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九月九重阳节,因贾政归家,宁荣二府骨肉齐全,并请薛家一道共贺。

  只是薛玄才回京,便被召进宫去了,因此不能一同来过节。

  晨起在祠堂祭过天地祖宗,便过各处请安问好,贾环到大老爷处时,只见邢夫人正带贾琮吃饭。

  贾赦如今膝下两子一女,贾琏是前头夫人生的,后娶了王熙凤。迎春与贾琮是侍妾生的,迎春一直在王夫人跟前与探春一同教养。

  邢夫人是后来贾赦续娶的,并未生养,常说自己乐得清静,但贾琮才三四岁,她也没少看顾。

  “环哥哥。”

  贾环捏了捏贾琮的脸,“好好吃饭,不然可长不高了。”

  邢夫人拉着贾环坐到身边来,让丫头去倒茶,“今儿的药可吃了?如今天凉了,可小心些别添了什么病症。”

  “是,早间的药已经用了,母亲也让加了衣裳。”贾环接了茶吃过,闲话几句便离了。

  先是回房拿了前几日抄好的佛经,然后便往王夫人院里去。

  正好在那院外廊上遇到了宝玉,笑道,“我才从大老爷那里来,你站着作什么呢?”

  宝玉正忧心,怕万一给王夫人请安的时候遇到贾政,今见贾环来了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我还说找你去,咱们一同进去,若是老爷说我,你怎样也替我说些好话。”

  贾环心内觉得好笑,虽然他也觉得贾政难说话,又正经有些爱挑剔,但感觉也不至于怕成宝玉这样。

  “好哥哥,就进去罢,说不定老爷不在呢。”

  这回他的话没有应验,才进门入了暖阁便见贾政与王夫人一同坐在榻上喝茶。

  “问老爷、太太的安,前儿太太说要的佛经已抄全了,另有一篇《太平经》在内。”贾环将带来的几卷经文递上,丫鬟彩云接了过来放到榻边小桌上给王夫人看。

  贾政一向不喜宝玉做派,今见他面有惧色,便当他是又作了什么“好事”怕让人知。

  “今年已过九月,你在学堂中可一连待过十日?业障!竟将字都认到狗肚子里去了,全然负了娘娘当日教导。”

  元春未曾进宫之时,最疼爱宝玉这个胞弟,待他长到三四岁时便亲自传书授字,说来也算是启蒙之师了。

  他这话说得突然声音又大,宝玉被吓得一抖,王夫人也不理论,只垂首看经文。

  贾环便道,“前儿学里夫子还赞了二哥哥写的斗方,说笔力见长,很有气度,想是用了功的。”

  贾政冷哼一声,心知这是在为宝玉遮掩,但思及他不在家时,想必宝玉也多有看顾幼弟,不然也不至环儿此番相护。

  又看他二子神采俊逸,才色过人,心中未免有些自得,便也将气散去了大半,“今日也罢,往后再不安分,若作出淘气的事来,仔细你的皮,下去!”

  宝玉便拉着贾环一起退了出来,脸上也挂了笑意,“好环儿,你可真是我的保命符,老爷哪曾这样轻饶了我。”

  “好了,今日过节也高兴点儿。等会儿先同凤姐姐到东府送礼,晚间还有家宴。”

  二人便各自回房换衣裳去了。

  东府内因有丧不久并不办大节庆,只待午后过荣府一同享宴,贾环与宝玉骑马随王熙凤的车一路到了宁国府。

  这边门前也有些人来送贺礼,一见他们来了管家的忙追上来相迎。

  “我们奶奶正说要过去呢,二奶奶就先来了。”

  王熙凤笑了笑,“你们奶奶别不是又作病了,也少往那边去,老太太昨儿还念呢。”

  贾环和宝玉一路进了宁府先见过贾珍,“今日过节,可算见到大哥哥面上有喜色了。”

  “秋意含悲,未免感怀,与夏日里是另一番景象了。”贾珍感慨一番,忙让人奉茶上来。

  那边尤氏从园子里出来,二人又道,“大嫂嫂安。”

  “快逛逛去吧,今儿外头人多,别冲了你们。”尤氏笑着让他们去园子里顽,便与凤姐走到一处说话去了。

  宁国府中梅花开得正好,又接清溪曲径,红枫遍地,秋色如画。

  不过小坐半个时辰,因节中家里还有事务等着打理,凤姐别了尤氏。且遣人去问宝玉贾环二人可要一同归家,自己便沿着杨柳石子路走着赏景。

  冷不丁却有一人从假山后窜了出来,“请嫂子安。”

  凤姐倒被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后退两步道,“原是瑞大爷来了。”

