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入了冬日贾环便开始犯困躲懒,今年雪落得早,便连学堂也去得少了,整日只在房内看文章习字。

  一连在屋内躺了七八日,贾母唯恐他睡出病来。

  赶巧前两日王夫人、薛姨妈之兄王子腾巡边归京,升任九省检点。

  王家明日正宴请宾客,贾政贾赦不得空,贾母便命宝玉一定带贾环去走一走。

  贾环每日睡醒洗漱后用过一点粥酪小食,便又抱着被子躺回榻上,或看书看画,或只待着与赵姨娘说话,反正总不爱动弹。

  用过两口午饭便又睡午觉去了,等睡醒又与小丫头们或顽笑或抹骨牌,冬日天黑得早,差不多时候便洗漱睡去了。

  即便是宝玉这样的人,见了他这般作息也有些咋舌,“好环儿,你这样真是要睡出病来的。”

  “哪里有睡出来的病,二哥哥就松了手罢。”贾环躺在床上,脚踏边放着熏炉,被窝里还有两个汤婆子。

  正舒坦着,宝玉便来喊他出门。

  宝玉是奉命而来,也不愿见他这样颓态,“今儿雪都化了,外面晴阳高照暖和着呢。舅舅那里的宴席你哪里好不去的,你忘了生辰时舅舅还给你送寿礼了?”

  贾环裹着被子哼哼了好一会儿,但是也知道不能不去,“好嘛好嘛,就起来了。”

  见他总算愿意起床,宝玉便说先往王夫人那里请安等他。

  几个丫头进来服侍贾环起床穿衣,晴雯给系腰带的时候还说,“咱们三爷总和别人不一样,人家冬日里便是有懒得动弹的,好歹长些肉呢,你总不愿好好吃饭。”

  香扇绞了帕子给贾环擦脸,“昨儿一天就用了半碗银丝面,午后用了药便睡。晚间喝了两口鸭子汤便怎么也不肯吃了,姨娘说也没用。”

  贾环自己不觉得,双手叉腰摸了摸,“哪里瘦了,我不觉得。”

  晴雯忍不住好笑,“日日替你穿衣,我岂能不知,你哪里自觉得到。”

  云翘和彩绮传了早饭进来,一盏燕窝粥,一碗芝麻糖心汤圆,一碟子豆腐皮包子并五香头菜,还有一碟新栗粉糕。

  贾环只用了粥和两块栗子糕,便说吃不进了,“宝哥哥还等着我,这便去了。”云翘将新作的白狐斗篷给他拿了,“午后恐又有雪,还是带着好。”

  外头果然挂着大太阳,贾环今日穿了一件玉色金蝶穿花箭袖,外罩黄白游海棠排穗褂,腰间挂着银月宫绦,勒着雪绒团兔抹额。

  宝玉与他并排走着,笑道,“今儿穿得轻巧又好看,等到了舅舅那里,怕是又有人找你作亲呢。”

  之前他们往锦乡侯府赴宴的时候,便有些人见贾环出众打听他是哪家的孩子,想趁年纪还小将人定下,免了日后榜下捉婿还要抢手。

  贾环哎呦一声,他最讨厌那些人。

  一面看上他的资质容色,觉得深有前途。一面又有些看不上他庶子的身份,若往后科举不中,恐自家吃亏,全然纠纠结结扭扭捏捏。

  偏他们也不说破,只是一句接一句地打听,贾环也不好直接拒绝,简直被烦得要死。

  “若今日还有那样不长眼的人,我竟只能直接回家了。”

  宝玉见他确实不快,也不再玩笑,只是说,“今日是在舅舅家里,定不会再有那样冒犯的人来扰你。”

  王夫人是贾环的嫡母,所以贾环叫王子腾也叫舅舅,只是前两年王子腾奉旨巡视九边,一直未得亲见。

  二人坐车晃悠悠到了王家,此时门前也迎面停下一辆车,上面下来的人让宝玉有些意外。

  “怎么了?”

