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八月,荣国府省亲别墅竣工。
这日贾珍贾琏二人来报贾政说,如今园内工程皆已完毕,“大老爷看过说暂未见不妥之处,还请老爷再去瞧瞧,再为各处题上匾额。”
贾政闻言思量一番道,“论理园中匾额对联该请贵妃赐下才是,但娘娘未见其景色,想必不肯轻言拟定。”
“只是园中偌大景致,若空悬标题未免寥落,且请人虚挂二三字来,待娘娘看了再定名。”
三人与一群清客到了园中,正巧这两日贾母让人带宝玉和贾环到园中顽,才出来就见到贾政带着一群人往里走。
宝玉唯恐被瞧见,正躲之不及,便被贾政喝住,“哪里去!”
“回老爷的话,现正要家去。”
贾环也道,“早间老太太说不知园中景致如何,让我和宝哥哥来各处看过,好去回话的。”
贾政近日闻学堂中称宝玉对联极好,可见读书懒散,却好歹有些歪才。
今日正巧遇见,便有心考教一二,“环儿回老太太跟前去,宝玉跟我进来拟题。”
贾环朝宝玉递过去一个保重的眼神,好哥哥,今日也是救不了你了。
再看宝玉面色已是全然败了,又不敢不从,只得苦哈哈跟着贾政去了。
好在有贾珍贾琏在,又有众清客阿谀奉承,一路随着各处题匾虽被贾政训斥在所难免,却也偶得赞赏。
约莫一个时辰看过园中大致,便随着众人出来,贾政又喝道,“还不知回老太太那里!再闲逛也不够?”
宝玉心中就等着这话,连忙告退,出了门又被几个小厮围住要赏,身上扇坠香囊也都叫他们一哄而上地拿了。
一路回了荣庆堂,贾母正等着,知道贾政没为难他,总算也得安心许多,“环儿吃药去了,等过两日你们再去顽,园中果真还好?”
宝玉笑着与贾母说那园内宫台楼阁如何、雕梁画栋如何、竹蕉梨芭如何、还有佛寺曲廊、藤萝小径、白玉石桥等等不可尽述。
众人听了都说好,只等贵妃来亲观。
“也好,都午睡去吧,我也累了。”便有鸳鸯扶着贾母往内间去了。
宝玉左右不见黛玉,只以为她在小憩,便想换身衣裳再去寻她说话。
一面回了书房,袭人麝月来倒茶更衣,见他腰间什么也不剩了,便道,“身上带的那些东西定是又被解了去了,一年里你也不知散出去多少。”
他的东西都是袭人秋纹碧痕几个丫头们作的,还有黛玉湘云姊妹们无事时绣的香囊香袋。
这边黛玉挂心他被贾政牵绊住了,恐又挨训,知他回来便沿着路走到书房门口,正听到袭人说这话。
走近一看,果然见宝玉身上佩戴之物尽都没了,于是气道,“我的那个荷包你也给了人?既如此,往后再不要想我的东西!”说完转身便走。
宝玉见她气了,连衣裳也顾不得换,忙追了出来。
黛玉回了房内,见到妆台上才作了一半的香袋,想着自己也是白效力,便拿了剪子要铰。
紫鹃连忙拿了过来,“好好的怎么了,这是气得哪一门子呢。”
“我何时给了他们你的东西了?在妹妹心里,我竟就是那样的人?!”宝玉急得汗都出来了,边进了黛玉房内边从衣领内解出一个荷包,“这是什么!”
