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诸人长年累月过得都是差不多的日子,一时刘姥姥来了,仿佛就是那投入了静湖中的小石子儿,又多出好些故事来。

  贾母因深居内宅,未免久来无趣,便要刘姥姥把些乡村见闻、传奇轶事等捡出来说上一说,也好解闷。

  那刘姥姥虽是乡下出身,但也知道好歹,年纪大了又经历得多,便专说些好的来,哄贾母高兴。

  “却说那一年冬天,雪下得有膝盖深,家家户户都是猫冬不出门的。”

  “前庄上有一户姓张的人家,夫妻二人独有一个女儿,生得极标志伶俐的。那日随父亲一道往土地庙上香,不想回来的路上却走散了……”

  贾母王夫人几个听到这都念了一句佛,宝玉忙忙地追问,“后来可怎么样了?”

  刘姥姥继续道,“家里人自然是焦急万分,又求友邻各自去找,一直到天黑也没找见。正是伤心的时候,后来一个邻村的赶了过来,说亲眼见那孩子往山里去了。”

  众人又拿火把又点油灯,迎着风雪往山里找,竟真的找着了。

  只见她窝在一个狐狸洞里睡着了,“按理说风天雪地的,野外里人命都要冻没,但找到时她身上还暖和呢!”

  抱回家醒了后整个人都大变了样,不知得了什么机缘。

  都说是在山中碰到大仙点化着了,竟开了智慧,参悟了神通,“如今已经是十里八乡都出名的女算师了。”

  众人听了都说果然神奇,贾母也道,“这是她的造化,或是前世里结的善缘,报到今生也未可知呢。”

  旁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刘姥姥说到冰天冻地、野外、风雪等词的时候,贾环感同身受地打了两个颤。

  贾母将人搂到怀里拍了拍,“哈哈哈,我这小孙子最怕冬天。”

  “哎呦,哥儿生得这个模样,又怕冬天,莫不是头上有春神照着呢。”刘姥姥这话原是他们这里没有听过的,贾母凤姐几个便问,“如何说道呢?”

  刘姥姥便顺着说,“这是我们那里的乡下说法,说春神主繁茂华容,这样的孩子都生得比常人好,但身子弱。”

  “怕幼时每逢春日也多病,这是为着冬日里残余的寒气未消,害到他身上去了。”

  宝玉也说正是,“往年春日总是要病几场才好,直等到入夏才能了。”

  探春、湘云便一左一右拉着刘姥姥,“这可有化解的法子?姥姥快说么。”

  刘姥姥哪里受的起,赶紧让两位姑娘坐,“这样人家的孩子,养得过于尊贵,不妨命轻。只管多多地替他作些好事,不论大小,积年累月起来,保管好了。”

  这正应了贾母的心,“这孩子不久前才遭了大病……正是得了菩萨神仙的照拂才能好呢。”

  说着便让人吩咐下去,下月初一十五在清虚观作两场好法事,再散些米粮出去。

  “老祖宗善心,积福积寿。”刘姥姥又是作揖又是要磕头,被凤姐李纨扶了起来。

  贾环起身给刘姥姥倒了盏茶,“谢谢姥姥。”

  他一到近前,刘姥姥越看越喜欢,“哎呦我的哥儿,不好劳累了你,快坐快坐。”因见贾环的确文弱,便道,“便是起个好养活的名儿,亲长们多叫叫就是疼他了。”

  这话倒是实在,贾母笑道,“这孩子已有了字,且是陛下亲自赐的,叫夙仪,不好再取了来怕有冲撞。”

  刘姥姥哎呦一声,“了不得,福气太大,他如今年岁小怕禁不住,还是先紧着乳名叫。等翻过舞象之年,便再不用忌讳的。”

  众人道,“这也有理。”

  凤姐笑道,“姥姥到底是上了年岁有经历的,环儿的名也罢。倒是我们大姐儿还没个名字,倒要借一借你的寿,取个名字好压一压的。”

  刘姥姥便问,“不知是哪时的生日?”

