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风寒才好,一出门就又受了惊吓,他晚间回来时不让吵嚷,等到次日众人才知。

  贾母派了鸳鸯来看望,与赵姨娘一道到了月蜃楼,“若是受了惊再生起热来,可是要出大事了。”

  “老太太也这样说,这不忙叫我来看看。”

  二人进了院门,满地香瓣粉花,都由日光照着,影影绰绰,两个小丫头在院中追孔雀顽。

  “姨奶奶、鸳鸯姐姐来了。”

  晴雯闻言出来了,“才说没事,老太太和姨娘还不信,如今正在上头坐着写字呢。”

  “不知好歹的小崽子,昨儿受了惊,也不知道自己将养。”赵姨娘哼了一声,抬手指了指晴雯,“你们也纵着他。”

  “姨娘还不知道他么,哪里能逆了他的意,究竟怎么着,也只能纵着了。”

  鸳鸯笑道,“偏这小蹄子嘴巧,你们自己个偷懒,倒怨人家不好服侍。”

  赵姨娘也只是笑,两个人绕过院子上了二楼,走过廊檐与小厅,到了贾环卧房门前。

  门口站着的小丫头忙请安,“三爷,姨奶奶和鸳鸯姐姐来了。”

  贾环正临完一帖字,闻言便放了笔,让香扇倒茶来,“如今天暖了,母亲也多进园来坐坐。”

  “究竟怎么样,你如今大了,也知道瞒着我们了,老太太素日疼你都是白疼的?”因着鸳鸯在旁,赵姨娘说话少不得客套些,“来我看看。”

  鸳鸯才接了茶,忙说,“这是什么话,早间就打发人到老太太那里去说的,只是老太太记挂,这才让我来走一趟。”

  贾环坐到赵姨娘身边让看,果然见他神智清晰,眼眸明亮,只是略有些精神不济,想是昨夜没太睡好,并没多大妨碍。

  “我说没事罢,母亲还不信。”

  赵姨娘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肉,“谁叫你的身子不让人省心,既出了这事,别说我们,外头也少不得有人来瞧。”

  鸳鸯因还要回老太太的话,略坐坐也就走了。

  才说外头或有人来瞧,贾环这边正与赵姨娘说昨日所遇的事,外面传话说大老爷那边有客请他去见见。

  “大老爷的客,如何叫我去见?”

  虽心有疑惑,但因贾赦不常叫他,于是依旧换了衣裳,出了月蜃楼往贾府荣禧堂去。

  正巧遇了贾芸才要出园子,见他身边没人,于是也跟在他身后一道,“怎么没见钱槐钱椿两个跟着父亲。”

  贾环拢了拢披风,淡笑道,“本想着今日不出门,便放他们休假去了,总归也是难得。”谁成想半道被大伯唤了去。

  一路到了荣禧堂,外门的小厮都喜得什么似的,“久不见三爷,还未给三爷道喜。”

  “环三爷来了!”

  贾芸站在门外替他去了披风,依旧等在那里,“父亲进去吧,我在这里呢。”

  屋内也并不冷,只是地方宽大,很是肃静。

  一进门入了侧厅便见贾赦坐在上首,下方是一位从未见过的大人,面生得很。

  “见过老爷。”

  贾赦见他来了便引荐道,“这就是我那小侄环儿,大人既然想见,今便可一见了。”

  “环儿,这是礼部侍郎杜大人。”

  贾环心内思忖,家中与礼部虽有些面上的来往,但终究也未曾深交什么。

  要不就还是因为旧年的事儿,只不知此行来是什么道理,便也作揖,“学生见过杜大人。”

