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理寺被关的那几天,陈丕已经想好了自己最后的结果,不过就是受刑然后受死。

  后来听大理寺的狱卒说,皇帝下诏命陈家举族流放三千里。

  他甚至还有点儿劫后余生的感觉,直到同样被关在大理寺的其余人都被押送走了,只剩下了他一个。

  七月初的时候他被转移到了刑部,不管如何恳求追问,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子,你走运了,能送到刑部大狱来还被特殊关照的,今年你还是头一个。”

  陈丕双脚双手扣着铁链被锁在墙上,闻言慢慢抬起头看了看周围,“有本事就杀了我。”

  那司狱官笑了笑,随手拿起一个扎满的钢钉的铁钩,“放心,我在这儿当了八年差,我不让你死,你想死也死不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马道婆也被押了来,司狱十分不耐烦的催促,“快点儿!”

  “哎哎,官爷莫急,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马道婆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一个银锡瓶子,看了一眼被折磨得半死的陈丕,哆哆嗖嗖地走了过去。

  “你……要……作什么!你要作什么!”陈丕见到她,眼睛睁得老大。

  突然他猛烈地挣扎起来,身上铁链也互相撞击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音,“不许过来!我是你干儿子!你不能、不能这么对我!”

  “呸,小兔崽子,你何时真的孝敬过我。”马道婆脚上也拴着铁链,声音嘶哑难辨,“死到临头!便是亲生骨肉也难以保全,何况你我!”

  旁边几个狱卒都抱臂站在一旁,看这狗咬狗的好戏。

  马道婆打开那个银锡瓶子的塞口,放在陈丕腹部的伤口上,从里面钻出一个嗅着血腥味舔舐而出的细虫。

  “走开!走开!别碰我!”无论他如何挣扎,那虫子还是顺着伤口钻了进去。

  狱卒见他这满身打滚的样子,嗤笑道,“哎,你说这人,也不知道用这法子害了多少人。今儿轮到他自己身上了,怕成这怂样哈哈哈哈……”

  “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自然不会疼。”

  马道婆又将四个纸人定在陈丕的四肢上,便道,“好了好了,那虫会在他体内各处游走啃食,但不危及性命。”

  “我又加了恶鬼符和噬心咒,让他骨痛肉烂,但不会昏迷,脑子是极清醒的。”

  狱卒对此道也十分厌恶,皱着眉头道,“行了行了,谁要知道你作的什么东西,弄完了就快走。”便用棍子推着马道婆走了。

  陈丕只觉得浑身每一处地方都像有虫子爬一样,痒到极致但是双手困着无法抓挠,骨头深处又都是痛的,“老妖婆!你对我作了什么!”

  因怕他咬舌自尽,便将他嘴巴也塞上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日,陈丕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个人样了,他又见到了马道婆,这次是来给他解咒的。

  马道婆走了没多久,大牢的门又被打开了,久违的日光照进地牢的甬道。

  他微微抬起头,双眼透过额间凌乱的头发依稀看到一个人正慢慢朝自己走来,直到近前来他才看清是谁。

  含着恨意的声音如恶鬼低吟般响起,“贾环……”

  “看到我还活着,你应该是很失望了。”

  因为有薛玄的提前预告,贾环对他此时的模样毫不惊讶。

  陈丕冷笑一声,“早知道就该让你直接死了,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命换一命。”

  时至此刻,贾环还是有些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恨从何而来,但想到疯子的逻辑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便也释然了,笑道,“一命换一命……”

  “世间善恶有道,我的寿数,看来你受不起。”

  陈丕恶狠狠地死死盯着贾环,“呸!什么善恶有道,若不是你以色媚人,勾得他们为你卖命,我如今何至于此!”

  “你不用这么看我,眼神再狠我也不会掉块肉。”贾环本就是想来看看他如今的惨状,为自己解一口气,但是感觉他的确是精神不太正常。

  “你现在的样子,应该让杜家那位姑娘也来看一看……”贾环话音才落,便看到陈丕更加咬牙切齿,眼睛里恨得好像都要滴出血来。

  “怎么?很生气?”贾环在原地走了两步,故意道,“可惜呀,听说礼部侍郎已经为她另择良婿,明年就要成婚了呢。”

  陈丕挣扎着想伸手去抓贾环,“闭嘴!你闭嘴!”

