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月十五,宝玉生日的这天,黛玉搬回了大观园。

  “今日咱们还像往年似的,等入了夜在怡红院小聚。”宝玉一早起来,各处请安过后回了园子,又和袭人麝月几个商量着晚上如何玩闹。

  一时知道黛玉回来了,连忙又跑去了潇湘馆。

  黛玉正和探春在屋内说话,见他兴冲冲地跑来,探春从座上起身,“二哥哥来得真快,我们正说你呢。”

  “妹妹……”时隔大半个月没见黛玉,他有些情怯,“久未见妹妹,近来可还好?”

  黛玉拿起桌边放着的书,淡笑着没有说话。

  探春便推着宝玉坐下,“大嫂嫂还在议事厅等着,我先去了,今日是二哥哥生辰,你们好好说话罢。”

  紫鹃端了清茶上来,“二爷喝茶。”

  “多谢紫鹃姐姐,这些日子有劳你照顾林妹妹。” 宝玉接过茶却没吃,将茶盏放在了一旁。

  二人各有心事,一时无话,只是静静坐着。

  黛玉带回了许多林如海给的古书字画,她亲自分好,让人送到了各姊妹房内。

  雪雁这时正好回来,便道,“姑娘,三爷不在月蜃楼,我把东西都给晴雯姐姐了。”

  “嗯。”她拿过一旁早已给宝玉准备好的寿礼,“给你。”

  宝玉笑着接过来,“就知道妹妹还是记着我的。”

  “也不知是谁,那日巴巴地跑到我家去,父亲差点儿生气了。”看在今天是他过生辰的份上,黛玉才嘴下留情,“幸好你没进去,竟还跟小孩子一样。”

  “我……我太担心你了。”宝玉想起那日的事,也有些后悔,觉得实在是唐突,怕给林如海留下不好的印象,“姑父没生气吧?明日我就去姑父面前请罪。”

  黛玉笑了一下,“父亲宽宏,只是……如今一年大似一年了,你也学着稳重些才是。”

  他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环儿也说过我的。”

  “入夜后,我就不到怡红院去为你庆寿了,你明白么?”

  黛玉说完便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抿着唇轻轻咳了两声,往内室去了。

  宝玉也随着站起身,本想跟过去,但又在她卧房前停住,呆站了许久,而后转身离去了。

  他出了潇湘馆,一路沿着沁芳桥回了怡红院。

  “怎么才出去一会儿就这么个样子了?”袭人看他双眼无神,怔怔地随意坐着,“二爷……二爷?”

  宝玉回过神来,“今夜不必聚了,现下我要看会儿书,你去多点几盏灯。”

  袭人不明就里,但是他难得有看书的念头,几个丫鬟登时又忙活起来,怡红院的灯一直到深夜也没熄。

  ……………………………

  “二哥哥怎么想起来看书了。”贾环才从陈文景府上回来,猛然听了这话还以为宝玉又犯什么傻了。

  总之不会是突然开窍想认真念书了。

  晴雯上前给他换了身衣裳,“旧年里也有一次这样,我听碧痕说,看了三四天也就熄了劲了。”

  贾环踩着木屐上二楼,香扇和晴雯端着茶饭用物也一道跟上。

  “今日有些累,若是入了夜二哥哥让人来请我去吃酒,还要想个法子拒了,眼下倒正好。”他挽起袖子捏了捏手腕,进了二楼房中在榻上坐下。

  晴雯让人端水来净手,“摆饭。”

  几个丫头将饭菜呈在檀木圆脚炕桌上,“这道金银珍珠煨火腿是老太太让送来的,不知是外头哪个老爷孝敬的。”

  贾环接过筷子夹起一小块酱汁浓郁被切好的火腿,放进嘴里尝了尝,“挺软乎,也入味,你们拿去吃吧。”

  他今日只想吃些素的,半点油腻也不想沾。

  香扇给他盛了一碗三丝汤,“时候还早,是用过饭就歇下?”