  杜如丰今一见他,果然不与外面的人相同,便是如今满朝里的青年才俊,眼看都不及他一个。

  不仅容色举止,说话也分外好听,竟不怨人赞他。

  “果然……”他心内一叹,这都是儿女债,便是豁出去老脸,为了女儿也顾不得了。

  自去年贾环中咒之后,杜清梓也病了,后来得知他好了她才好了些。

  后又思及全是自己连累了贾环,又羞又愧又气又悔,心中一团郁气不散积存相思,竟成了病势,养了大半年也不见好。

  家中人私下商议了,若不了她的心事,这病久酿成疾,恐出大事。

  如此,杜如丰这才亲自来了一趟贾府想要相看相看。

  贾府中除了贾环并无人知他从前中咒与杜家小姐其中的丝丝牵扯,因此今日一来贾赦也不知其中的意思。

  观其情状,他便笑说,“这孩子在家宠坏了,若有不知礼的地方,大人可别见怪才好。”

  杜如丰忙摆手道,“世兄误会了,今日叨扰贵府,其实……”

  贾赦也是个知事的,他又只叫贾环来看,此间心思一转,竟然也明白出来了他的意思,“哈哈哈哈我必是知道了,环儿,你先回去,我与杜大人说。”

  贾环只得满心疑惑地退了出去,还念叨,“奇了怪了。”

  门口的人还在等着,见他出来了便将披风去与系上,“可是仍旧回园子里去?方才我见几个人往东府里去了,想是吃酒呢。”

  “回去罢,午间的药我还没吃。”贾环心里想着今日的事,不得关窍,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事儿都隔了半年了,若说是迁怒来的也不像。

  一路出了荣禧堂,贾环想着便顺道往老太太处请安,如此又转了道往回走,迎面撞见一个很面熟的人正往外去。

  只是还未来得及细看,他又偻着身子出去了。

  “那不是贾瑞?他脸上怎么了?”

  贾芸笑了一声,“这两年他都没来,难怪父亲不知道。”

  “父亲从前在学里见他也是知晓的,他原好色,那年不知道是在哪里招惹了个厉害的,将他脱光了扔在大街上。”

  贾芸接着用手指了指脸,“又在他脸上刻了个‘色’字,脱了疤那痕也纠在一处,仍旧是那个字。”

  这贾环倒不知道,等回了月蜃楼坐下,细想起来,自那年和贾蓉贾蔷一起捉弄了他,似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学里依旧是贾代儒在教,只是一二年间贾瑞再也没代过课,这又奇怪了……

  晴雯见他从回来就坐在榻上发呆,于是倒了茶来放下。

  她还没开口问就猛地听他来了一声,“今儿奇怪的事怎么这么多?”

  “吓我一跳,你今儿才奇怪,出去半日回来就呆坐在这里,药还没吃呢。”

  贾环只得先吃药,想了想说,“传话出去,让蓉儿进园子来见我。”

  “哎。”

  不过大半个时辰,贾蓉到了月蜃楼,他昨日的酒本来还没醒透,一听贾环唤他忙起了身。

  洗漱时才有身边的人说了,贾环昨日散席在街上险些被马撞了的事儿,吓得他酒也醒了,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就出府到了园子里。

  他来的时候贾环正在换衣裳,因喝了药犯春困,准备午觉去。

  “三叔,侄儿不孝,昨日的事儿我如今才知,可是请罪来了。”说着就跪下了,求贾环的恩。

  贾环在内间换衣裳没听仔细,等出来了他还跪着,“叫你来不过问两句话,作什么行这个大礼。”一面让他起来一面挽了袖子在榻上坐下。

  贾蓉忙跟过来又在脚踏边跪下,抱着贾环的腰就哭,“可恨我吃酒糊涂,若是三叔出了事,我也不活了。”

  “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我到底没有什么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拎着他的耳朵让起来,“收起眼泪水儿,我今日是有话问你的,起来坐好。”

  屋内的丫头们早笑着出去了,只留了茶在内。

  贾蓉擦擦脸,在榻前梨花蟠桃方桌边坐了,“只要你安好,什么话问我哪有不应的。”

  “前年我们捉弄的那个贾瑞,这些日子没见,我今儿在荣禧堂外的夹道看了一眼,他脸上怎么……”

  “三叔虽疑惑,但实不是我们兄弟做的。”贾蓉略放轻了声音,“我们只将他扒了衣裳从后门扔了出去,只是他对二婶子起心思的事儿,不知怎么叫琏二叔知道了,就亲自带着人去……”

  他又往脸上指了指,贾环也就明白了。

  原来是琏二哥哥给凤姐姐出的气,这也罢了,他们夫妻情分上论理也是应该的,比他们作小叔子侄儿的还要更动火一些。

  “这事儿过了这么久了,也没告诉着免得叫你害怕。”

  贾环点点头,不知觉又想到今日杜大人来府上的事,心神一动,“不会吧……”

  贾蓉见他出神,还以为是怎么了,“什么不会?”

