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住了两日,刘姥姥再不肯留,说明日一早定要归家去了。

  “这几日将我一辈子没见过没吃过的都经历了,都是托老太太和奶奶的福。”

  凤姐正叫平儿开箱子找东西,刘姥姥带着板儿来给凤姐请安,“等回去后,定天天给奶奶们添香念佛,就是我老婆子尽心了,今生也报不完的。”

  “你们庄稼人哪里是有空的,今日我叫人把东西都给你收拾齐了,连带着各人送的打点好,明日让小厮赶车送你们回家。”凤姐一面说一面叫丰儿把东西拿进来。

  刘姥姥闻言连忙说,“可不敢拿着,咱们家里没有什么好的。纵使送来也不过是些乡野之物,不堪入眼,打扰了几日,怎么好带着走的。”

  平儿捧着衣裳布料等物过来,凤姐看了看道,“不错,都搁在一起罢。”

  “老远的来,这些东西不管好的坏的,尽管都收下,带回去也让左邻右舍地看看,才像是亲戚情分。”

  丰儿兴儿又抬了两个箱子来,平儿都打开一一给刘姥姥看,“这是那日老太太说给的银红软烟罗一匹,我们奶奶和珠大奶奶各送了两匹青绸和靛纱还有玉色缎子,不论作衣裳挂帐都很好。”

  旁边的箱子掀开,“这两副文房四宝是林姑娘和宝二爷送的,等板儿念书了好用。这是三姑娘送的字帖和二姑娘、四姑娘送的香囊,还有宝姑娘和云姑娘送的衣裳和扇坠。”

  刘姥姥一件件看过,眼圈也红了,心里只会念佛。

  平儿又拿来一个木匣子,“这里是环三爷送的两枚碧玉平安扣,赵姨奶奶送的一对琉璃青金耳坠,是给板儿娘的,三爷还另包了十两银子在里头。”

  “阿弥陀佛……姑娘哥儿和奶奶们这样对我们,叫我怎么报答好呢。”刘姥姥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越发感激不尽,面上又臊得慌。

  若不是家里艰难,谁愿意这样求到亲戚家来。

  偏这样尊贵的高门大户,不仅没看不起他们,还这样的发善心。

  “我的姥姥,还没说完呐。”平儿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檀木托盘,“这里是老太太和太太包的银子,一共一百五十两,老话说你有他有不如自己有,拿去做个小买卖也好。”

  还另外有老太太给的几件新衣裳,平儿自己送的丝线包头,还有之前在园内吃的各式奶油面果子两盒,并一些袭人、晴雯、紫鹃几个丫头送的荷包手帕子。

  凤姐不得空,换了衣服还要出门,便道,“明儿你亲自送她两个上车。”

  平儿应了一声,刘姥姥更是千恩万谢的,带着板儿又往各处告辞。

  次日鸳鸯和平儿与周瑞家的将刘姥姥板儿祖孙两个送上了车,贾母只说让她等得空闲了再来逛。

  ………………………………

  夏日转眼而过,八九月里秋风渐起,大观园里栽种的金桂一夜之间开了花,桂花飘香最是清甜宜人,满园皆是。

  桂花香有安稳心神的作用,所以这几日云翘香扇给贾环铺床的时候,都没有用往日的海棠百合香饼,只折了几枝桂花熏帐,能让他睡得更好些。

  “今日午间不用备饭了,薛蟠被他哥哥派去南方巡检铺子,今日在悦食府请客。”

  晴雯拿了晨起的药来,“什么时候回来呢?”

  “还不知道,说是要去逛灯会,到时候给你们买些好玩的回来。”贾环端过白瓷碗喝了两口,“好苦……张太医又换药方了?”

  “似乎是的,听说张太医明年就调到御医院去了,到那时就不能再给你把脉看方子了。”晴雯拿过药碗,端了温水来给他漱口。

  他随手拿了一块广寒糕吃,“张太医医术出众,在太医院多年,如今也算熬出头了。无碍,他走了还有王太医呢。”

  太医署中的太医大多可为王公贵族请脉问药,但御医院中的御医是专门侍奉两位老圣人、陛下还有皇子公主的。

  若没有圣谕,御医院是严禁与外臣来往的。

  “前月二奶奶病了那次,王太医被南安王妃请去了,不知谁荐了个姓胡的太医,开的药方子二奶奶吃了反病更重了。”

  这事儿发生在贾环中咒的关头上,知道的人也少,她们也是后来听赵姨娘院里的丫头传闲话说的。

  “琏二爷发了好大的火,您醒了没两日便写帖子告到太医院院判那里去了,闹了一场。”

  贾环总觉得这胡太医听着有点耳熟,但是想不起来,也随他去了,“这种庸医,抓住了打死也不冤。”

  吃了早饭在书房写了两篇字,便有贾蓉来接他和宝玉出园子。

  因贾政前月被外点了提督学政,如今已起身赴任去了,宝玉没了管制,越发心神松快,一早就出了怡红院往月蜃楼来。

  “环儿!”

