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见她。”
“你想好了?”
苏音冷静地点头,“我想好了。”
虞枝踌躇几分钟后说:“如果…如果你这次过去,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结果,音音,你也别太灰心,以后日子还长,慢慢来。”
苏音轻抚日记本的封面,眼尾红透了,“姐,我不是小孩子了,错了就是错了,我犯的错,根本就不可原谅。我想去找她,也不是想要什么结果,我只是想见她一面,亲口跟她说声对不起。”
“仅此而已?”
苏音失落地垂眼,“仅此而已。”
“难道你就不想跟她在一起?”
苏音盯着地上那堆药,心痛道:“她最需要我的日子我不在,她最爱我的日子我狠狠践踏她的爱,她究竟吃了多少药熬了多少夜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刽子手,是我生生把她逼疯的啊!”
说到这,她喉咙哽住了,“她好不容易一个人从暗无天日的地狱中走过来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去奢求什么结果,再去想跟她在一起呢。”
虞枝叹气,“那你爱她吗?”
苏音愣了,眼中顿时死灰一片,她突然改口说:“算了,我不去了。”
她扭头就走。
任虞枝怎么喊她,她都不回头。
爱吗?
苏音还是不知道。
她很确定,此刻,对于许倾尘,她愧疚,后悔,痛苦,可这些情绪:是爱吗?
是吗?
苏音不停地走,一直走,她不敢停下来,不敢歇息,她怕思考,怕她曾坚持并发誓绝不改变的想法到头来竟全是错的。
她可以愧疚,可以后悔,可以痛苦。
但她不可以接受自己:在口口声声说着不爱许倾尘的日子里,其实还偷偷爱着她。爱到,别人不知道,爱到,自己不知道。
这太可笑了。
苏音宁愿继续去做那个无情无义的人,也不愿来做这个可悲的人。
苏音逃了,逃回宿舍,逃回小小的被窝,她把自己锁在自己的世界,她怕自己的心跑出去,也怕别人的心跑进来。
她开始变得像小时候一样了,遇到不管多大的风浪,都对自己说: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以前会好,现在也会好。
天黑了,苏音躲在黑黑的被窝里,强迫自己忘了那些药,忘了那本日记,忘了她们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忘了她犯下的错,最后,忘了许倾尘。
后来。
苏音好像真的做到了。
她依然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那段记忆不知不觉地从她生命中抽离了。
她再也没有提起许倾尘。
而那声未说出口的“对不起”,连同她的愧疚,懊悔和痛苦,一并被遗忘在落灰的时光里,然后,缝缝补补在她不为人知的心深处。
-
七月第一天,虞枝又来京北了,她是专门来见苏音的,她们约在Pop。
虞枝开门见山道:“今天我不喝酒,我看着你喝,随便你喝多少都可以,等你喝够了,想清楚了,我送你走。”
她笑了笑,继续说:“还是和上次一样,你想回宿舍,我就送你回宿舍,你想去找她,我就送你去长水。”
苏音紧抿唇。
实际上,虞枝根本不知道苏音在想什么,她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认为“苏音还爱着许倾尘”,她只是看着苏音晃酒杯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就突然想带苏音去见见许倾尘了。
也许,苏音需要被人推一把。
虞枝可以推她一下,也可以推她一百下。但苏音铁了心地不肯往前走,别人再努力又有什么用。
苏音喝了很多酒,喝到眼眶湿了,她木讷道:“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病疼不疼啊,折不折磨人啊,当时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为什么她要瞒着我们所有人,为什么啊!”
虞枝边给苏音倒酒边说:“音音,如果她告诉你了,你就能好好爱她了吗?”
