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二爷从平安州回来了,叫三爷去府里一趟。”

  贾环也才从学堂回来,这两日越发暖和了,他的旧症有些反复,晚间也睡得不太安稳,“先把药拿来我喝。”

  香扇将汤药端了过来,“老太太说,明日初一要在相国寺办一场水陆大法会。叫三爷和宝二爷、还有小蓉大爷一道去看看。”

  “嗯。”他喝完药又换了身衣裳,便出了月蜃楼往荣国府去。

  路过栊翠庵的时候,正好遇见惜春从山门内走出来,“四妹妹今日又来找妙玉师父讨论佛法了。”

  “正是。”惜春将手中的画展开半幅,“宝姐姐和林姐姐都不在,便让妙玉帮我看看。”

  之前刘姥姥来的时候,把大观园夸上了天,只恨不能把园子画下来让父老乡亲们都看看。

  而众姊妹中只有惜春善于作画,老太太便让她画一幅园子图出来,等下回刘姥姥再来的时候就送给老人家带回去。

  贾环迎着日光看了看,“四妹妹的花鸟景物,越发精益了。”这画上每处楼台亭水,他都十分熟悉。

  惜春将画卷了起来,“左右长日无事,打发时光罢了。”她淡笑道,“月蜃楼还没画到呢。”

  “月蜃楼在园子最深处,不着急,妹妹慢慢画罢。”

  二人在沁芳桥分开,贾环出了大观园,钱槐钱椿便随他一道去了荣国府。

  府中凤姐院子里闹嚷嚷的,几个丫头在分拣东西。

  贾琏这次往平安州去了一两个月,带回来许多东西。

  其中有一小瓶鸾蜂蜜,极为难得,“就这一点儿,都说吃了对身子有莫大的好处,你凤姐姐说都给你了。”

  “这怎么好……还是留给巧姐儿罢。”贾环手上被塞了个白玉瓶,拢共也就两三指宽的大小,其内蜜色如碧,犹如琉璃。

  数年前曾有传闻,食鸾蜂蜜可长寿,颜如童子。

  一时捕猎之风盛行,使得鸾蜂鸟几近灭绝,这的确是非常珍贵的补品。

  薛玄之前也让人找了些给他,每日冲了香露在睡前服下,吃了一个月后身子的确舒坦了些。

  但要说有多大变化,也不太明显。何况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不是年年都能得的。

  如今才四月,蜂鸟还未产蜜,这一瓶起码是去年便珍藏起来的。

  贾琏摆了摆手,让平儿上茶来,“大姐儿还小,吃这些补也补不进,若是旁的就让人带到园子里给你了。”

  只得了这一点儿,即便老太太和太太不说,若单给了环儿,难免惹底下人说嘴。

  贾环只得道谢收下了,“几日没见凤姐姐,听说她近来总是不适,现可还好?”

  “哈哈哈……倒不是别的,你二嫂嫂是有喜了。”在贾琏去平安州之前便诊出来了,只是月份太小暂时还没说,如今也有三个月了。

  他拍了拍贾环的肩膀,“环儿可是头一个知道的,明日我便去禀告老太太和太太。”

  “恭喜凤姐姐,恭喜琏哥哥。”这一消息实在来得惊喜,贾环也由衷为他夫妇二人高兴,“只是凤姐姐管家,事情太多。”

  “听闻女子养胎最忌劳累,还是要想个法子出来才好。”

  这件事贾琏已经和凤姐商量过了,“家中这些姊妹们,或只有你三姐姐还可帮着料理料理。明日我去回老太太的时候顺便说一说,也就妥了。”

  这倒实在,探春的精明强干不在凤姐之下,且更读书知礼,“再请大嫂子帮衬一二也就好了。”

  “正是正是。”凤姐管家严,这样既可软硬兼施,也可分担事务。

  这的确是件大喜事,贾环出了荣国府回园子的路上,心情都好了些,却在园门口遇见了宝玉,“宝哥哥?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宝玉正在愣神,见到他便拉着人走到一边,“环儿,我想去看看林妹妹。”

  “现在?不好吧……姑父才把林妹妹接走没两天呢,会不会有些唐突?”

  这对小情侣怎么这么腻歪,一天都不能分开似的,谈恋爱的人难道都这样么……

  宝玉昨晚做了个噩梦,出了一身的汗,把袭人麝月都吓了一跳。

  即便是现在他心里也不安乐,总是想见一见黛玉,“我就到林府看一眼就好,环儿,你陪我去吧,好不好?”