  这贾瑞是贾府学堂夫子贾代儒的长孙,凤姐并不常见他,只是从前听贾环说过,贾代儒年纪大了或有时不在,便会让贾瑞代课。

  此人爱贪便宜又好色,因薛蟠也在学中,贾瑞图了他的银钱吃穿,便总献殷勤。

  贾瑞常听人赞说凤姐模样形容,早有艳羡之心,今日近看见她神采,一时心魂激荡,笑道,“今日东府人这样多,可见我与嫂子有缘,竟在此遇见。”

  王熙凤如何聪明,一见他这样便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此处无人也不好高声说出话来,心中忍着怒意面上依旧作笑,“怪不得人都说你好,今日也叫我知道了,只是节里没空,等闲了咱们多聚。”便抬步要走。

  “嫂子。”贾瑞连忙又拦着,因近了两步闻到凤姐面上香风,身子也酥了半边,“总想到你那里去请安,只怕唐突了嫂子。”

  凤姐轻轻一笑,“都是一家子亲戚,哪里有这样见外的话。”于是挑眼看了看他,一面缓缓走了。

  贾瑞见这样形景,自以为与她通了心意,愈发幻出一些不堪念头来。

  这边贾环宝玉与小厮一道出了园子,说与凤姐一同归家。

  “我有些脚疼,还是跟二嫂嫂坐车罢。”他见王熙凤面有愠色,便说要坐车,宝玉依旧骑马,“这是怎么了?姐姐莫不是与珍大嫂嫂怄气了?”

  王熙凤知道这是有意逗自己,便捏了捏他的脸,“若能让她气着,我可也白活了。”

  于是便把方才在园中所遇贾瑞之事附耳与贾环说了。

  “不知人伦的东西。”贾环难得有些生气,贾瑞那个下作东西,竟也有胆肖想凤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畜生。

  凤姐手上拧着绣帕,冷哼一声,“几时让他死在我手里,我才能舒了今日这口气。”

  贾环沉思片刻,“只要他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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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过后一连几日,贾瑞都来荣府打听凤姐可在,想要请安。平儿只说不在,往东府那里去了。

  这日贾赦贾政带着贾珍贾琏往史家赴席,可巧贾瑞又来了,丫头报上来的时候凤姐正坐在房内喝茶。

  “呸,天打雷劈的东西。常日里那些道士尼姑混说我该积阴鸷,我倒想饶他呢,只怕天理也不容。”一面落了茶盏一面让平儿把人叫进来,“让他到屋里来。”

  贾瑞见丫头把他往屋内请,当下心如擂鼓,挂上满面笑意,“好嫂子,我来请安了。”又故意问道,“琏二哥怎么不在?”

  王熙凤连忙让坐又让上好茶来,“谁知道他,成日哪里混去,只留我在家里闷着。你们这些男人们,只管顽好的去,哪里管我们。”便挥手让平儿她们都下去。

  “我就不那样,嫂子若嫌闷了,我便天天来陪嫂子解闷打趣,可好?”语毕,直凑近来想看她戴的戒指,却只碰到了她发间的珠钗,便这样也是眼饧骨软,酥了心神。

  凤姐一边笑着躲了一边啐他,“若是说这话哄我,你可快些出去。”

  贾瑞愈发觉得心痒,听她这样说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只恨不能一死,“我的心天地可鉴,还望嫂子疼我。”

  王熙凤虽想拿把刀往他身上捅一捅,唇边依旧挂着笑,悄声道,“这里人来人往的,哪里好便宜,午后你在西穿堂小廊那里的侧房等我。”

  “那里人不多,却还有几个看守,好嫂子你别哄我。”

  凤姐道,“午后那些婆子丫头们都躲懒挺尸去了,我再给那几个看守放了假,便再没旁人了。”

  贾瑞色心包天,一时喜得不行,依依不舍辞别凤姐,只等着得手。

  等他走了平儿进来侍奉,“奶奶可说好了?”

  “告诉环儿,让他玩去吧。”平儿便让丰儿去贾环那里递话。

  那边贾瑞回去心内越等越急,好容易过了午时便匆匆赶去相见,西边果然没有几个人,穿堂两边的看守也不见人影。

  他不常来这里走动,一时绕不见凤姐所说侧间在哪里,正抓耳挠腮急得满头是汗。

  忽见前面拐角那里缓步走出一个轻婉袅娜的身影,戴着兜帽,鬓边绾着流苏花簪,虽看不见正脸,但是可见风韵。

  旁人也不会如此打扮,贾瑞便只当凤姐乔装过来私会,赶忙跟了上去。

  果然见那女子拐着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门也未闭合,想来是有意留了条缝。

  贾瑞便直接推门而入,见那女子背对着歪在榻上,身段说不出的风流,“好嫂子,你可要了我的命了。”

  他伸手便想扑上去搂腰亲嘴,却忽然听到传来男子笑声,“哈哈哈哈瑞大爷,你嫂子等着你呢。”

