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间,因为学堂中贾代儒身体不适,所以提前一日放了旬假,贾环便拿着功课回了月蜃楼。

  院子里蔷薇花架下只有乌云和雪球正趴着睡觉,香扇在廊下洗头,“三爷今儿下学好早,可要传午饭?”

  “等会儿传罢,还不饿。”

  贾环进了一楼厅中,云翘和彩绮便上前伺候给换了身轻薄衣衫,“老太太那里琥珀姐姐送了明日进宫要穿的衣裳来,可要看看?”

  “衣裳……什么时候做的衣裳,我怎么不知道。”今年开春后新做的几身衣裳他还没穿,“你们看了?”

  彩绮正给他系衣带,“可漂亮了,料子摸起来又轻软,是从前没见过的。”

  贾环嗯了一声,“那就不必看了,明日穿上就是。”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他的身子也有些不舒坦,做什么都兴致不高,只能强迫自己多看些书,在先生面前维持着好功课。

  晴雯从蘅芜苑拿了两枝枇杷回来,“那院前的枇杷长得真好,又甜的很,宝姑娘让我拿些回来给你煮甜汤喝。”

  “宝姐姐有心,她总是事事都想得周到。”

  每当春日天气回暖,他就有些胸闷肺燥,王太医也说该适量用些枇杷,可以润肺。

  “那便煮一盏枇杷雪梨银耳来用。”晴雯让铃铛拿着枇杷到小厨房去,“听莺儿说,宝姑娘要家去住几日,我去的时候她正收拾东西呢。”

  贾环坐在廊檐下的栏凳上,“或许……是想念姨妈了。”

  “三爷,今日的药好了。”蕙儿将药端了过来,他一口气喝尽了,又用清茶漱了漱口,“传饭罢。”

  今日的午饭很合他的胃口,又有老太太那里送了一道酸笋鸡皮汤来,贾环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

  一直到晚上他都没有怎么觉得饿,只在临睡前用了一碗小荷叶小莲蓬汤。

  次日,还未到辰时,贾环睡得正熟,就被云翘香扇唤醒了。

  还没等他睁开眼睛,热乎乎的帕子就敷到了脸上。

  几个小丫头捧着面盆,清茶和衣衫、环佩等物,从屋内一直排到了门口。

  “什么时候了……”贾环打了个哈欠,困恹恹地开口,“我再睡一会儿……”

  晴雯一把给他拽了起来,“可不能睡了,宝二爷那边怕是早就起来了,这已经是让你多睡了一会儿的了。”

  “实在困倦的话还是等坐车的时候再睡罢。”云翘和彩绮一边给他穿衣裳,一边打发婆子让去怡红院看看,说不定宝玉已经出门往这边来了。

  贾环才坐到镜奁前,就自动双手一合趴在了桌子上,然后把脸一埋。

  香扇才拿了梳头的东西来就见他这样,又放下东西去轻轻推了推,“三爷、三爷,坐起来罢,要梳头了。”

  晴雯端着一碗燕窝粥进来,忙去拉贾环起来,“哎呦祖宗……”

  “宝二爷来了!”

  宝玉已经穿戴整齐,来月蜃楼的路上还遇到了那两个去怡红院的婆子,“环儿还没起呢?”

  两个丫头让他进去看,贾环正趴在桌子上犯困。

  “好环儿,快起来,大老爷那里等会儿要来催了,老太太和太太定是也要让人来看的。”宝玉见他实在困倦,也知道这个时候起床对贾环来说的确很难,只能让人再端水来给他洗脸,好醒醒神。

  忙得鸡飞狗跳,贾环总算是醒了些,“宝哥哥……你这么快就来了?”

  宝玉坐在边上,展开折扇笑了笑,“环儿今天穿着这身衣裳,比平日更好看了。”

  他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穿着,是一件彩金象如意海棠烟紫箭袖,“这……是不是太显眼了些?”

  这件衣裳的做工之繁复精美,实属难得。

  “这有什么,陛下举办宫宴的目的,除了迎接使臣之外,想来也是向属国彰显大淳的人杰风姿。不过是一件衣裳,那些参宴的人也不定想着怎么出风头。”

  宝玉又拿扇子点了点贾环的肩膀,“再说了,你总是想不显眼也难。”

  趁他清醒着,香扇忙拿了象牙梳为他束发,将长生辫挽了起来,带上宝相花紫金冠。

  铃铛拿来了香囊玉佩宫绦等物,晴雯和云翘一一给他系上,香扇把之前薛玄送给贾环作生辰礼的那顶璎珞捧了过来。

  贾环忙抬手挡住,“这个太招摇了……”

  他转身端着碗用了两口燕窝粥,想了想道,“把璎珞上面坠的玉取下来,扣在之前娘娘赐的那个项圈上。”

  晴雯去将那块翡翠取了下来,坠在一顶花丝点翠双蝶金项圈上,拿来给贾环戴上了。

  楼下有小丫头在催,“大老爷那里来问,三爷好了没有,车马已经停在园子门口了。”

  “老太太那里让鸳鸯姐姐来问问,两位爷可收拾妥当了,万不可耽误了时辰。”

  宝玉出了房门,站在二楼廊前朝着楼下道,“就好了,请鸳鸯姐姐去回老太太,我们这就去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贾环用清茶漱了漱口,“我那个放着腰牌的荷包呢?”