  贾环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他,“若是姑父不在家,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二人坐车到了林如海府上,在鼓楼北街的宽巷内,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大门口还有正在修缮匾额的匠人。

  宝玉急着下车,贾环拉住了他,“钱槐,你去问问。”

  钱槐跳下马车,跑去门口问了问,回来说,“林老爷入宫朝参去了,现下不在家中。”

  “宝哥哥,我们回去吧。”既然林如海不在,他们也不便单独进去见黛玉。

  “环儿,我想见见她,不知道妹妹这几日服药如何,起居可还安好,我放心不下。”

  贾环忙拦住他,“二哥哥,你如今大了,总要懂得个分寸,难怪林妹妹上回跟你生气了。”

  上一回宝玉黛玉怄气,他后来听雪雁说,是因为宝玉总是和紫鹃她们玩闹嬉笑,对黛玉也依旧如幼时那般拉拉扯扯的。

  终究惹得人家伤心,又哭了一场。

  宝玉不明白这个,只觉得黛玉想和他生分了,自己也气了好几日。

  “那……那怎么办……”

  贾环让钱槐去跟门房传个话,把紫鹃请出来,在小角门那里见一见。

  二人在车内等了一会儿,总算见到了熟悉的人从里面出来,是雪雁,“紫鹃姐姐在姑娘身边不得空,让我出来见二爷。”

  宝玉见到她也很高兴,忙问了问黛玉这几日的近况,“妹妹最近吃睡如何?可有哭过?还咳嗽么?”

  雪雁笑道,“谢二爷挂念,姑娘这两日身子好多了,有老爷在身边,姑娘心安些。”

  得到这样的回答,宝玉顿时变得又喜又忧,贾环见他呆住了,便道,“我们不便久留,雪雁姐姐请回去罢,代我们向妹妹问好。”

  回到车上,宝玉还在念叨,“环儿,你说林妹妹还会回园子里么?若是她不回去了,我……”

  “姑父如今事忙,妹妹定然还是会回园子里住的。”说着便让钱槐驾车回大观园,“既然林妹妹身子安好,你也别这么担心了。”

  快到园子的时候,贾环掀开帷裳,随意往外看了一眼,“嗯?”

  如果他没看错,方才有一辆薛家的马车与他们擦身而过,似乎是往城外去的。

  奇怪……想着或许是薛蟠出城玩去了,他便没放在心上。

  ………………………………

  次日早起,贾环往老太太处请过安,便到了甘棠院陪赵姨娘说话。

  “昨日我在太太屋里,听彩霞说,似乎是有官媒来打听二姑娘。”

  迎春是家中三个姑娘里最早及笄的,比她还小的湘云都定亲了,按理说迎春也是该相看人家了。

  贾环点点头,“不知是什么人家,不过二姐姐的婚事自然有大老爷和大太太做主。”

  赵姨娘剥了一把松子给贾环,“好像是……姓孙,还是姓苏来着,我也没听清。”

  “不吃了,等会儿还要出门去相国寺。”他从榻上起身,“从前给母亲求的那个护身符也旧了,正好再去求一个。”

  “哎。”赵姨娘给他理了理衣裳,便将人送出了门。

  他们今日骑马出去,贾蓉正等在荣国府大门前。

  贾环也有好些日子没和汤圆相处了,如今才见就被马儿埋脸蹭了蹭。

  “小汤圆,你是不是长大了?显得更威武了。”

  贾蓉扶着他上了马鞍,“你这马也太认主了,一点也不乐意让我牵着。”

  宝玉此时也骑着马来了,三人便一同到了相国寺。

  初一寺中果然热闹,因为今日有水陆法会,所以比往日来敬香的人还要多,也有许多异国使者。

  所有人都在道场上看和尚念经,宝玉便也留在了那儿。

  贾环因为要求护身符就和贾蓉一起到了侧殿,他还记得上次就是在这殿门口遇见了陈丕,真是有够倒霉的。

  “三叔。”贾蓉从案上拿了签筒给贾环,

  他跪在如来金像下晃了晃签筒,好一会儿才掉出一支木签,“上上签,此卦大吉……”看着上面的签文,贾环若有所思,但一时不解其意。

  贾蓉左右看了看,殿内只有两个洒扫的小和尚,“解签的师父不在,三叔在这儿等等,我出去找找。”说完便出了侧殿。

  “怎么又是你?”

