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第二日,贾母便命人传话给官媒,说贾环命中不该早娶,且一向单弱,如今心思都在读书上,近几年都没有议亲的打算。

  官媒是如何到杜府传话的旁人不得而知,但是当天午后,贾环就收到了杜如丰的书信。

  当时他才趁暖和洗了头发,躺在院中的醉翁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波斯菱纹毯,晴雯坐在一旁拿软巾给细细地擦着发尾残余的水气。

  “今儿宝二爷和林姑娘她们都在三姑娘那儿作诗呢,你也不去瞧瞧。”

  贾环手上拿着一篇《周易》,正慢慢地翻着,“我又不会作诗,大嫂子还说我监场不严,左右不去凑这个热闹也没人说我什么。”

  贾芸如今在大观园内的差事已经了了,但还是每日都来月蜃楼问好,“儿子给父亲请安,方才到大老爷那里去回话,知道我要来见父亲,让带了一封信来。”

  “谁的信?”

  “信封未见署名,只说是给父亲的。”贾芸双手呈上了那封信,小丫头铃铛去接了放在贾环手边的梨花小香几上。

  贾环把书放下了,看了一眼那信,便道,“香扇,把今早那包燕窝拿给芸儿。”

  “听说你母亲这两日不太好,我今日也不得空,你早些回去照顾你母亲罢。”

  香扇进屋拿了燕窝来,贾芸忙接了,磕头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又谢了谢,便离开了。

  贾环坐起身来,让晴雯几个都进屋去,拿起信拆开后,里面露出来的还是信封,是杜如丰的名讳。

  把里面的信封拆开才是信纸,外面的日光照着纸面有些刺眼,贾环用袖子挡了光才看完。

  怪不得杜家这么急切,原来是杜小姐病势渐成,积郁成疾。

  杜如丰在信中说了原委,并言明说希望贾环认真考虑,去说服贾母同意这门亲事。

  即便杜如丰那日态度温和,如今也算得上是言辞恳切,但贾环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

  不管是陈丕还是杜清梓,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一个一个,不乐意了不舒坦了就拿他来开刀放血,他长得就这么像冤大头吗?!

  杜如丰步步紧逼不肯罢休,不过是看在自己只是贾府庶出,觉得好拿捏罢了。

  倘若杜清梓喜欢的是水铮、是谢俨、是薛玄,贾环不信他敢就这么写封信递出去。

  “咳咳咳——”他本就不是大度的人,这一世活得又十分顺心顺水,心里便更是揉不进一粒沙子,这次倒真有些气急了。

  相比陈丕那蠢货送给他的肉身折磨,杜如丰的这番所作所为更令他无法容忍,“咳、咳咳……”

  晴雯忙捧着茶出来了,“好端端这是怎么了,平白地嗽起来了。”一边给他拍背一边喂了茶,“前儿风寒才好,本就是春日里,要是再病一场谁担待得起呢。”

  贾环心里气不顺,面色也不太好,抚着胸口倒在摇椅上。

  他把之前看的书盖在了脸上,声音也淡淡的,“我没事……你去找莺儿取一丸定心丹来。”

  “哎,我这就去。”

  贾环深深的呼吸,想以此来平复心绪,但是鼻尖萦绕的纸墨气味也不算好闻,弄得他更生气了,掀起脸上的书一把就扔了出去。

  随后便传来了书本撞上物体又停滞落地的声音。

  “今天这么不高兴?”

  贾环一听到薛玄的声音就没忍住瘪了瘪嘴,但也不说话,躺在摇椅上就直愣愣高举起左手,手里是那被他揉皱了的信纸。

  薛玄先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和带来的东西一起放在梨花几上,再伸手拿过了他手里的信,又顺便将他举起的手轻轻放下,塞进了毯子里盖住。

  “杜如丰……系姻缘……病重……”薛玄越看眉头皱得越深,但还是一直看到了最后,“望结亲以后,两姓相好,翁婿合佳。”

  贾环又气得坐起来,眼圈都红了,“可笑,难不成我是他们家用来治病冲喜的一个玩意儿不成?他女儿若是死了是不是还要我偿命啊?”

  薛玄看完信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但一见他生气难受也顾不上自己了,“哪里有这样的话。”

  “若是为这个生气,还要不要自己的身子了?”

  贾环听了这话一脚就把身上盖着的毯子踹到地上去了,“哼!”本来想要以此解气,但踹完又发现好像一点儿也不解气。

  薛玄本来心里也很不舒坦,但是看他这样,一时又觉得可爱得紧,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

  只好一边忍着笑意一边伸手将人从摇椅里抱起来,“怎么又不穿足衣,还是回房里去罢。”

  贾环像才洗完澡后任人揉捏的雪球,四肢垂着懒得动弹,面上又气鼓鼓地,长发散在身后悠悠的晃着。

  晴雯才紧赶慢赶的到蘅芜苑那里取了定心丹,回来就看到薛玄正抱着贾环往二楼走,简直跟抱小孩儿似的。

  她心里一颤,到一楼看了看,见两个大丫鬟都跟云翘待在西暖阁做针线,四五个小丫头正围着摸骨牌,到底松了口气。

  拿着茶水和丹药轻脚上了二楼,又叩了叩门,“三爷,定心丹拿来了,可是现在用?”