  “嗯……乌云和雪球呢?”今日晨起就没有见到两只狗儿,等他午后回来依然没见到,“跑到哪里去了。”

  晴雯收拾了他房内的书案,闻言道,“一早就出去了,听侍书说,它们在稻香村帮大嫂子房里的丫头捉田鼠。”

  “呵。”贾环笑着摇了摇头,“那就随它们去罢,若是太阳落山了还没回来,就让人去找找。”

  “林姑娘让人送来的书和字画,还有墨砚,我都收在楼下书房的黄花梨彩漆柜子里了。”

  云翘捧着一个插着白梨海棠的桃花玉瓶进来,将花瓶放在了贾环床头的象牙矮柜上,“三姑娘说,如今春日园子里的花树香草茂盛,似乎是要让各处的婆子包揽了事去做。”

  “咱们这儿栽的花品种太名贵,放在外头难以买卖,就只将后头的那片莲花湖划分了,也省得那些人毛手毛脚的。”

  贾环捧着碗喝了口热汤,轻轻嗯了一声,颇为赞同,“那湖里的莲花、莲子、还有莲藕,每年都出得很好。再加上鱼虾蟹,夏日里也算一项好收成。”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们最近让院里的小丫头听话些。”

  晴雯拿起上午做了一半的针线,坐在方凳上继续刺了起来,“我的祖宗,何用你操心的。”

  她手上捻着彩线,是给贾环绣的鞋面,“她们若是敢上去触霉头,撵出去也是活该。”

  云翘伸出指头戳了她一下,“说得轻巧。”

  贾环吃了半碗饭便放了筷子,想了想,他又让彩绮盛了一碗碧梗粥来,就着八宝酱丁用了小半碗。

  “倒奇了,这几日胃口见长,平日里千哄万劝的,你也不肯多吃两口。”晴雯帮着香扇收拾桌子,又端了茶来给他漱口。

  旁边云翘听了笑道,“可见三爷的身子是该大好了。”

  贾环摸了摸平坦的肚子,“吃得我好饱……感觉一时又睡不着了。”

  他从榻上起身,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

  最后只能躺在露台的摇椅上,等着消食后好睡觉。

  “都怪薛玄。”谁让他总是念叨自己食量太小,这下好了,简直是撑得慌。

  ……………………………………

  次日,阴雨绵绵,细细春雨飘洒而下,击打在屋檐、树枝、湖面、围栏上。

  微凉的寒气从雨幕中散出,屋内的温暖便显得更为舒适,雨声催人入眠。

  园内洒扫的婆子不便做活,于是都躲懒去了,连小丫头子们也都坐在廊下打哈欠。

  摇椅上铺了鸳鸯褥,贾环拿了两本陈文景从前写的史论手稿,依旧坐在露台上看。

  因为下着雨,未防潮气所袭,云翘把冬日里常用的一个珐琅缠枝三足炭盆挪了出来,少放了些无烟的梅花碳,将雨气隔绝在外。

  贾环侧着躺了一会儿,又道,“香扇,把那个绣芍药的枕头拿来给我。”

  香扇应声在房内找了找,回话道,“有两三个绣芍药的枕头呢,可是随意拿一个?”

  “那个合欢花做枕芯的枕头,之前定城侯让人送来的。”

  “哎,来了。”香扇将枕头捧出来,拿到露台上给了贾环枕着,“床已经铺好了,三爷若要午睡还是回床上去吧,露台上还有些风呢。”

  摇椅旁就是炭盆,贾环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没事,你们都下去罢。”

  香扇和云翘便拿着换下的床衾出了卧房,到一楼去了。

  陈文景不愧是真材实料的状元,他的手稿深度很高,很值得仔仔细细地研读。贾环看得入了迷,即便到了平时午睡的时辰也半点不困。

  天色太过昏暗,月蜃楼在雨雾中更是海市蜃楼一般,犹如飘渺仙境。

  薛玄冒雨而来,将油纸伞合上放在了楼梯口,自己拎着食盒上了二楼。

  因有雨声的遮挡,一楼暖阁内围在一起说话玩笑的几个丫鬟,也没注意到他的脚步声和上楼的动静。

  为了方便贾环看书,房内的烛光很盛,才推开门便觉着有一股暖香之气铺面而来。

  免得突然出声吓到他,薛玄将棠木屐脱在廊外,关门的时候有意弄出了些动静来。

  见卧房里没人,便知道贾环又在露台上,“环儿。”

  “嗯?”

