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了生辰没几日,便有人来说赵国基死了,他媳妇来求赵姨娘和贾环做主。

  “谁知道他做什么,一月中总有半月不归家,或扔两串钱抬腿便走,多问一句便要打要骂。若不是前两日有人上门催账……”

  周氏的是个面相老实的妇人,现下哭得满脸是泪,话都说不全,“好歹求了人去找,谁成想、谁成想竟死在外头了!”

  贾环正坐着喝药,见赵姨娘面有不忍之色,便知道她不是心疼赵国基,只是想周氏日后孤儿寡母不好过。

  “没想到两月前那一面,竟是我们舅甥相见最后一眼,真可谓世事无常,唯有生死不可估量。”他叹了口气,十分悲戚似的,“舅母放心,明日我便让人到都察院报官,定然查出那些贼人来,还舅舅公道。”

  周氏其实也并不是哭赵国基,只是家中只有他一个男人,虽不是个好的,但也算有依有靠,她哭的是自己和女儿的以后。

  赵姨娘想起从前与贾环母子相依的日子,很是不忍心,于是拿出先前包好的五十两银子给周氏,“你们孤儿寡母不好过,便回祖籍罢,好歹还有几门亲戚照应。”

  周氏的打算也本就是这样,只是家中积蓄都被赵国基输去了,怕没有盘缠。

  “姨奶奶大恩,从前……咱们没有多少帮衬,今想起可真是无颜相见了。”周氏想起赵姨娘从前在贾府的境况,实在是羞愧不已。

  贾环让彩绮扶起人坐到椅子上,又道,“表妹如今还小,但若往后大了议亲事,嫁妆便有我来出。舅母可要保重身子,以后的日子还长。”

  他这话一说,周氏更止不住满腔热泪,虽面上臊得不堪,但是为了女儿,也并不敢拒绝,“我代莲姐儿谢过奶奶、三爷了。”

  而后又是一番泣谢,赵姨娘让香扇把人好好送了出去。

  “等赵国基的事全了了,我便派两个小厮送她们一家回金陵。”

  赵姨娘叹了一番,心内也知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世间事哪里有两全的。

  但赵国基那混子死了,周氏如今也有了钱,后又有亲戚照看,或日子比从前还好过也不定呢。

  贾环陪她吃了早饭,便换了衣裳往学堂去了。

  今日课上人多,贾蓉贾蔷宝玉都在,一见他来了便拉着坐下,“今儿怎么来迟了,倒稀罕。”

  他正要找贾蓉,便侧身附耳说了赵国基的事,“如今尸身也拉回来了,他媳妇来哭了半晌,我有些心慌。”

  “没事儿。”贾蓉一直让人盯着赵家,于是一早就知道了,“我已经让人拿着牌子到都察院去了,你不用管。”

  这件事是薛蟠派人去聚乾坊传的话,贾蓉贾蔷出的主意动的手,最后杀人的也是那些无赖地痞,说到底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只是贾环依旧故意在面上显出两分不安来,一时薛蟠到学堂来了,又拿出小玩意来哄他。

  几人嬉闹了一阵,贾代儒拿着书籍来授课,才安静下来。

  一直到午时前,众人下了课正要一片云彩散了。

  忽然有两三个东府的小厮跑进来寻贾蓉,“可不好了!老爷子要不行了!大爷让蓉哥儿快到玄真观去,马已经拉来了。”

  贾蓉听了这话,一刻没有耽误便出了门,贾蔷也紧跟着去了。

  学堂内一时议论纷纷,贾环也有些意外,“二哥哥,咱们快回去,说不好要出事了。”

  二人回到荣国府,果然家中也都听闻了此事。

  贾母如今年纪大了,于生死之事十分伤心,贾环与宝玉好言劝慰了一番。

  …………………………

  东府一直在玄真观长住的老太爷贾敬,便是贾珍与惜春的父亲,贾蓉的爷爷。

  他是科举进士出身,但却一心求仙问道,只爱炼丹祈盼长生。

  官爵连带族长之位都给了贾珍袭承,凡尘俗事一概不论不管,也从不许家中有人来看望。

  这边贾蓉贾蔷一路飞马到了玄真观,观中内外已经封住,那些道士也都锁着关起来了,留着等贾珍后续审问。

  贾敬房外站着许多人,内间族中子弟与小厮随从跪了一地,众人赶忙让出一条道。

  贾蓉进门便跪下了,一路膝行到床边。

  “是蓉儿……来了?”