  贾环拿着木签跪坐在蒲团上,闻言皱眉转过身看去,发现赤云漾正站在他身后。

  相国寺是不是和他命里相冲啊……懒得和这野蛮人起冲突,于是便转回身不理他。

  赤云漾拧着眉头,今日他是一个人出来的,没有了赤云渡在旁约束,说话便更随心所欲,“喂,你聋了吗?死病秧子,扭扭捏捏的。”

  贾环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准备出去找贾蓉。

  “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吗?”赤云漾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不让人离开。

  每次一见到贾环,他就觉得生气,这人总是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不知道在清高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是你骑马差点撞死我。”

  这人手劲大得跟铁掌一样,长得又高,谢修说他野人一点也没说错,贾环只能仰着脸看他,“我说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倒不满意了?”

  就是这样,看到他这张脸,赤云漾就觉得心里有把火在烧。

  “谁撞死你了?你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你们汉人怎么这样小气?竟然到现在还记着?”

  贾环都被他这一连串毫不讲理的反问弄懵了,“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贾蓉在相隔的两个侧殿之外找到了解签的师父,才返回来找贾环便看到了这一幕。

  “三叔?”

  看到贾蓉回来了,贾环立刻朝着他伸出手,似乎是被欺负了许久,声音也可怜得很,“蓉儿,他想打我……”

  贾蓉闻言一拳就朝着赤云漾挥了过去。

  只见他原本掣着贾环的那只手往下移,抱着人一道侧身躲过了挥来的拳头,语气不善,“小骗子,你果然很能装。”

  贾环这下是真的生气了,怎么所有人都能把他拎来拎去的。

  他现在好歹!也有!一米七几吧!

  接着又听到身旁的赤云漾疑惑出声,“你怎么这么轻?”,他说着还不禁捏了捏掌下的细腰,“你的腰怎么这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贾蓉便再次攻了过来。

  贾环也趁势踹了一脚,从他的桎梏下逃脱出来。

  赤云漾冷哼一声,不想和贾蓉多交手,殿内的和尚见状也上来劝和,二人便就势各自退开了一步。

  “蓉儿。”这个人感觉脑子不太正常,此时还是不要过多纠缠为好,贾环抚上自己被掐痛的手臂,“走吧。”便转身走出了这间侧殿,贾蓉忙跟了上去。

  赤云漾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又伸出自己的手看了看,随后也离开了。

  “三叔,你的手怎么样?”

  贾蓉抬着他的右手臂,轻轻活动了两下,“好歹是一国王子,竟如此粗鲁,幸好没有扭伤。”

  “嘶……”贾环皱着眉头,慢慢把手收回来自己缓了一会儿,又小声哼道,“我是不是真的和相国寺犯冲啊。”

  “解签的师父在那边,三叔现在还去么?”

  方才抽中的木签还被他拿在手里,“既然已经求了签,哪有不解的道理,自然要去。”

  在另一间供奉着弥勒佛的大殿内,贾环把签给了解签的师父。

  师父看了笑道,“恭喜施主,大吉。”他拿出一张珊瑚笺,提笔写下了解签的诗,然后递给了贾环。

  “晓雨初晴映碧溪,童重春色上柴扉,黄金不尽家殷富,何必区区羡锦衣。”

  既然自身所有,金山银海已经用之不竭,何必还要去羡慕为官的那点权力。

  贾环看了有些疑惑,他所拥有的银钱,和卦象上说的‘富如井泉,虽用无竭’实在还差得远呢。

  何来金山银海,又何来不必另起为官经商之念,实在不通……

  “多谢师父,有劳师父赠予一枚随签护身符。”他将这诗收进了袖中,接过护身符后便离开了。

  贾蓉没看到那诗,只知道他抽了个上上签,“到底是个好签,看来三叔还是受佛祖荫庇的。”

  贾环笑了笑,“或许吧。”

  “环儿!你快来看。”宝玉见他二人总算出来了,便忙招手让过去。

  原来是法会正在发符悬幡,贾环也是头一次见,感觉很是新奇,一时有些看入了迷。

  直到在相国寺用过素斋,三人才启程回府。

  ………………………………

  傍晚,贾环洗过澡躺在露台上看书,突然想起白天的签文诗,便从螺钿匣里把那张珊瑚笺取了出来。

  露台上点着长生烛,温暖的光映在笺面上。

  “嗯?”

  贾环凝视着上面的字,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金山银海……”

  他微眯起眼,“什么破签,这么不正经!”

  他再也不要去相国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