那果然就是自己作的荷包,黛玉见他如此珍爱,贴身带着,一时恼自己不该小性错怪了他,一时又愧于他如此情意,于是垂首不语。
宝玉也气得狠了,一想到她如此看待自己,可见平日待她之心已全然如同脚下之泥,让人践踏,一时竟有了灰心之感。
“你的东西我原不配戴,今日就还给你。”说着便把那荷包掷还给她,抬腿就要走。
黛玉羞恼不已,又哭出声来,“谁叫你戴了,我作的你自然不稀罕。”便伏在榻上气得哭,用帕子掩面拭泪。
宝玉听见她哭又心里难受,忙进来哄,“好妹妹,今日都是我的错,你就恕了我罢。”
紫鹃袭人也不知这二人又是作的什么气,老太太才睡下,又恐这里声高让那边知道了,自己也少不得一番责怪,只好叹怎么伺候上了这一对冤家。
“我作的不好,你挑人给你作好的去,不必拿我的东西撒气。”黛玉将那荷包攥在手里,愈发看不顺眼,便想拿银剪子也铰了。
宝玉哪里肯让真的铰了,“我若是有这个心思,便现死现报。”
黛玉心下一颤,不愿他如此赌咒,便推了一把道,“你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你去找知道的人说去。”
一时又想起前日听那些小丫头们闲来议论什么金玉之事,胸口又难受得揪成一团,因此冷笑道,“我也知道了,外头大有人来与你说亲,里头还有好姐姐好妹妹陪你顽笑,可还有我什么事呢。”
宝玉因去岁张道士说了一回什么姻缘亲事的话,此后便再不去清虚观了,很是介怀。
旁人说也便罢了,他满心满意将黛玉视为心中知己。
今竟又听她言此之论,心想‘你既然如此说,可见心里没我。既不能为我之苦恼而恼,却反倒以此话讥讽,来伤我的心。’
黛玉见他沉色不语,便心想,‘你若心中有我,自然不怕我说,且坦然自若。你若心中没我,可见着急也是故意哄我,而非真心重我。’
二人各有所思,一时竟离了心。
闹成这样即便是紫鹃袭人不说,外面那些奶妈婆子们怕受连累,都忙忙地要去回贾母。
正巧贾环来找宝玉,见院中慌慌的,一面走了过来,“妈妈们这是做什么去?”
“可了不得,林姑娘和宝二爷不知怎的又气了,正要禀老太太、太太去。”
贾环知道他二人拌嘴是常事,从前闹起气来,贾母还将伺候的袭人麝月紫鹃雪雁等丫头们好一顿说,怪她们不小心伺候。
只是宝玉黛玉往后定然和好,何苦连带着小丫头们白挨骂,便道,“哪里要惊动了老太太和太太,若真来了妈妈们也少不得被说几句,这会子我去将二哥哥拉出来,纵有气也熄了。”
一众婆子们连声菩萨告好,忙请贾环快进去。
里头两个人闹得僵住了正相对无话,一时见贾环来了都有些面臊,躲躲闪闪的。
“今儿是怎么了,方还和晴雯说秋日里容易风迷了眼,二哥哥和林妹妹也是叫风扑了不成?”
黛玉将脸一扭,用帕子捂着不让他见自己红了的眼圈。
贾环便伸手将宝玉从榻上拽起来,“好哥哥,别扰了妹妹午睡,还是跟我出来罢。”一面将人拉出了房门。
宝玉有些神不守舍,只一步一寸的挪动。
贾环见他又呆了,也知他如今听不进什么话,便将他交给袭人领回去了。
次日他到王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见所有人都在,只是黛玉和宝玉仍不说话,便知道还别扭着。
他也没故意去劝,左右宝钗探春等陪着黛玉,宝玉坐在王夫人边上看书,贾环便依旧坐到榻上去抄佛经。
一面林之孝家的来了,说专为园子里庙庵中采买的小尼姑已经有了,道袍束带等物件也已齐备,又说起该请个道姑一应教导。
“西门外牟尼院有位带发修行的小姐,今年十八岁了,法名妙玉。”
这位原籍苏州,祖上也是官宦人家,只是她祖父母、父母具亡故了。
听说是为治病才入的空门,前些年一直跟着师父在玄墓蟠香寺中清修,这几年才上京来。
黛玉在一旁听了,忽想起幼年之事,有和尚曾来要化她如佛门,只是父母不肯。
如今竟也有一位这样的姑娘,忽又想起老家姑苏,十分伤感。
“她师父今年夏日里病故了,临了遗言让她不必扶灵,依旧在京修行为宜。”
贾环想得有些出神,一时笔尖洇了墨也不知,还是宝玉提醒了他,将笔拿过去撂下,“怎么了?”