  宝玉觑着眼,面上有些不自在,二人一面被小厮迎了进去,他低声道,“那是张显……”

  张显……贾环想了半天这是谁,才反应过来是之前曾在阜临围场闹事的人,吏部尚书张本肃的儿子。

  “他的伤这么快养好了?”什么人啊,身体这么好,贾环还以为至少要养大半年,起码明春才能见人。

  这才几个月竟然就能如常出门了,可真让人嫉妒……

  贾环进门的时候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他高大魁梧,相貌俊秀,觉得还好这人没长什么脑子,不然老天可真是不公平。

  因为是母舅家,宝玉和贾环便先进内院拜见王子腾与其夫人。

  王子腾如今年近四十,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子王传已经十七,小女王熙君与保宁侯世子沈昔婚期定在明年七月。

  “宝二爷、环三爷来了。”

  正堂内厅,王子腾与谢俨正坐在上首说话,闻言便说,“让他们进来。”

  二人进了内厅,贾环没想到谢俨也在,便拉着宝玉小声道,“这是定城侯,子游的哥哥。”

  “请舅舅的安,见过侯爷。”

  王子腾一面让人坐一面叫上茶和甜果子来,“我这两个外甥一向在家娇惯,若有失礼之处还往侯爷别见怪。”

  谢俨记得上一次见贾环是在中秋,相国寺外的一里长街烟火璀璨。

  他坐在云霄楼三层的窗边,见贾环被几人簇拥着逛灯会。

  旁边的人拎着糕糖葫芦花灯,只有他什么也没拿,只披着斗篷各处看看。

  那时候他好似没有如今这样清瘦。

  “无妨,令甥风姿出众,将来后浪涨于前浪,未可限量。”

  不过是说几句客套话,宝玉有些坐不住,正好仆人说有客来了,王子腾便请谢俨往园中赏景,自己先去见客。

  宝玉趁势拉着贾环起身,说也先去逛逛。

  “夙仪。”

  二人的脚还没跨出小门槛,谢俨便淡淡出声叫住了贾环。

  贾环心里一跳,便立刻止了步子。一边朝宝玉使眼色,让他先去逛,自己等会儿再找去会和,宝玉见状便先告辞离去了。

  他转过身来朝谢俨笑笑,“久未见景阙哥哥,不想今日在舅舅这里遇得,也是巧。”

  “不算巧。”

  谢俨转了转手上戴的扳指,看他今日穿着,便问,“生辰时送你的那物什,不喜欢?”

  贾环想了想当时定城侯府送来的寿礼,是一块质地上品的双鱼黄翡玉牌,华润灵透,种水难寻。

  于是道,“那样贵重的东西哪里好真的随身戴出门来,我放着安枕了。”

  其实也不算撒谎,那东西的确很好,便被他随手挂在床帐里了,晚间映着灯瞧更好看。

  谢俨也不在意他说得是真话假话,只是放了茶盏站起身,“今日的药可用了?”

  “是用了药才出来的。”贾环的手炉有些凉了,于是放在一边,“景阙哥哥从小只见子游那样自在恣意的人,可曾知还有我这样天一冷便再不出门的人。”

  “若不是今日舅舅大喜,怕是直到年后我也不出来。”

  谢俨总归是不知他冬日里的习性,“便是不出门,也瘦成这样?”

  贾环倒是也奇怪了,他自己并没觉得,怎么一个二个都说他瘦了,“哪有……”他伸手捧着脸捏捏,“莫不是瘦得脱相了?这样明显?”他常日少看妆镜,总觉得不至于此。

  “呵。”谢俨轻笑一声,见他这样又甚觉可爱。

  于是走近了俯身看了看,好似仔细端详了一番,下结论道,“没有那样,只是不如夏日里丰润了。”

  “哦……那也是应当的,我冬日里胃口弱些。”

  贾环放下心来,正想找个借口去找宝玉,恰好有小厮来找谢俨,“北静王来了,老爷请侯爷到前院坐坐。”

  趁着这个空隙,贾环溜了出来往园子里去。

  今日宾客众多,有好些年轻公子在园中游玩,绕过梅花障贾环才找见宝玉正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与沈昔谢修几人说话。

  正待要上前去,却突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张了张口,“你……”

  贾环一看是张显,想到他从前骂过自己的话,又见高大魁梧的模样,简直怕他一拳过来给自己砸个好歹,赶紧后退两步,“你想做什么?”