  贾珍跪在床畔,哭道,“是蓉儿来了,父亲可看看他罢。”

  贾蓉连声唤祖父,才让贾敬睁开了眼睛,手颤颤巍巍地伸过去,“好、好、让他们都出去。”

  又连忙让屋内其余人都回去,只留贾珍贾蓉贾蔷在床边伺候,尤氏在门内站着。

  贾敬因长年吃丹药,内里空虚,面长白瘦,如今已是弥留之际,只堪堪剩下一口气吊着。

  贾蓉扶起他喝了两口参汤,贾敬让尤氏也到近前,她便哭着上前来。

  “如今我死了,你们只当我舍去皮囊,超脱尘世,飞升去了……后事也不要大办,否则便是故意让我魂灵不安。”

  还没说两句话又咳出一口血来,唬得几人不行,贾敬也不管这些,又说,“你妹妹……”

  尤氏连忙说,“在家中呢,公爹实在挂念,便接来一见。”终归也是最后一面了。

  他却淡淡摇了摇头,对贾珍道,“你妹妹我是知道的,便是我今日去了,她也不会伤心,与你们母亲一样,情意缘薄。”

  贾敬说着又吐出两口血,穿的衣裳也浸透了,“虽有那边府里老太太疼,但总归要你们看顾。往后大了,若不愿意,不要逼着她嫁人。”

  “她僻性高傲,孤介太过,到别家去定然无法寿终。”

  贾珍与尤氏怎么不知道她的性子,只是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尤氏也时常为这个焦心。

  如今既有老太爷的遗愿,正好顺意遵从。

  “但若一世不嫁,未免外面有人挑拣你们的不是,我也无法。”

  他的眼睛失了光,不知看向何处,“一生只得这一个女儿,往后你们多担待罢。”

  贾珍与尤氏夫妇泪流不止,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只是说完这一句,贾敬便歪在贾蓉怀里闭上了眼,再没了气息。

  屋内的痛哭之声响起,门外的人听到声音便知道是去了,于是也跪在院中哭起来。

  …………………………

  次日贾珍贾蓉往职中告假,当今圣上盛行仁孝,礼部闻得此事报于天听。

  皇帝得知贾敬是进士出身,虽生平无甚功绩,但念其祖上宁国公之故,便追赐了他一个五品之官。

  因为恩准棺椁进城回府停灵,贾环这日一早便起身换上素衣与宝玉同往宁国府去。

  东府前夜便已挂上了白布长幡,满目哀静。

  灵堂中贾珍与贾蓉父子在棺旁扶伏,尤氏与凤姐料理内宅中事,因来吊唁之人众多,家中奴仆也都安分守礼。

  贾蔷带着贾璜、贾璎、贾菱、贾芸等带着管家各为其事,倒也井井有条。

  贾敬死了,贾环按理也要守孝三月,只是贾蓉妻丧未过又添新孝,几日不见便清减了许多。

  祭跪哀悼后,宝玉便说,“老太太哭伤了身子,故不能前来。说等两日大老爷与琏二哥哥归家,来一道帮着料理,大哥哥可要保重才好。”

  “还望老太太珍重自身,以后我们再去请安。”贾珍跪了一夜,实在有些撑不住,宝玉便扶着下去稍作歇息。

  “蓉儿。”贾环知道他也跪了许久,便走到近前劝道,“好歹也歇一歇罢。”