“我…”苏音抬了头。
虞枝用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苏音,她字字犀利道:“音音,其实我很庆幸,我爱的是谢宁,而不是你。”
苏音笑着点头。
虞枝也笑,“你很好,各方面都很好,你可以是很好的朋友,也可以是很好的妹妹,你能游刃有余地在这些关系里给别人提供情绪价值,无论是做你的朋友还是姐姐都是一件很好的事。唯独做你的爱人,不好,一点都不好。”
虞枝说的对,苏音不否认。
苏音小声说:“因为我最爱自己,因为我只爱自己。”
虞枝直截了当道:“音音,承认吧,你爱她,你非常爱她。如果不爱,你为什么会因为她生病而难受,为什么那天会在她的房间里哭了很久。你之所以不敢找她是因为你怕了,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不是!”苏音快速否认,酒杯被放在桌上那一秒,酒花四溅,溅了她一脸,她也不擦,就那么狼狈地坐着,呢喃道:“我不怕,我才不怕呢。”
虞枝无奈地摇头,说:“你不后悔就行。”
苏音死死攥着酒杯,目光渐渐由涣散转为坚定,“我绝不悔。”
这天晚上。
苏音没回长水,也没回宿舍。
她去了那栋别墅。
当初,许伟义见许倾尘喜欢这里,就直接将别墅买下来了,所以,虞枝并没有按许倾尘所说,把别墅内的东西全部丢掉,她什么都没扔,她只是锁了门,然后将那段时光永远地保留了下来。
苏音没有钥匙,她进不去。她站在门外,固执地站在门外。
她看见一个画面:
燥热的夜晚不起风,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秋千上,素着一张脸冲她笑。
真美啊。
苏音扬起嘴唇,回以灿烂热烈的笑。女人朝她招手了,喊她过去。
苏音连连点头,她欣喜地朝女人跑过去,像十六岁一样,跑向捏着粉笔站在讲台上的她,跑向抱着课本站在走廊里的她,跑向阳光底下一身素衣满眼是苏音的她。
苏音的心砰砰直跳…
直到──
一头撞在铁门上。
苏音顾不上头有多疼,她笑了,大声且悲惨地笑了。
这里没有许倾尘,没有一直死心塌地苦苦等待她的许倾尘了。
苏音落寞地转身,她的额角磕破了,眼睛也胀红了,她一步三回头,她骗不了自己,她有多希望幻想能成真,但她还是倔强道:“我说过我不后悔,我绝对不会后悔。”
-
第二天,苏音刚回宿舍,任婷婷便紧张兮兮地问:“音音,你头怎么了啊?”
“没什么,不小心撞到了。”
任婷婷没多想,打开手机音乐播放器后,便开始化妆了。
苏音疲惫地坐在凳子上。
前奏刚起,苏音便像受惊般站起来,大声道:“婷婷。”
任婷婷吓了一跳,回头问:“怎么了,怎么了啊?”
苏音脸色苍白,声音十分无力,“能换首歌吗?”
任婷婷嘟囔道:“多好听啊,难道是因为那天三强总唱陈奕迅的歌,把你唱伤了啊。”
苏音强颜欢笑,“算是吧。”
说完,她出了宿舍。
苏音走出宿舍楼,越走越快,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要往哪走。
她不能停。
因为只要停下,那首歌就会直往脑子里钻,疯狂地嘲讽她:
你就是个傻子。
这么多年了,明明是富士山下,你却一直以为是爱情转移。
明明是你的错,你却把错全都推给她。
明明是你亏欠了她,你却连当面跟她说声“对不起”,都拉不下脸。
明明你还爱着她,你却不敢承认。
你算什么!
苏音!你算什么!
苏音表情痛苦,不停地往前走,满头大汗时,那句歌词在她脑子里过了一万遍——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苏音已经不知脸上是汗还是泪,她还是倔强地说:“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
七月十日。
苏音放暑假了。
江佑家里有事,所以她提前一天先走了,所以苏音便和许清词一起回家。她们刚到高铁站,顾意便追过来了,她递给许清词一封信,拜托她交给许倾尘。
许清词好奇,问道:“姐姐,这是什么啊,你跟我姐很熟吗?”
顾意坦坦荡荡道:“既然有的人不知道珍惜,那我可就主动出击喽。”
她指了指那封信,压低嗓音说:“这是情书。”
苏音听见了。
许清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顾意没多停留,说完就走了。
许清词轻咳后说:“音音,这怎么办啊,要给我姐吗?”
这封信,真刺眼。
苏音快把行李箱杆捏碎了,她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齿道:“给,为什么不给。”
“奥。“
一路上,苏音一句话都不讲,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没有思想的木偶人。
许清词想了很久,还是说了:“音音,你和我姐的事,我问虞枝姐了,她都告诉我了。”
苏音淡淡地点头。
许清词搓了搓手,继续说:“我爸去世后我就回家了,我在家待了十几天,几乎每天都跟我姐待在一起,音音,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感觉我姐真的变了,变得像我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苏音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她没问许倾尘变成什么样了,她只问了一句:“是越变越好吗?”