他猛地回神,便问林之孝家的,“她那圆寂了的师父可是释音师太?”
林之孝家的点头说正是,“听说那位释音师太极精演先天神数,去岁冬日里便已给自己定了寿数,说果然熬不过夏日,谁知竟真就如此了。”
探春迎春几个听了都惊奇道绝,皆是一番叹息。
王夫人本就是吃斋念佛之人,今听闻此事,亦抱有几分敬心,未敢轻狂,“既然如此,便让人去好生请了她来,放得尊重些。”
只有贾环一时没了心思,匆匆将经文抄写完毕,便说午后的药还没用,回了甘棠院。
赵姨娘正带着乌云和雪球在院内洗澡,“怎么这会子回来了,太太不是叫你抄经?”
“抄完了,有些疲倦便回来了。”他回到屋内换了身衣裳便躺到榻上发呆。
晴雯彩绮正坐在廊下打珠络,见他回来便倒茶,谁知他茶也不喝点心也不吃,书也不看狗也不逗,就只是发呆。
“好好的,怎么这么着了?”
赵姨娘也踩着门槛进了他屋内,“怎么跟宝玉似的,也作出个呆样来,你别唬我,我可是经不住吓的。”
贾环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母亲,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直说就是了,难不成你……”
赵姨娘偷摸小声道,“难不成你蛮不讲理、喜怒无常,癖性乖张的真面目被老爷、太太发现了?”
贾环被这话堵得,一时气也不是,恼也不是,便无赖起来,“母亲!我哪有那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姨娘笑得半歪在榻上,“那你说嘛,作什么这样郑重其事。”
知道她又是故意逗自己,贾环也没法,只好哼了一声,把从前释音师太给自己批的卦象跟赵姨娘说了。
赵姨娘听完了半晌无言,也没什么悲伤叹惋之态,贾环看了倒觉可异,“母亲?”
她状似沉思道,“后嗣艰难……这个我倒有了准备……只是这个坎坷不定,那师太也没说什么化解之法给你?”
“她只说事有因果,也不定坎不坎坷……”这话贾环也没太懂,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论吧。
这样想着他又反应过来,连问赵姨娘,“不是、什么、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已经有了准备?”
赵姨娘用帕子捂着脸颊,“哎呀……我儿子的身子我还不知道么,生不生的咱也不勉强。”
她一面瞥了瞥贾环,又安抚道,“为娘只求你此生安康,什么孙子孙女的,那些还没影儿的事咱不另作他想。”
贾环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合着!她是觉得!自己!不!行??!
“母亲!!!!”怎么有这种人啊!!!
贾环气得脸颊潮红,血气上涌,跟喝了酒似的。
赵姨娘连忙告饶,“母亲说错了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你、你这孩子、你看看你老娘我给你生得这副好模样。”
“这满世间也少有相配,哪里寻你中意的呢,你说是不是?”
贾环气鼓鼓地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恢复面色,当即便下了榻穿鞋,“你等着,我现在就给你把孙子找来。”
说完就踩着鞋出去了,对着院门外守着的钱槐钱椿道,“来人,去找芸儿过来,就说他父亲叫他!”
不过一刻功夫,贾芸来了,他是个如何聪慧的人,一只脚踏进院门便道,“父亲!孩儿来迟了!”
赵姨娘愣了半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孙子,贾芸又一面叫祖母一面跪下给赵姨娘磕头。
头都磕了,赵姨娘也只得认下,连声道,“哎哎,好孩子好孩子。”又赶忙让人去拿好礼赐下。
一直到贾芸走了她还没反应过来。
“哼。”贾环坐在醉翁椅上,看着她愣愣的样子,觉得这口气也算出了,于是心情甚好地用了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