  贾环在摇椅上躺得十分悠闲,他将腿弯搭在扶手上,双脚悬空之下就是炭盆,即便不穿足衣也无碍。

  因为扭着身子,他穿着的杏黄撒花纱衫积在了小腿肚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在烛光下显得玉盈盈的。

  “今日这个天儿,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贾环将手稿放在月牙桌上,微微正了正身子,“你的衣裳可湿了?”

  薛玄笑着摇头,“并没有,环儿怎么没午觉?”

  “在看东西。”他将腿收了回来,在摇椅上盘坐,“方才还不觉得,现下是有些困了,给我带什么了?”

  食盒被放在小桌上打开,里面是一碗茉莉花蜜酥酪和一碟桂花糖糕。

  薛玄拿起桌边的册子看了看,手稿上的落款是陈文景,“如今还未到夏日里,劳神伤身,即便念书用功也要注意多歇息。”

  贾环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相国寺的那个签文诗,有点不大高兴,“薛玄……”

  “你觉得,我是不是没必要参加科考走仕途?”

  如果他敢说出没必要,或者什么反正家里银子多得是,做不做官都无所谓的话,下一刻他就会直接被贾环赶出门去。

  薛玄笑了笑,坐在旁边的黄花梨背嵌玉灯挂椅上,然后伸手就把贾环抱过来放在了怀里坐着。

  “……?你干什么呢……”这一动作搞得贾环莫名其妙,他只觉得屁股下面的大腿硬邦邦的,半点也没有铺了鸳鸯褥的摇椅舒坦。

  “环儿,你怎么这么可爱。”薛玄拥着他的腰将人抱在怀里,又重复了一句,“怎么这么可爱。”

  耳边是薛玄笑着说话时胸腔的颤动,他推开人疑惑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之前还没发现,明明他记得自己的额头可以碰到薛玄的耳垂,怎么现在只能碰到他的喉结了。

  习惯了贾环时常跳跃的思维,薛玄想了想后如实道,“前几日做衣裳,量身的师傅也这么说。”

  凭什么,凭什么他都二十了,还能长高?再继续长下去,他不得一米九了?!

  “科考仕途,做官与否,不在于旁人的看法,只要环儿高兴就好了。”

  他端过那碗茉莉花蜜酥酪,舀了一勺喂给贾环,“有的人一生追寻钱财,有的人一生追寻权力,只不过大多人都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薛玄顿了顿,又继而沉声道,“但是环儿,无论是做出怎样的选择,你都永远有后路。”

  他只是没想到,贾环这样的性子,会愿意把这么重要的问题向他提出来。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真有点误会了……因为贾环只是一时心里不顺想找茬煞性子,并不是真的想听他的意见。

  “哦……”

  听薛玄这么说,贾环又莫名不好意思起来,他这么说,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我当然还是要做官的,你家如果是只有钱,没有跟圣上的关系,哪能有如今的家世。”

  贾家虽是世袭勋爵之家,但家里男人大多都只是挂闲职,如今还有着国公府的余威,还能倚仗着亲戚权势,但这都不是实的。

  贾琏散漫,贾珠早逝,宝玉不上进,贾琮贾兰还小,荣国府的未来之路实在不够平坦。

  若是不走科举入仕,贾环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如今积攒的人脉。

  他说得很直白,薛玄也觉得没错,“那环儿以后想做什么官儿?寻常举子若殿试出色都是进翰林院。”

  “这哪能由我选啊……”他坐着晃了晃脚,“等我过了院试再说。”

  薛玄伸手揽住他的腰,不让乱动,“再吃一口。”

  今日下雨,赵姨娘闲来无事,又想到如今探春管园子事多,便想到月蜃楼来找贾环说话。

  她来的时候见丫头们都在一楼,便问云翘,“小兔崽子睡午觉呢?”

  “三爷在露台上看书呢,不知这会子睡了没有。”

  赵姨娘便拎着裙角轻声上了二楼……

  没多一会儿,云翘从暖阁出来倒茶,便看到赵姨娘慌里慌张地从楼梯上下来。

  她走得实在太快太急,甚至差点把脚都崴了。

  “姨娘?怎么了这是?”

  赵姨娘用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僵硬地扯出一抹笑,“没事,他睡着了,你们别上去,我先回去了。”

  “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