  晴雯打开螺钿匣子,把荷包拿出来系在了他腰间,“这下齐全了,可快出门罢。”

  贾环便和宝玉一起出了园子,先到荣国府去了荣庆堂,邢夫人、王夫人和赵姨娘都在那里。

  给老太太请过安,又专门到赵姨娘跟前让她看了看,“母亲。”

  “好看好看,越来越像小孩子了,还要等母亲夸一夸你才出门呢?”

  贾母邢夫人等闻言都笑了,王夫人也嘱咐了宝玉好些话,贾赦那边又让人来催了催,二人才出门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贾环掀开车窗的帘幔往外看了看,车马行过西街,便能偶尔见到几家与他们一样往皇宫方向去的大车。

  今日的宫宴除了世袭勋爵之家,只有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可以携子进宫,如果他们家不是荣国公之后,就连宝玉都是不能去的。

  因为文武百官和其亲眷是走不同的宫门,所以今日贾赦和他们不是坐同一辆车。

  贾环坐进车内倒是没了睡意,只莫名有些口渴,“二哥哥,帮我倒盏茶。”

  宝玉给他递了一杯茶,“今日出门着急,你早间的药还没吃呢。”

  “是哦……”不过这时候说也没用了,“少吃两顿药,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碍。”

  正说着话,突然马车一阵颠簸,他手上的茶都差点泼到了身上,宝玉掀开车帘,“怎么回事儿?驾车都驾不好?”

  马夫指了指前方挡路的队伍,“二爷,这真不怪我,是前面的车突然横插一脚,越过咱们到前面去了。”

  贾环靠在软垫上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然有人骑马接近了他们的车,他听到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透过帷裳传来。

  “都是我们的驭者驾马不善,并非有意冲撞,西夜使臣朔风卿向您赔罪。”

  宝玉见此人容色俊美,一头长发缱绻弯曲又高高束起,耳垂间的妃红玉珠十分瑰丽。

  “使臣远道而来,我们该礼让才是,二哥哥,让他们先走。”

  朔风卿看了看被帷裳挡住的车内,只能看到一片绣着海棠花的衣角,按下心中的好奇,便道,“那就多谢二位了。”

  因为都是赶着入宫去的,客套完他就驾马与前面的车一同离去了。

  宝玉回到车厢内,“没想到西夜国人,与我们如此相似,方才那人若是换身衣装,还以为是汉人呢。”

  贾环笑了笑,“二哥哥若是见到北凉和赤云的使臣就知道了,什么叫异域风流。”

  马车一路行至宫门前,众人都要下马车由禁军搜身,防止把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带进皇宫。

  因为摸到贾环腰间的芍药荷包里有东西,这名很是年轻的禁军便道,“请公子将荷包里的东西拿出来,要检查的。”

  没法,他只能把荷包里的碧玉腰牌拿了出来,递过去让看。

  “……多有冒犯,公子好生收起来罢。”小禁军有些无措,手指在腰间擦了擦,然后把贾环的手推回去了。

  这让贾环莫名觉得好笑,“都是我把它放在了荷包里,倒麻烦你了。”

  旁边的禁军首领看了过来,见是贾环,便连忙笑道,“这孩子是才来的,若是得罪了三爷,您别见怪。”

  “不会,他很尽职尽责。”

  小禁军还以为自己要被斥责,结果反倒受了夸奖,到底是年轻面皮又薄,一时后脖颈都红了。

  后面又有人来了,贾环便收起了笑意,和宝玉一起跟着引路的内侍官走进了皇宫。

  “现在时辰早呢,离宴会开始还有些时候。御苑的花都开了,陛下让在那边的花厅中设了茶宴,诸位可自行赏花喝茶。”

  看来这算是自由活动时间了。

  贾环是第一次进宫,这里和他想象中的样子差距很大,并不都是红墙碧瓦,而是玄金二色居多,显得庄重肃穆又不乏皇家威严。

  此处不便说话,一直等到了御苑,他才见到几个熟人。

  “环儿!”

