们如何劝说的,贾环不知道,因为他正忙着教欢儿怎么骂人。

  “怎么狠怎么骂,让他们气死去。”

  欢儿的小脑袋接收了许多陌生词汇,忙忙地记下来,止不住地点头,“嗯嗯,好。”

  贾环当即开始验收结果,“如果柱子再来骂你小瘸子怎么办?”

  “你、嘴贱烂舌头,全家出门被马车撞死~”欢儿声音嫩生生地,有种别样的攻击力。

  贾环很满意,又道,“如果有人坏心眼,假装关心你实则嘲讽你怎么办?”

  “你的牙上昨天的韭菜,嘴好臭~然后捂住鼻子。”

  “哈哈哈……捂住鼻子不用说出来啦。”

  …………………………

  送走李归秀言欢儿一家三口,贾环坐在后甲板上出神。

  薛玄端了药来,“今日午饭也吃得少,先把药喝了,然后睡会儿罢。”

  “……秀言嫂子的羊汤味道好,早上吃多了,午间也不饿。”药已经吹凉了,他便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今日的太阳依旧很好,但却已经能隐约感受到盛夏的炙热了。

  薛玄拿了扇子给他轻轻地扇着,“已经让厨房做了冰酥酪,等你午睡醒了吃。”

  贾环嗯了一声,显得兴致不高,想了想还是起身准备去午睡,两只脚才进屋就道,“薛玄,进来给我打扇子。”

  “好。”

  换了更轻薄的小衣躺进被窝里,丝丝凉风吹在面颊,他烦躁的情绪也被慢慢抚平。

  “唔……”翻了个身,他面对着躺在身侧的薛玄,还是说了一句,“那几个小孩真讨厌。”

  “等他们长大了,不会再有人拿他们当孩子看,到那时候他们闯的祸,就不是母亲坐在地上哭几声就能摆平的了。”

  贾环哼了哼,嘟囔道,“希望人有事。”

  薛玄实在没忍住笑了,揉了揉他的头发,“今儿这样生气,现下可消了?”

  “几个小屁孩哪值得我生气,只是……”只是想起了上辈子的自己罢了,平白气了一场。

  他不想说的话,薛玄虽好奇但却从来不会追问,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到他愿意主动说的时候。

  手上继续打着扇子,“过两日就是环儿的生辰了,这还是头一次我们两个人单独过。”

  从前在京中,每逢生辰日,贾环总是太忙。

  贾环把脚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凉快,“是呢……”

  心神一松就容易困倦,他把脸往薛玄怀里蹭了蹭,闻着逐梨香的味道安心睡了。

  薛玄知道,只要不是太过烦心的事,他睡一觉后就差不多能好,只是想到他那时的神情,还是忍不住心疼。

  他的手心如今还留有因为紧攥而掐出的痕印,薛玄拿了枕旁从前张太医配的药膏,轻轻涂了上去。

  “才剪的指甲,小猫儿似的。”垂首在贾环透出脉络的腕上轻轻吻了一下,仍旧给他打着扇子。

  清风从窗棂的方向吹进舱中,软烟罗的床帐如水波一般被轻轻吹皱,满室宁静。

  …………………………

  天才亮没一会儿,李归和秀言便拿着收拾好的行李,抱着欢儿出了门。

  正巧林义家的出门洗衣裳,见他们如此便知又是求医去的,便叹道,“哎呦,流水的银子花出去有什么用哦。”

  “我看还是存起来,等欢哥儿长大了给娶上媳妇,你们一家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李归和秀言都不想理她,只有欢儿趴在父亲的肩头,“婶子,你的牙上有昨天的韭菜,嘴好臭~”说完还用小手立刻捂上了嘴。

  旁边院子里二牛媳妇和二牛妈正拿了衣裳也出来洗,闻言笑得直不起腰。

  林义家的气得脸都红了,但人家已经走远,再气也无可奈何。

  二牛媳妇拉着婆婆从她门前经过,“妈,你闻到剩韭菜味了么?真臭。”

  “你这孩子,就好开玩笑哈哈……林义他媳妇你别见怪,咱们不是说你啊。”

  婆媳两个笑着往水井那边走了。

  “啊啊啊!”林义家的气得在门口直跺脚,但却不知道从哪发泄,一时觉得脑袋有些发晕,扶着门框才稳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