  “进来。”

  屋内,薛玄才给贾环穿了足衣,此刻正闷闷不乐坐在床上。

  晴雯也不敢多看什么,伺候贾环吃了丹药就要退下,薛玄道,“将我带来的东西拿上来,再热一碗牛乳茶来。”

  “又给我带什么了?”

  “上次说给你带更好吃的来,玉食阁开年聘了一位宫里出来的老师傅,昨儿才新想的两道糕点和甜汤。”薛玄说着将小炕桌搬了过来,放在了床边。

  贾环就势趴在了桌子上,嘴里嘟嘟囔囔地,“真烦人。”

  要是全天下惹他生气的人都能消失就好了。

  这么想着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怎么两辈子加起来性子都没有什么长进,反而越来越古怪了似的。

  薛玄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也不知在想什么,手上不自觉地用大拇指拨弄他的耳垂。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话说,直等到晴雯取了食盒上来。

  “这是樱桃软酪和梨花栗子酥。”

  贾环拿起玉筷挑了一点儿软酪吃,确实酸甜别致,滋味不同,“看来玉食阁的生意要更好了。”

  薛玄拿起牛乳茶轻轻吹了吹,“喝一点,顺顺气。”

  “哪有这么容易,我的气今天是一点也顺不了了。”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喝了两口热热的牛乳茶,没想到竟还真的舒坦了一些。

  薛玄轻声道,“不如我帮你杀了杜如丰,这样可能顺气了?”

  “咳咳——”贾环被牛乳茶呛着了,因为这东西是甜的,于是用帕子捂着嘴重重咳了两声,眼泪都有些出来了,“你、你说真的?”

  “自然。” 杜如丰虽官居三品,但礼部侍郎的位置,又不是只有他才能坐。

  贾环有些迟疑地问,“你这是给我出气,还是……给你自己出气?”

  薛玄笑了一下,“或许,我也分不清了。”

  “算了,他也是爱女心切,只不过我于他只是个勋爵之家的小小庶子。又不知我的性子,便以为我是个好拿捏可说服的。”

  一边是自己的掌上明珠,一边是个陌生人,杜如丰只是做了一个父亲会做的事,怎么可能会顾及贾环是什么心情。

  他虽讨厌杜如丰的行为,但也不至于恨到要致人死地。

  “不过想让我妥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贾环又吃了一块软酪,“当初那件事我没有迁怒杜家,事后还保全了他女儿的名声,已经是极大度的了。”

  薛玄看他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絮絮叨叨的,像是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似的,到底没忍住笑了一下。

  “甜不甜?”

  贾环点点头,“甜的。”说着又去尝了尝梨花栗子酥,“这个也好吃。”

  “我已经吩咐过了,若是以后再出了新的糕点,都先送来给你尝鲜。”薛玄怕他吃多了积食,睡午觉时肠胃不舒服,便将玉筷接了过来。

  贾环倚在软枕上歪着,脚上偷偷把足衣褪掉,然后盖上了被子,“困了。”

  “那便睡罢。”薛玄将小炕桌拿走,为他点了一只百合香,“杜如丰的信不必理会,也不要放在心上。今年好容易才把身子养起来的,不要为了这样的事生气。”

  “有什么不如意的……都可以告诉我。”

  虽有些在意贾环并没有向他提起过杜如丰让人来议亲的事,但终究……也不忍心对他说什么。

  贾环裹着被子,指尖抚摸着手串上的小福瓜,“薛玄。”

  “嗯?”薛玄将窗边的纱幔放了下来,然后坐在了床边,“睡不着?”

  他摇了摇头,眉头微微皱起,显得有些忧愁,“如果她真的死了,你觉得,是不是真与我有关?若旁人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狠心又无情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遇到这样的事,真是糟糕透了。

  薛玄抚去他面颊上纠缠的一缕发丝,也摇了摇头,“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环儿。”

  “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议论。”

  贾环却突然又笑了一下,“薛玄,是不是我装装可怜,你就什么都愿意做。”

  他不明白,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明明你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很生气,你为什么不问我?你明知道我性子这么坏,为什么还——”

  薛玄的手指抵在了他唇间,“环儿,你不知道在我心里你有多好。”

  “等你知道的时候,或许我所祈盼的,就也能得到了。”他祈盼的是什么自然不必说,彼此间都心知肚明。

  他可以包容的,是贾环的一切,只是贾环现在还并不明白。

  贾环的确不明白,但是薛玄这样说,似乎瞬间就消了他心里所有的火气和不高兴,“这是你说的,可不是我逼你为我做什么。”

  薛玄由心觉得,他这样真的很可爱。

  “我愿意做对环儿有用的人。”

  他缓缓俯身,静静看着贾环的双眸,这双眼睛此时只能看着自己,还含着水痕,“真美……”

  这样的时候,哪有人莫名其妙说这种话的,贾环觉得自己脸好热,便伸手推了他一下,“作什么突然离这么近……让不让人睡觉了。”

  薛玄握住他的手腕,就这样在他戴着胭脂碧玺的雪白腕间,闭目轻轻附了一吻。

  贾环觉得那唇间的热度,透过手腕上的脉络和血管,直直的顺着小臂触及到了正在猛烈跳动的心脏,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环儿,好好睡一觉吧,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说完便给贾环掖了掖被子,又将床帐放了下来,然后轻声离去了。

  听到卧房门关合的声音,贾环才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右手看了看那一片光滑的腕间。

  那样滚烫惊心的触感,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看了许久以后,他才将手放进被子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慢慢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