  贾环在内间应了一声,“二哥哥,你坐一会儿,我换衣裳呢。”

  一时贾蓉也来了,二人坐在院内等了一会儿,贾环出来便道,“我这儿这么远,等我去找你们就是了。”

  毕竟月蜃楼在大观园的最深处,而怡红院离园门最近。

  贾蓉还拿了一只极其精巧的螃蟹花灯来,“瞧,比去年那个更好看。”

  “这灯做得真巧……”贾环拿过来看了看,这花灯惟妙惟俏,以细细的竹片作骨,前面两只蟹钳子胖乎乎的,身上画着绚烂的千里江山图,若是等天黑了点上灯肯定更好看。

  三人一路出了大观园,坐车往南大街去。

  因为马上就是中秋,悦食府的宾客也比往常多一些,几个上等的雅间是提前留出来的,预备着给自家人和贵客用。

  薛蟠和柳湘莲、冯紫英几个早到一些,正坐着点菜等人。

  “上次有一道鲜炖鲟鱼做得很好,环儿喜欢吃,今日再上了来,辣子少放。”

  薛蟠点完了菜又让先上酒水来,便问,“今日店里排的是什么酒?”

  伙计回道,“是用绿萼梅酿的蓝桥风月,还有一瓮金泉酒。”

  “各取一些来,再上一壶鹿梨浆。”

  贾环和宝玉、贾蓉来了,门口便有伙计等着他们,一路带着上二楼雅间,“客到——”

  薛蟠招呼着几人坐下,“今儿咱们好好喝一顿。”

  “如今八月了,若是往南方去,什么时候起身呢?”贾环解了披风坐下,贾蓉给他倒了一杯鹿梨浆。

  “哥哥说明日一早起身,坐船下江南去。那边的铺子今年生意尤其好,让我去看看,赶在年前回来。”

  薛蟠说完又低声对着贾环道,“到时候遇到什么好玩儿的,我就给你带回来。”

  话音刚落又有伙计推开了门,是谢修来了。

  贾蓉、柳湘莲都要灌他的酒,“就属你来得迟,得罚酒,快喝两盅!”

  谢修只得接了酒杯,笑着赔罪,等坐下了才说,“你们不知道,今日也太巧了。我才下马进门,就见着我哥哥的小厮站在楼下,才知道他也在悦食府会客,刚从他们那边过来的。”

  贾环闻言放下了筷子,“侯爷此时也在这儿?”

  “可不是,哥哥方才还问你可来了,我说还不知呢。”谢修压低了声音,“而且不止我哥哥,还有两位皇子和北静王。”

  话落桌上众人方才那高声说话吵闹的劲儿瞬间没了,一下子都变得文静起来,就连划拳也十分小声,看得贾环有些好笑。

  他想了想又道,“说来我该去见见的。”

  谢修连喝了好几盏,“似乎是请了今科新任状元、榜眼、探花几个说话,我也没仔细看。”

  一旁薛蟠笑着笑着就反应过来,“不对啊,那我哥哥肯定也来了!哎呀,早知道就去迎肴阁了!”

  要是让薛玄知道明日离家他今日还在喝酒,定然要挨训了。

  宝玉听见那几个在这,也有些发怵,“不然……咱们现在换地方?”