  张显话憋着说不出口,面色也有些涨红。

  他是头一次这么近看贾环,这人实在是生得太好了,心中思及之前醉酒做下的事,越发悔恨不已。

  “我、我是……此前都是我不好,听说今日是你舅舅家里办好事,想着或可与你一见。”张显又作揖鞠躬,“深感陛下与父亲教诲,也是那时不懂事,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并不求你谅解。

  “只求你知道我如今的心,已不同以往。”他那日对贾环的确有两分嫉妒,又遭小人挑拨,便借着酒劲在背后用言语折辱。

  后来受了军棍酒也醒了,若说是打陈丕他并不后悔,自己确实是满心满意要打他的。

  他养伤时闲的不行,躺在床上前思后想好几月,悔只悔在当时不该无辜说了贾环。

  张显见他愣着,又怕他觉得自己心不诚,连忙道,“你得了陛下赏赐是自己的本事,是我当时心胸狭隘。”

  “都怪我嘴贱,你若是不解气,狠狠打我几个嘴巴子也行。”说着就要拉贾环的手往自己脸上扇。

  贾环从未见过这种架势,他何曾亲手打过谁,连忙想撤回手。

  但是这人的力气怎么是他能相比的,拽也拽不动,只好说,“你别这样,我没想打你出气。”

  “你把我的手都拉疼了。”何止,这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牛劲,他甚至感觉都要脱臼了。

  张显闻言赶紧松了手,果真见他腕上红了一片,很有些无措,“我、我是个粗人,不是有意的。”

  贾环此时只想先离开再说,“没事,从前的事过去了便过去了,你也不要在意了。”

  薛玄方才从前厅过来没见到人,于是往园子里寻,便见贾环正站在梅花树下与人说话。

  “环儿?”

  树下二人转身看过来,贾环见是薛玄,心内松了一口气,便匆匆告别张显走到薛玄身边,“幸好你来了。”他实在是不擅与脑子不好的人说话,累得很。

  薛玄见他手腕红了,也没理会那边的张显,便牵着人走了。

  “怎么跟他说上了,舅舅才说让人找你们。”

  贾环便筒倒豆子一样抱怨起来,说完还气呼呼的,“哪里有这样的人,简直唬我一跳。”

  薛玄抬起他的腕子,挽起一截束袖细看,见不止有被攥红的痕迹,还有碧玺珠深深的圆印子,“疼不疼?”

  “疼倒不是多疼,就是他的手好粗糙,有些磨红了。”这下贾环是真有些不大高兴了,本来冬日里就烦,于是又说了一句,“怎么有这样的人。”

  薛玄轻轻吹了吹那红印子,把随身放在香囊里的膏药给他薄薄的抹了一层,“不用一顿饭的功夫,就好了,你的手炉呢。”

  贾环才想起来跟谢俨说话的时候把手炉放下了,就说,“凉了就随手放下了。”

  那边宝玉一直等不来贾环,便与沈昔谢修等人出了园子,正好碰见他二人坐在紫藤花架下,“环儿,玄哥哥。”

  “舅舅方才在找你们,想是要开席了,我先去,你们也去吧。”薛玄说完便起身离去了。

  贾环也没说刚才遇到张显的事,“宝哥哥,这会子好像真有些饿了。”

  “你今日定是没有好好用早饭。”

  宝玉想也知道,不过难得见他说饿,几人便也往前院去了,还说让沈昔在未来老丈人面前多喝几杯显显酒量。

  贾环与众人在院中席上落座,但也没用多少饭,散席后拜别王子腾便坐车回家继续睡觉去了。

  才刚进甘棠院的门,天上便洋洋洒洒落下雪来,雪越下越大,很快积满了院中的树枝。

  这一切屋里的贾环都并不关心,熏了海棠香饼的暖阁内,他拿着一本《远游杂记》躺在榻上看,脚边是两只睡得正香甜的狗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