  贾环站得离他很远,自然是不会被他碰到的,“到时候人家姻缘美满,拜堂成婚的时候,我会让人烧纸告诉你的,让你在下面也能知道。”

  说完他就懒得再和疯子多费口舌,转身离开了地牢。

  只是走出去老远还能听到陈丕怨恨嘶哑的声音,“贾环!你不得好死!!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贾环——”

  薛玄一直站在甬道边等着,见他神色如常,“他这样说你,都不生气?”

  “生气的是他才对,他这样小心眼的人,往后的每个日日夜夜,恐怕都要因为我今日这番话而夜不能寐了。”想想他就痛快。

  陈丕这样的人,□□上的折磨还是其次的,只有精神上的打击才能真的伤到他。

  “我怎么没听闻礼部侍郎要择婿。”

  贾环眨眨眼睛,“当然是我瞎编的了。”他此番莫名被卷进这二人的纠葛中,遭受无妄之灾,为了解气说点瞎话应当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哼。

  薛玄没忍住戳了戳他一下变得气鼓鼓的脸蛋,“如今虽好了,但日常保养也不能落下,还是要好好吃药。”

  “我哪天不吃药。”

  出了刑部地牢,日光照在脸上,想到如今是他最喜欢的夏天,贾环心情更好了。

  薛玄看着贾环往刑部大门的方向走,有意放慢了步子微微落后一些,守地牢的狱卒很有眼色跟了上去,躬身道,“侯爷。”

  “拔了他的舌头。”

  那狱卒忙连连点头,“是,侯爷放心。”立刻便带着几个人手转身进了地牢。

  各处转了一上午,难得觉得有些饿了,贾环上了马车坐下,对着后面上来的薛玄说道,“也快午时了,送我回园子吧。”

  “去悦食府,吃完饭再回去。”

  芦枝自然是听自家侯爷的,于是驾着马车掉头往南大街去。

  贾环拿了一块车内点心匣子里的绿豆银耳糕,“怎么之前没听过这地方,新开的?”

  “嗯。”薛玄斟了两杯茶,“请了川蜀那边的厨子,昨日才开张。”

  “原来又是你们家开的。”南大街最好的酒楼都是薛家的,涵盖了众多地方菜系。

  如今又添了新的,真是让人嫉妒的赚钱能力。

  川蜀来的大厨手艺很好,因顾忌贾环不擅吃辣,所以做出来的菜都是很有滋味但是又不至于辣到舌头的。

  他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被送回了大观园。

  ………………………………

  贾环才好的第二日,贾母便接了史湘云来园中小住。

  可巧众人都在月蜃楼赏花,一时她来了,更是热闹非凡。

  探春笑道,“我说她来得巧,正说要起诗社呢。”她拉着史湘云坐下,“再少不了你的。”

  “好呀,你们起社也不叫我,若不是老太太接了来,我竟还不知呢。”史湘云佯装生气去挠探春,李纨又去拉扯,“哪里少得了你,今日高兴,咱们今儿就作来。”

  正巧,贾芸因这几日在大观园中种树侍弄花草,因偶得了几株珍贵的白海棠,开得十分纯白,便央三四个丫头送了来,还有一个帖子。

  帖上先给贾环请了安,又说这时候因怕冲撞了姑娘们不好过来,所以不能亲见。偶然栽得白海棠四盆,长势极好,便奉与父亲赏玩。

  那几个丫头抱着青瓷花盘来的时候,众人都道是好花,便说以它为题。

  贾环一向不好作诗吟词,便在蔷薇花架下躲懒,“我是不会作诗的,负责监场也罢了。”李纨也说好,又让迎春惜春限韵。

  “彩绮,把韵牌匣子抱来。”

  又让拿出几份纸笔来给他们,贾环监场也不严,不一会儿就躺在凉榻上睡着了。

  次日贾母、王夫人几个知道她们起诗社顽,又让拿了二十两银子作日常使费。

  贾环午后去给贾母请安,正好王熙凤也在那里说话,“老太太好。”

  “环儿来了,正说呢,娘娘从宫里赐了两件衣裳出来,有一件正合你穿。等会儿带了去,另一件给你二哥哥。”

  “谢老祖宗。”

  凤姐还笑说,“从前都说老太太疼我,如今瞧我可比得上哪一个呢。”

  众人正在顽笑,周瑞家的打了帘子进来寻凤姐,先给屋内众人请了安,又与凤姐道,“刘姥姥来了,这回带了好些瓜果菜蔬,也难为她,大老远背了这些东西来。”

  贾母好奇道,“哪个刘姥姥?”