  众人正商量是去迎肴阁还是云霄楼,几个伙计就推门而入,高声喊道,“二爷,菜齐了。”

  这边薛玄才走上楼梯,便听到了这一声二爷。

  他脚步一顿,身后的侧生便会意转身往声音传来的那处雅间走去。

  果然见薛蟠、贾环、宝玉几个在内,还有些生面孔。

  “还以为你不来了,再不来咱们都要将酒喝完了。”水溶脸颊已经上了红,想来是喝了不少,一边还指挥着让人给薛玄倒酒。

  谢俨和水铮都没喝多少,水溶鼓动不了他俩个就去缠水钧,闹得人只能跟他一起喝。

  今科状元陈文景,现任翰林院侍读,榜眼秦珀、探花李世言都在翰林院任编修一职。

  原是皇帝说的,让水钧和水铮两个趁着休沐之日,与这届新任官员交谈一番。也论论时事政治,说说见解,看是否有可用之才。

  水钧拉了水溶这个富贵闲人作陪,水溶一向不参朝政,又叫了谢俨和薛玄一起,是为着减淡一些政治上的敏感。

  一时薛玄来了,那三人忙起身,“参见永宁侯。”

  “不必拘礼。”他坐下喝了一盏绿梅酒,侧生便回来了,回话道,“的确是二爷在请客,环三爷也在。”

  “去问问环儿,这里清静,要不要来坐一会儿。”

  侧生应了一声领命去了。

  一只小雪貂从谢俨怀里冒出脑袋,似乎是嫌衣襟里太热,耷拉着脑袋吐了吐舌头。

  那边众人正要离去,薛蟠才出门就看到侧生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对着旁边的宝玉作苦脸,“我就说,果然哥哥也在。”

  “三爷,侯爷那边有几位文客说话,可要去坐坐?”

  贾环想了想,便对着身边几个道,“左右我也不能喝酒,免得扰你们兴致,云霄楼那里我就不去了,到时候咱们在灯会上见。”

  宝玉道,“那我坐他们的车走,家里的马车留下你用。”

  贾蓉将他脱下的披风拿了出来递过去,“等出门时候别忘了穿,我们就先走了。”

  “好。”

  薛蟠知道有哥哥在贾环不会有什么事,而且薛玄也没怪罪,便带着众人喝下一轮去了,“走走走,今日不把你们灌倒了我可不放人。”

  这边侧生带着贾环到了二楼深处最大的一间雅室,又为他推开了门,“三爷,请。”

  此时屋内已经撤了酒菜,换上了满桌香茶糕点。

  “环儿来了,快坐快坐。”水溶是一向是最没正形的,喝了酒看见美人便更高兴了。

  贾环笑着就要行礼,薛玄起身将他拉了过来,问道,“方才可用过饭了?”

  “只喝了一些鹿梨浆,倒是清甜。”他一边说一边坐下了,“你们这是才吃过?”

  水溶笑道,“还不是你来了,怕酒气熏着,我还没喝够呢。”

  水钧从背后拍了他一掌,“你看你,还说自己没喝醉,都说胡话了。”

  谢俨抬手给他倒了一杯龙井茶,“别理他。”

  “谢谢景阙哥哥。”说起来贾环也好些日子没见谢俨了,上一次还是为着他生病时禁军和大理寺出力,病愈后他到定城侯府拜访了一回。

  薛玄让厨房里煨一盅滋补些的汤来给他吃。

  陈文景、秦珀和李世言三个不知他是谁,但见其容色昳丽,两位侯爷又对他十分亲近,也不敢冒犯。

  “不知这位公子是?”

  贾环微微颔首道,“家父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长贾政,学生贾环,见过三位大人。”

  知道他的家世后三人神色各异,秦珀和李世言都变得淡淡的,只有陈文景还是一如之前,“听闻令尊外任学政去了,想是有一段日子才能回京。”

  “正是。”

  他们的态度如何,贾环并不在意,也懒得理会,不过看陈文景温雅和善,便与他多说了几句。

  薛玄看了水溶一眼,水溶会意,便撞了撞水钧的手臂。

  “啊?”看着水溶猛力使的眼色,水钧便咳了一声,“时间不早了,两位编修就先回去吧。”

  二人有些意外,但三殿下发话他们也只好走了,只是见陈文景还在,离去时面上颇有些不平之意。

  “这两人真难相处。”水钧也不喜欢他们,本是来谈时事的,结果这两个指天说地,满口虚空不实之言,“不知道还以为来说书的。”

  “噗。”贾环没忍住笑了一下,薛玄让人做的汤好了,便端来呈给他吃。

  陈文景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闷头喝茶,薛玄道,“你的策论是陛下亲自夸过的,不如今日便择来一谈。”

  他很有些受宠若惊,但也不好回绝,便只好在考题中择出两处来说。

  众人喝着茶贾环喝着汤,陈文景的声音清亮,言谈举止文雅,听着倒也有趣,并不那么乏味。

  贾环小声道,“不愧是今科状元,他讲的比学里夫子好多了,话也容易懂。”