  掀开黑色兜帽,贾环笑得半倚在榻上,发间珠翠步摇轻晃着,一时迷了贾瑞的眼。

  待他看清是谁,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旁帷帘猛地被掀开,贾蓉贾蔷各拿着一只长棍走了出来。

  “你、你们……你们故意戏弄于我!”他一时臊得无处容身,爬起腿就要跑。

  贾环从榻上站起来,抬手指贾瑞,“蓉儿,给我狠狠的打这个不知人伦纲常的畜生。”

  贾蓉贾蔷拿着棍子便往贾瑞身上招呼,每一下都打到了实处,痛得他满地乱滚,只有满口求饶,“可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哎呦!”

  “饶了你?”贾环重新戴了披风上的兜帽,“你今日若是还有命出了这门,是你的造化。”

  贾瑞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痛得心肺具颤,手脚难动,就这样打在身上的棍子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且一下重似一下,躲无可躲。

  最终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底痛得他昏死了过去。

  执棍的二人这才停了,贾蓉将棍子往他身上一扔,“呸,什么东西,他的手可碰着你了?”

  原本贾蓉说让贾蔷乔装将人引过来,只是贾蔷过于高大了些,身段不像女子。

  最后只好让贾环穿上披风,又命晴雯为他编了头发戴上珠钗。

  虽并未曾上妆,但只借了背影看去,也亦有千分妩媚万种风流未可言说。

  贾环摇摇头,步摇的穗子轻轻打在他脸颊,“没有,只是如此到底便宜了他。”

  贾蔷揽着他的肩膀绕过地上的人,“我和哥哥还有法子,你先回去,否则看着害怕,也脏了你的眼。”

  “那我先去了,免得出来久了老太太找。”

  等他出了这侧间,门又重新关上了,至于那二人如何处置贾瑞,他并不关心。

  贾环穿着披风沿着来时路回去,西穿堂这边的人都让凤姐支走了,所以他并不担心有人瞧见,只要从后墙绕着走便能回到甘棠院。

  只是他没想到这才转过来时的那处拐角,就冷不防撞到人怀里去了。

  心中正想如何脱身,却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贾环猛地一抬头,就见薛玄正靠在墙边含笑看着他。

  “几月不见,我们环儿何时变成爱簪花的小姑娘了?”

  贾环只觉脑中好似轰地一声,又思及自己此番打扮,不仅脸上作烧,耳垂也红了,“玄哥哥,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薛玄伸手捻住在他鬓边不停摇晃的金流苏,“从老太太那儿请安出来,想来看看你,各处也没找见……”

  说着他停顿一下,又俯身点了点贾环的眉心,“却看到一个小姑娘偷偷跑到这儿来了。”

  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贾环一见到他,也顾不得什么平日的乖巧,有些恼怒地用兜帽遮住脸不让看,说话还气冲冲地,“你既然见了,不帮我遮掩,还笑话我。”

  薛玄没忍住,手上捏了捏他的耳垂,“几月不见,性子见长,都会自己办事了。”

  “那可不是。”贾环知道他说得不止今日,或许……或许还有赵国基的事。

  于是干脆不作掩藏,手上拢了拢披风,“头上重得很,玄哥哥等我松了头发再说话。”

  说完也不等应声,绕过回廊便跑得远了。

  薛玄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回想方才他撞进自己怀中的情态,一时有些失神。

  这边贾环回到甘棠院换了衣裳,卸下钗簪,重新束起头发,便又回头去寻薛玄。

  却见他坐在从前自己曾经垂钓过的水岸柳堤旁那处栏杆廊凳上。

  “玄哥哥。”

  薛玄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也没有提起方才的事,只是说,“如今你喜欢的夏日过去了,冬日漫长,可又要不高兴了?”

  贾环抿了抿唇,指尖捏着手串上的小福瓜,“你总是问我高不高兴。”

  “听环儿的话,想来今日是不大高兴的。”

  四月不见,贾环好似长得高了些。

  他从不苦夏,人也养得不似冬日清瘦,肌骨丰润,眉眼是一贯的清艳。

  贾环听了他这话,反而哼了一声,“那倒也不是。”

  本来这两日心里的确是有点儿不高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性子怪,于是也没浪费时间去琢磨。

  方才见了薛玄,回去换衣裳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他好像是因为前两日重阳的时候,薛玄应召进宫却没来荣府过节而不高兴的。

  如此想来,他这不高兴也实在来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于是便岔开话,“玄哥哥这几月都到哪儿去了?”

  薛玄看出他是有心回避,也顺着他的意,说起这几月在佛山的见闻。

  直到荣庆堂那边翡翠找了过来,“老太太请侯爷和三爷过去呢。”

  二人才起身一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