  听到薛蟠的声音,二人闻声望去,看到他和谢修正坐在桃花亭里。

  御苑内有不少人,大多都是在春狩中见过的面孔。

  宝玉拉着贾环走了过去,“你们来得这么早。”

  薛蟠倒了两盏茶给他们,“左右无事,来赏花消磨时光。”

  “御苑中的花果然鲜妍,比咱们园子里的还好看。”宝玉四处瞧了瞧,只见满目袅娜纤巧的花枝柔叶,玉兰香杏,藤萝枇梨散出淡淡幽香。

  奇花异草犹如仙境,其中雅致令人见之忘俗。路径亭溪,雕栏玉砌,处处璧彩辉光。

  贾环住在香花最盛的月蜃楼,对御苑中的花兴趣不大,倒是桌上这几道糕点,看着很是诱人。

  一早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又坐了这么久的车,他有些饿了。

  只是还没开始吃,他就听到旁边桃花障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似乎是哪国的使臣来了。

  薛蟠转头一看,便见到了那日在云霄楼遇到的异族少年,“原来他就是北凉的小世子。”

  玉竹一早就来了,把妹妹送到公主们待的东宫后花园里去后,就在御苑里转悠,这里开的花都是北凉没有的。

  他看到薛蟠的时候也是愣了愣,随后眼睛就忽闪着亮了起来,“小美人!你在这里!”

  贾环猛然听到这个声音,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咳咳!咳咳……”

  薛蟠宝玉几个忙给他拍背喂水,“环儿,你没事吧。”

  玉竹一脸担心的过来,眉头也微微皱起,无辜得很,“小美人,你怎么了……”

  “别、别这么叫我了。”贾环喝了几口水顺气,抬头看着玉竹,“我有名字,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知道你的名字!”他十分欣喜似的,一字一字的说,“你叫贾~环~我打听了好久呢。”

  贾环拿帕子擦了擦唇角沾上的茶水,“那就叫我的名字。”

  从玉竹站着的这个角度看去,他因咳嗽而泛红的眼尾水盈盈地,潋滟出比这御苑中的花还美的一抹胭色,就像是大漠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

  “可是……我喜欢叫你小美人。”玉竹感觉到了他抵触的情绪,小心地问,“你不喜欢么?”

  贾环不知该怎么说,在大淳这不算是一种直白的夸赞,反而被赋予了一些不堪的狎亵意味。

  只是看着玉竹纯挚的眼神,贾环也无法向他认真解释,“不是不喜欢……但是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或者你也可以叫我的字,夙仪。”

  “如果你愿意叫我的名字,我会更高兴的。”

  玉竹又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酥仪……素……束……小仪,小仪~”

  贾环妥协了,“好吧,这样也可以。”实在是不必和一个异族人在这种字眼上纠结,也就随他去吧。

  因为玉竹生得极好,说话直白不会拐弯抹角,又带着京中难见的域外风情,宝玉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谢修更是很快与他称兄道弟起来,觉得他比那个赤云国的野人好十倍,几人便聚在一起聊起了北凉的风土人情。

  周围其余人见他们坐在一起,都有意无意的往这边靠近,一时又有人说,“那个是暹罗国的使臣么?”

  贾环起身,在藤萝掩映间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怪不得近日京城里讨论暹罗国使臣的声音最少,原来此行派来朝贺的王子竟然这么小。

  他大概只有十岁的样子,生得玉雪可爱,脸颊还肉肉的,一个人坐在西花厅里吃糕点,旁边跟着个小内侍。

  玉竹的身边并没有内侍,想着是陛下顾及他年纪小,特意安排的。

  御苑四周大大小小十几处花厅,分散各处,其余未见的使臣想来是在别处了。

  正这么想着,他就看到上次在街上见到的两个赤云国使臣向这边走了过来,“赤云漾……”

  同时,赤云渡和赤云漾也看到了他和谢修,这才是所谓的冤家路窄。

  “今日是面见大淳皇帝的日子,你给我小心一点,若是再惹祸生事,你就等着父王千里传信来求情吧。”

  赤云渡低声警告了一番这个蠢货弟弟,便抬腿向那边走去。

  赤云漾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贾环,向着西花厅去了。

  贾环站在亭角处看花,根本接收不到他的瞪视,只是见赤云渡走过来,一时不知他想做什么。

  “那日唐突,本想到府上拜访,没想到这两日太忙耽搁住了,还望海涵。”

  玉竹见他过来和贾环说话,便立刻起身上前,站在了二人之间挡着,语气不算和善,“你不要离他这么近,会吓到他的。”

  这话倒是说得体贴,赤云渡的身量,经贾环粗略目测大概有两米那么多,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高,离得太近的确让他不适应。

  薛玄和水溶从宴客的麟德殿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剑拔弩张的场景。

  “你家小环儿,还真是招人喜欢呢。”

  薛玄看着那场景,本来微微眯起了眼睛,听他这么说又笑了笑,“他合该招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