  “没事,你先回去,想来头还昏着,回去用些解酒的汤水再用些热饭热菜,也好睡的。”

  贾环心里装着事儿,只得先将他打发走,“我昨日有些没睡好,实在困得很,你去了我好歇下。”

  听他这样说,贾蓉便扶着上了二楼,见他入了床帐才下楼离去。

  本就在春日里,他又爱犯困,心里虽记挂着事情,但一躺到榻上就不顾那么多了,没一会儿就睡熟了过去。

  次日一早,两个官媒婆就上了荣国府的门,先是递了帖子,又去见了王夫人与赵姨娘。

  ……………………………………

  贾环昨夜因为想事情睡得迟,晨起就醒得迟了些,眼睛还迷糊又打着哈欠,便抬手揉了揉。

  忽见床边好似坐着个人,还以为是房里的丫头,“晴雯?什么时候了……”

  “巳时一刻了。”

  听到这声音,他一下清亮了眼睛,“这时候,你怎么来了。”

  薛玄在他身后放了两个枕头,将人扶起来,“这两日忙得发昏,出了事你也不让人告诉我,这还是听蟠儿说的。”

  他这样说,贾环便知道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被吓着了,也没有发症,歇几日就好了。”

  “昨夜睡得可好?虽醒得迟,但睡得好也好了。”

  贾环嗯了一声,“我倒好,只是见你怎么好像一夜没睡似的,陛下派给你的差事就这样忙?”

  薛玄因心里记念,昨夜并未怎么睡着,眼下微微有些泛青,“也不是忙得觉也没空睡,只是心里想着事情,想睡也无法。”

  这话倒勾起了昨日贾环想的事。

  他虽不是有心瞒着薛玄,但是这个光景,又是这种事情,怎么好就这样突兀的说出来。

  况且人家到底也没点破,说出来倒没意思,想想还是算了。

  “虽睡好了,身上可还倦着呢,你也靠着睡会儿罢。”贾环说着往床里挪了些,空出外面的枕头来,“我此时可提不起力气跟你说话。”

  薛玄怔了一会儿,只是说,“我今日起得早,若沾了清晨的露水花草灰尘,倒弄脏了你的床铺。”

  贾环因心里有事无法跟别人说,正烦躁着,闻言只啧了一声,“那架上搭着的不是衣服?换了就是了,不睡你就出去,我要睡了。”

  若这样出去他定要含着气睡了,没得伤了身子,况且薛玄也不愿逆他的意,只好解了外衣到屏风后换了他的素裳。

  因这衣宽松袖袍阔大,薛玄倒也穿得,如此便拿了一床薄被睡在了贾环身侧。

  满室里静得很,能听到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倒是一声比一声快的样子。

  贾环猛然转过身来看他,“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困。”

  “哪里是不困,只是睡在这里,我心里有些难捱。”

  薛玄也侧过脸看他,倒是把贾环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或许是我这屋子风水不好,叫你不得安枕,也未可知呢。”他卷了卷被子,把脚底的汤婆子踢到薛玄的被子里去了。

  薛玄正觉得有只热热的小脚伸过来,又一下蹭过来个什么东西,一试原来是汤婆子。

  他再转脸去看,见贾环合眼睡了,乖巧得很,心里软了十分十,便将自己的被子又搭了一层在他身上。

  薛玄昨夜也确实是未曾睡着,如今这样温香软枕的躺着,身旁还贴着贾环,如此就也闭上眼真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