  “七月初七,正是乞巧节那日呢。”

  贾环在心里和刘姥姥同时说出了那个名字,“便取个‘巧’字。”果然就是。

  刘姥姥方才在凤姐院里见了一眼她家大姐儿,生得也很是玉雪可爱,“巧得巧遇,这个字正好,这取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正好压得住命,往后定然多福多寿。”

  凤姐听了自然欢喜,再闲话过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便也留下一起吃,贾母还让把自己面前的菜送了两道给刘姥姥尝。

  晚间各处安歇自不必说,只等着次日逛园子。

  …………………………………

  在贾母处用过饭,贾环因要吃药,便先回了大观园。

  落日时分的月蜃楼在晚霞映照下更是犹如仙宫香苑,铃铛、玉霜几个小丫头在院子里喂孔雀。

  晴雯、香扇、彩绮在一楼正堂引灯,见他回来了便道,“午后的药都没吃,正要去寻呢。”

  “在老太太那儿说话就忘了时辰,明儿还说要来逛园子,也把咱们这洒扫洒扫。”

  贾环进屋便到内室脱了衣裳,换上一件玉色轻纱小衣和梅杏撒花灯笼裤子,盘腿坐在小榻上吃药。

  虽傍晚暑气散了一些,云翘还是拿了团扇在一旁轻轻给他扇着,“怎么突然要逛园子了。”

  他便把刘姥姥来了的事儿说了,“也是位和善的老人家,明日左右没事,等到咱们这里看过,你们便玩儿去吧。”

  几个大丫头还只是说好,那些小丫鬟们都乐得欢天喜地,贾环又让各拿了几串钱,笑道,“可别一气都输光了。”

  刚说话乌云雪球撒欢回来了,自从搬进了这园子,这两个整日就没有着家的时候。

  “还知道回来?晨起就不见,天黑了才回来。”两只狗吐着舌头想往贾环身上扑,被他伸出食指抵住了脑袋,“香扇,先带去洗个澡再抱回来。”

  “汪呜!”

  贾环放下药碗,“听话,等过两日带你们去看云宝。”

  也不知它们听懂了没,反正是被拉到月蜃楼后院的雅弦水榭洗澡去了,贾环坐在院子里的凉榻上还能听到乌云的叫唤声。

  等两只狗被洗得蓬松干净后,贾环才招招手带它们上了楼,“走,睡觉去。”

  次日一早凤姐便入了园子,和李纨操持着贾母游园的各样事宜。

  “老太太喜欢,想必早饭也在园子里吃,便在秋爽斋边上的晓翠堂里摆了,那儿十分宽敞。”

  又让开楼去搬几个高几出来,皆是一人一几,上面摆着各自爱吃的,不必围桌合坐弄得不自在。

  一时说贾母来了,丰儿也带着刘姥姥和板儿进园,正走到沁芳亭。

  李纨凤姐又去迎,“老太太今儿起得好早,正好还没戴花呢,碧月。”一面碧月捧着琉璃大托盘来了,上面尽是蔷薇、香菊、 栀子等花。

  刘姥姥正被这园中景象震得一声不敢吱,以为到了天宫仙境,再看这群姑娘奶奶们,更像是仙女一般了。

  一时不妨被猛地拍了肩,又吓得她浑身一抖,一看是凤姐,“哎呦我的奶奶,这、你可把我送到天上来了。”

  大家笑作一团,贾母也招呼她,“老亲家,你也来戴。”

  平儿、鸳鸯、琥珀几个和凤姐一起,把盘子里的花儿给刘姥姥戴了满头。

  “若知道你们在打扮姥姥,我该来早些才是。”