  贾蓉哭得双眸红肿,如今见贾环来了,心里千万分失意不能言语,便伸手抱着贾环的腰将脸埋了,也不出声。

  想着他一向对自己用心,今这样贾环也有些心疼,便揽过他轻轻拍了拍背,“哀痛伤身,你若是不好了,我也无法安乐。”

  因着始终水米未进,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挨不住,贾蓉就这么靠在贾环身上半昏了过去,一时府里上下又忙请大夫来看诊。

  贾环一直待到他醒,才与宝玉坐车回了荣府。

  赵姨娘正在拜菩萨,便说,“一年都不到,竟办了两回丧,什么时候能有个喜事来冲一冲。”

  “什么喜事好作呢,恐怕要等到大姐姐归宁才有了。”

  如今家里几个姑娘小爷年纪都轻,要说办喜事都还要等几年,否则一时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喜事来。

  贾环换了衣裳躺到榻上用燕窝粥,想了想又道,“除非哪一日老爷们升官,不然也没什么。”

  这本是他随口一说,不想来日却果真应验了。

  贾敬的丧事一过,直到九月贾政才归家,外派半年归京述职。

  陛下念在他做官勤勉,谨言慎行,升他作了工部都水清吏司长,官居正五品。

  他原先是工部员外郎,只是从五品,虽晋升不多,但已是从未曾想过的恩典。

  家中上下如何庆贺自不必说,只是贾政是老学究做派,面冷严肃,到了家中请贾母安后,不免又是对宝玉贾环等一番训诫。

  贾环因念书勤谨,又身弱多病,倒还少挨些说。

  只宝玉因此闷闷不乐,也没心思去找姐妹们顽,独自在房中看闲书。

  “二哥哥,今儿外头有人做东请客,可与我一道去?”

  宝玉闻言从床上起身,“是谁请客?都有谁来?”

  贾环摇着扇子轻笑,“薛二哥哥请客,叫了蓉儿蔷儿,或还有冯紫英、蒋玉菡几个。”

  蒋玉菡是北静王府戏班的名角儿,小名琪官,不知何时与薛蟠玩到一处去的。

  那人性情不错,与宝玉见了几次,二人很是相熟。

  “好些日子没见他了,正是要去的。”宝玉连忙让袭人来换衣裳,收拾一番便与贾环一起出了门。

  他们到月福楼的时候里头人已经齐了,琪官还带来一人,名柳湘莲。

  这人生得是俊俏秀美,最擅风月戏文,也是任性豪爽,自由肆意之人。

  宝玉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意,于是与他坐在一处,二人交谈说话也是一拍即合。

  贾环不能喝酒,薛蟠早给他备了一壶荔枝蜜酿,“今日你在,咱们也少喝酒,免得熏着你。”

  “不碍事,你们便是敞开了喝,还能把我熏醉了不成。”

  柳湘莲是头一次见这兄弟二人,虽先前便已听蒋玉菡说起过贾环姿容,他却只当话中有所夸大。

  如今亲见了贾环才知道毫无虚言,心中愈发悔之不迭,不该轻看了他,于是怀着愧意先敬了贾环三杯。

  “你这样客气,我也无酒可还,便也直饮三杯罢了。”见他这样郑重,贾环有些不知所以然,只好笑着喝了三杯荔枝蜜。

  九月里天气已经有些凉了,贾蓉便不让他继续再用,让人煮了些牛乳茶端来给他。

  几人正在谈笑,薛蟠的小厮春儿推门进来了,俯身道,“侯爷回来了,老夫人让赶紧告诉一声。”

  “哥哥回来了?”

  薛蟠从座上起身,对着几人道,“了不得,还是下次再聚,还是我做东,你们且乐着。”说完抱拳赔礼一番,让贾蓉等会儿送贾环回去,便离去了。

  薛玄这一去将近四个月,今日竟然回来了。

  贾环端着牛乳茶喝了一口,觉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