  薛玄笑了笑,“不然也不叫你过来了。”

  “嗯?”然后他便想起来,或许是他上次问的话让薛玄察觉出自己有意参加科举,所以才趁着今日这个机会,好让他认识陈文景的。

  众人听着一时无话,只有小雪貂从谢俨怀里爬了出来,轻轻发出一声,“喀啾。”

  “云宝。”贾环伸手点点它的小脑袋,“还是这么可爱。”

  陈文景说得嘴巴都干了,但是没人让停,只好又接着继续说下去。

  他一直讲了大半个时辰,连去年的试题都说完了,才实在忍不住咳了出来,“咳咳。”

  贾环虽听得入迷,但也不想为难人家,于是扯了扯薛玄的衣袖,“今日就到这里吧,人家嗓子都哑了。”

  “果然经过陈侍读一讲,令人感悟良多。”

  陈文景连忙拱手,“侯爷谬赞,是下官卖弄了。”

  贾环适时道,“今日一见陈侍读便心生敬佩,不知改日可否还有机会向陈侍读请教。”

  “不敢不敢,只要公子不嫌弃,下官定然知无不言。”

  于是水溶便让小厮将人好生送回去歇息,陈文景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回家的马车里了。

  “你们俩啊,坏得很。”等人走了以后,水溶笑着指了指薛玄和贾环。

  贾环眨眨眼睛,无辜道,“哪有。”

  谢俨和水铮也轻笑出声,水钧虽不明白,但也觉得有些好笑。

  “行了,大理寺还有事,我先回了。”谢俨抱着小雪貂起身,走前抬手摸了摸贾环的脑袋,“等下次休沐,带它们来玩。”

  “好。”反正也说好了要带家里两个小家伙去找云宝玩的,贾环答应得很干脆。

  水钧和水铮还要在宫门下钥前回去,闲话几句便也起身离去。

  “你们俩眼看也不会带我一块玩了。”水溶看着仅剩的两个人,重重的冷哼一声,“我也不带你们顽!走了!”便被小厮搀着回家去了。

  雅间里只剩下了薛玄和贾环。

  贾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太阳要快落山了,“灯会该开始了,我也走了。”

  “相国寺的灯会?”拿了玄青披风帮他系上,薛玄又添了一句,“晚间有些凉,不要太晚回去了。”

  “嗯,我知道了。”

  二人一同下了楼,悦食府里外都已经点上了灯,薛家的马车和荣府的马车都在后门边并排停着。

  贾环快步走到自家马车边上,正抬脚要踩轿凳,还是没忍住转头看去,薛玄就这么站在后门边一直看着他。

  “你……”不知怎么地,他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手上揪了揪披风垂下来的穗子,“你要不要一起去?”

  薛玄蓦地轻笑了下,“环儿是在邀我共游灯会么?”

  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看个灯会而已,往年也是和旁人去逛的。

  但是他这样笑,贾环就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你爱去不去。”说着便要上车。

  “自然要去。”薛玄从身后拉住他的手腕,语气求好,“环儿坐我的车吧。”

  贾环哼了一声,“坐谁的车不一样,各坐各的才好。”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转身上了薛玄的马车,因为他的车里更舒坦。

  二人一前一后上车,荣府的车便跟在后面慢慢行着。

  薛玄一进车内便闻到一股甜甜的花香,“可是带了桂花香囊?”

  贾环摇摇头,“是最近园子里桂花开得好,张太医见了说难得,让我喝几日天香汤,散寒解郁。”

  “怪不得。”

  天香汤是取枝头打落的桂花制成的药,喝了以后身上也会散出香味,十几年前曾在闺阁女子中风靡过好一阵子。

  为取花香,无病饮汤,结果可想而知。

  “听说相国寺的灯会最是热闹,每年都是一处胜景。”

  贾环嗯了一声,这倒是真的,随后又反应过来,“你、你没去过?”

  薛玄淡笑道,“我从未去过,这是第一次。”

  真可怜,连灯会都没去过,这侯爷当得也不知什么意思。

  贾环抿抿唇,“那我等会儿带你逛逛,灯会上可好玩了,有很多小玩意和吃的用的,是平日没有今日才有的。”

  他自己打开车上的点心匣子拿了一块玫瑰糕,一边说,“那你肯定不知道,等天黑了还能在河边放花灯许愿呢……”

  薛玄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说话,双眸中含着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那今日就都听环儿的。”

  “你又没去过,自然是听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