  凤姐便说与老太太听,贾环虽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这一连两三年都没听闻过,差点都给忘了,如今听凤姐提起才想起来。

  这一家也是本地京城人氏,祖上也做过一回八品小官。

  因与王家同姓,那当官的便与王家连了宗,认王夫人的父亲作了侄儿。

  如今那人也早去了,家里只余下他的一个孙子,便是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

  几年前刘姥姥曾经带着孙子板儿往荣国府来过一趟,“因为实在艰难,我想着常日里咱们家逢年过节还要作好事,往外面散一些钱。”

  “她既然来了,怎么好叫空手回去的,少不得给了些银子。却不想几年了她还记得,这回又送好些东西来给咱们。”

  凤姐说完又叹了一句,“怪道人都说我该积德行善呢,从前便是散再多出去,何曾见过回来的。”

  贾环听了这半筐子话,突然发现,自己和刘姥姥竟然是一个辈分的……“啊?”

  屋内其余人听到贾环疑问的声音,便都朝他看过来,“环儿怎么了?”

  “没事……前儿先生留的功课有些难,一时想入迷了。”

  贾母还说,“你这孩子,读书也忒刻苦,身子才好怎么也要歇两个月才缓得过来呢。”

  “哎呀老祖宗,你还不知道我么,如今已经是歇得不能再歇了。”贾环坐到贾母身边撒了会儿娇,哄她高兴。

  “既然这样,真难为她大老远的来了,便留下住几日。”贾母点了点贾环的额头,“我正少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说话,跟这几个小冤家,成日里也说不上什么好的。”

  屋内人也都笑了,凤姐见老太太高兴,正好献殷勤,便让周瑞家的去将刘姥姥请来。

  那边刘姥姥正带着板儿坐在凤姐院内,平儿才倒了茶来,“姥姥,喝茶。”

  “哎哎,好姑娘,你别忙。等会儿见了二奶奶给请过安,咱们也就回了。”刘姥姥赶紧从座上起身,并不敢劳动平儿,忙伸手去捧了茶盅子。

  平儿方才进来,见外面廊下放了好些瓜果,大枣、窝瓜、野菜等等,有三四个口袋那么多,“那年说你下回来带些乡下新鲜菜蔬给我们,姥姥竟还记得。”

  刘姥姥抱着孙子不让他乱跑,只是小孩儿顽皮,最后只能将人夹在双腿中间拘着。

  闻言笑得眼尾都炸开了花,“奶奶大恩,托奶奶姑娘的福,今年粮食多打了两担子。地里种的这些茄瓜豆角也丰盛,正好拿来给奶奶姑娘们尝新鲜。”

  “姥姥费心,这一路定然不是容易装来的。”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周瑞家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姥姥!姥姥快来,老太太请你去说话呢。”

  刘姥姥一听,忙忙地拉起坐在地上的板儿,“哎呦,咱们这样怎么得见,还是回家了。”便扯着小孙儿就要往外走,“走走,板儿。”

  周瑞家的和平儿一起拉她,刘姥姥直往后躲,到底也推脱不掉。

  三人带着板儿拉扯着终于到了贾母院中,刘姥姥见此处房屋堂舍比凤姐处还要辉煌,心下未免惶恐。

  一面又进了屋内,见正面榻上坐着个头发白了却衣着考究的老人,便知定是贾母了,赶忙拉着板儿下跪磕头。

  “老寿星好。”

  贾母笑着请人起来,“老人家好,难为你远远的来。正好我们这儿修了园子,请你住两日说说话,逛一逛再回家也不迟。”

  凤姐也出言挽留,“正是呢,也尝尝那园子里的果实子,和你们那里什么不同。”

  刘姥姥见状便不好拂了众人的面,只得一边起身一边应下。

  鸳鸯拿了一个绣凳放在她身后,十分客气,“姥姥请坐。”

  “哎哎,谢谢姑娘。”刘姥姥一面谢一面拉着板儿坐了,这才敢端详屋内坐着的众人。

  抬头便是坐在榻上的贾母,精神矍铄、笑意和善。

  她边上倚着一位身穿杏子纱衫,清艳耀绝、丰肌玉骨的少年,活生生竟比她见过的画上的嫦娥还好看。

  贾环也正好奇地看着刘姥姥,她虽年过七十,但看着身体还很康健,看上去也十分干净利落。

  “哈哈哈哈,姥姥看环儿看呆了。”

  刘姥姥回神也是腼腆一笑,“哥儿比咱们过年买的那贴画上头,画的仙子下凡还好看呢,真真是个神仙模样。”

  众人都笑了,贾母也喜她的夸赞,直白又纯朴,只弄得贾环臊红了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