  众人闻声看去,贾环怀里抱着几支盛放硕大的千瓣莲花,正笑着走上亭子。

  刘姥姥戴过花觉得脑袋都重了些,又见贾环怀里那个,哪一支都比她整个头还大,连忙讨饶,“哎呦,这花可是真戴不下了。”

  “哈哈哈哈哈哈……”宝玉、黛玉几个都笑得歪在凳上,贾母也被逗笑得直不起腰。

  凤姐故意作弄她,从贾环那里真的拿了一支最大的荷花要给她戴,“来来姥姥,咱们这里你最年长,合该戴最大的花。”

  贾母笑骂道,“你这猴儿,老亲家,还不快把花摔她脸上去。”

  刘姥姥也不恼,笑着说,“咱们庄家人常日里哪有这样戴花的时候,今日是托老祖宗和姑奶奶的福。”

  在晓翠堂吃过早饭,便出来到了潇湘馆,还未进门便觉竹香幽静,苍翠苔藓布在石子路两边。

  贾母有鸳鸯扶着,后面跟着刘姥姥和李纨,“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

  此处雅致清静,只是静过头了便有些冷僻,刘姥姥左看右看,“这儿竟是姑娘的住处。”

  正想说也太幽静了些,便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鹦鹉叫声,“有客来了,紫鹃,有客来了,紫鹃……”

  正是从前贾环送给黛玉的那一只玄凤鹦鹉。

  黛玉先进了室内,紫鹃雪雁已泡好了茶,等贾母几个进来坐下,便奉茶上前。

  “这鸟儿可是被调教得越来越机灵了。”

  “都是她们作的,没什么好话。”黛玉指了指雪雁几个,“教坏了环哥哥送的鹦鸟。”

  紫鹃雪雁两个也只是笑。

  刘姥姥手里拉着板儿,唯恐他碰坏了什么东西,贾母让坐也只挨着点凳沿儿坐了。

  众人从潇湘馆出来穿过曲径通幽又到了栊翠庵,因妙玉秉性孤僻,几人在外院略坐坐便走了。

  午饭是在凹晶馆吃的,上了一盘奶油小面果,贾环吃了一卷,便让晴雯端给刘姥姥,“姥姥给板儿尝尝这个。”

  只见那面果子有牡丹花、芍药花、荷花,个个晶莹剔透,板儿上手便抓了一个吃,“姥姥也吃,好吃呢!”

  刘姥姥被小孙儿喂了一个,果真入口甜软清香,都是从未尝过见过的。

  吃过饭又继续逛,便到了月蜃楼。

  园内无数仙草奇花,粉蝶飞舞,刘姥姥本觉得前头几处房舍已是此生难见,不想还有一处极致之景。

  贾环请众人往一楼正堂中坐,刘姥姥也跟着进来。

  只见四面雪墙如玉璧一般玲珑,挂着锦纱软帘,满室金彩珠光,脚下的地砖都是岫玉雕花,一时看得她眼睛也花了。

  板儿在屋内乱窜,抱着案上放的一个香柚不松手,贾环也随他去。

  乌云和雪球从二楼跑下来,板儿把柚子当球踢,倒和两只小家伙顽到一起去了。

  贾母让丫鬟们都看着些,别压倒了院内的花儿。

  “这、竟像是到了天宫一样了,不知是哪个小姐的屋子?”刘姥姥前看后看,推开侧厅的窗子便能见到后头一片接天莲湖,水光潋滟,更像是那瑶池仙阁了。

  贾环正让云翘几个上点心来,贾母便叫到身边去坐,“正是环儿的住处,因着刚修缮过,说不得还不如从前呢。”

  毕竟当时屋内的那些玻璃壶瓶、玉扇古镜也不知伤了多少,许多东西都不是原有的了,是后来添置了补缺的。

  刘姥姥只顾念阿弥陀佛,这样竟还不如从前,可不知从前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哎呦,这样的屋子,也只有哥儿这样的人物住得。”

  “环儿这里的点心最好吃,姥姥也尝尝。”

  刘姥姥午饭食了许多酒肉,便让板儿来吃,板儿正和乌云雪球踢柚子,根本叫不来。

  贾母正问贾环今日吃药了没,晴雯便端了来,“早间的药吃了,这是午后的。”

  “还是你得力,这屋里的小丫头们怕是都顽去了。”因为晴雯是贾母当时给贾环的,如今看她尽心,便说昨日开楼捡纱,新作的几件衣裳也赏给晴雯一件。

  贾环几口用尽了药,香扇又拿来一盏玫瑰清露兑的茶水给他。

  “今儿高兴,原是我叫她们出去玩的,园子里瓜果也下来了,正好摘一些大家一起吃。”

  在月蜃楼吃了冰酥酪,众人便又往宝钗住的蘅芜苑去了。

  晴雯和云翘香扇正收拾碗碟,见一群人出了院子贾环却脱了鞋往榻上坐下,“三爷,你不去逛了?”

  “不去了,走了半日腿都酸了。”贾环坐着换了一双木屐,又道,“切些瓜来。”便起身上了二楼。

  云翘端了西瓜上楼的时候,果然见他坐在露台的摇椅上看书,“这瓜晨起用井水湃过,有些凉,才用了酥酪,这会子不要多吃了。”

  贾环应了一声,然后躺着翻了个身,“你和晴雯几个也到二哥哥院里找麝月她们玩儿去吧,我坐一会儿就午觉了。”

  “那我去把床铺一下。”云翘去理好了床帐,便下了二楼,几人结伴出去玩儿了。

  此时的露台一点儿也不热,从湖面上带来清凉的风,摇椅旁边挂着几个驱虫香包,有纱帘子挡去日光和暑气,掩下一片阴凉。

  今年宫内多栽了几棵荔枝树,只是前面熟了几枝摘下来的时候不巧,正赶上贾环生病养病。

  幸而有两棵熟得迟,这几日才摘了送到永宁侯府,薛玄便让人拿了些到荣国府,给到月蜃楼的那些,他抽空亲自送了来。

  贾环手上拿着杂书正看得入迷,也不知道是谁放在他床头匣子里的,昨日才翻出来。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还奇怪,“不是叫你出去玩儿么,怎么才去又回来了。”

  薛玄拿着乌木食盒进了他的卧房,走到露台门口才见他穿着贴身的松花纱衫,鞋袜也不穿,躺在摇椅上侧着看书。

  “环儿想叫我上哪玩去?”

  贾环闻言一瞧才知道原是他来了,然后又把脑袋扭回去继续看书,“你故意吓我呢,进来也不出声儿。”

  “怎么也不穿足衣,太医说你的脚不能受凉。”

  薛玄将食盒放在月牙桌上打开,拿出一盘丹皮白肉的荔枝。

  贾环拿了摇椅边搭着的薄毯将双足盖上,看了道,“今年的荔枝似乎比往年的红一些,想必更甜。”

  “熟得有些迟了,不知味道如何。”薛玄净了手,为他剥了一颗荔枝递过去。

  他手上拿着书,不想沾上一丁点儿荔枝果肉的汁水,便直接凑过去一口将果肉含了。

  薛玄将荔枝壳放回盒子里,便问,“甜么?”

  这荔枝还有核,一整个包在嘴里有些大了,把贾环一边腮帮子都撑得鼓鼓的,说话也咕哝着,“挺甜嘟。”

  “今日少吃两颗,剩下的让人做了玫瑰荔枝酱浇在酥酪上面吃,不然火气太重,吃多了不好。”

  贾环脚上勾着薄毯晃了晃,“你说这样多的话,不如再给我剥一个来是正经。”

  薛玄对他没法子,只好又剥了一颗,“吃完这个不吃了。”

  结果吃完这一个,贾环说,“再剥一个。”

  “那就只多吃一个。”

  “再来一个。”

  “这是最后一个了。”

  “还要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