许清词点头。
苏音倚在靠背上,她轻轻闭上眼,重复说:“那就好,那就好…”
见苏音不是很有兴致,许清词便没再说了,其实她还有三件事没说:
第一件:许倾尘接手了许伟义的公司,每天都在处理那些烂摊子事,忙得焦头烂额。
第二件:地产大亨洛浩的儿子洛航正在疯狂追求许倾尘。
第三件:许氏集团和洛家有生意往来。
许清词闭上眼,心想:这个时间,洛航应该又堵在公司门口了吧。
唉。
许清词到底不如虞枝那么了解苏音,她以为苏音不在意许倾尘了,于是,她自作主张地把这三件事烂在肚子里了。
等她们到长水,已经是晚上了,苏音还是和以前一样,住在许清词那里。
睡前,许清词说她这几天晚上总是做噩梦,不敢一个人睡,想让苏音陪她一起睡,苏音答应了。
苏音有心事,一直没睡着。
许清词翻来覆去半天,将要睡着时,她小声嘀咕道:“那次贺舟闯进我姐家,我姐受了刺激,所以才生病了…”
苏音一愣,猛地抓紧床单,两只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忽然感觉呼吸变得异常困难,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许倾尘竟然是因为那件事才生病的。
苏音不停地问自己:“究竟是被贺舟刺激到了,还是被我刺激到了。”
她痛苦地皱眉,把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她又想起那天了,她忘不掉,怎么都忘不掉:她看向许倾尘时嫌弃的眼,和许倾尘受伤的眼。
她很自责。
如果当时她能抱抱许倾尘,然后告诉她“不要怕,我在”。
许倾尘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
可她都做了什么!
如果说贺舟捅了许倾尘一刀,那苏音就捅了许倾尘一百刀。
苏音不能原谅自己。
泪眼婆娑时,她瞪大眼,拼命捂住嘴巴,再疼再难受,她都不能哭出声音。
她躺在床上,却站在灰扑扑的回忆里,不断地目睹那些事,目睹她犯下的错和许倾尘受过的伤。
记忆是鲜活的,是血淋淋的。
每一帧画面,都在重击苏音的心,她有多执迷不悟,心就被重击得有多厉害。
她的名字,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笑,她的眼泪,她的脆弱,她的骄傲,和许倾尘有关的一切,全都化为锥心刺骨的痛,后知后觉地来势汹汹,苏音根本招架不住。
不知过去多久,苏音咬住牙,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老师。
对不起,许倾尘。
做你的学生时,我一意孤行不顾你的感受,我向你道歉。做你的爱人时,我自私自利不顾你的感受,我向你道歉。
今晚,我错过了最后一班船,我是不是也错过你了。
苏音任由情绪失控很久,待彻底平静后,她从床上爬起来,去浴室洗了把脸。然后,她坐在梳妆台前,按任婷婷教她的步骤,化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妆。
她想去见许倾尘了,去跟她道歉,再道谢。如果有可能,她不想再错过她了。
“我后悔了。”
“许倾尘,我真的后悔了。”
-
晚上十点。
苏音等在许倾尘家楼下,她耳朵上戴着蓝牙耳机,耳机里正在播放音乐。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苏音将《爱情转移》从歌单中删除了,她开始听《富士山下》了。
十一点。
许倾尘还没回来。
怎么回事。
苏音有点担心。
许清词说过,许倾尘最近很忙,每天都是凌晨左右才回家。
苏音往楼上看,许倾尘家的灯没亮,她应该还没回来。
苏音继续耐心等待。
耳机里的歌已经循环播放很多遍了,但她依然没听腻。
苏音很累,她没找地方坐,她站得很直,因为这次见面是庄重的,是神圣的,她想让许倾尘感受到她的认真和态度。
她醒悟地太晚了。
可她依然抱有一丝希望:许倾尘可能会心软,可能会再给她一次机会,可能会再爱她一次。
可惜。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如果所有的后知后觉都来得及,那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为情所困的人了。
十一点五十分,一辆跑车霸道地驶入小区,直接停在小区门口。
车灯一闪一闪地在晃苏音的眼,苏音往后退两步,退到墙上,她摘下耳机,不安地盯着那辆车。
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男人很年轻,也很帅气。
同时,副驾驶的门也被打开了,这时,男人大步走过去,将已经半开的车门完全打开,把手挡在车门上框,绅士道:“慢点,尘尘。”
苏音的手不自觉地抓住粗糙的墙,指甲从上面用力地划过,好疼。
但再疼,不及心疼。
尘尘。
当这两个字从这个男人口中喊出时,苏音莫名其妙地体会到了失去的滋味。
一瞬间。
她终于意识到,苏音和许倾尘再也不是连在一起的了,她们已经互相从彼此的生命中抽离了。
许倾尘不是一心一意只等苏音回家的许倾尘了,她可以是别人的了。
许倾尘是别人的。
想到这,苏音的心脏便抽痛不止。
以前,许倾尘苦苦哀求苏音,希望苏音能爱她,可苏音看都不看她一眼。此时,当苏音真正失去许倾尘时,她才发现,这个人对她来说有多珍贵。
“谢谢。”
这声音,极致疏冷。
而这声音,苏音再熟悉不过了。
她曾听过这声音对她深情地示爱,对她卑微地讨好,对她疯狂地哭喊。
那时候,这声音中传递的所有情绪,只为她,全部为她。
但现在,不是了。
对许倾尘来说,苏音已经成为芸芸众生中无关紧要的一个了。
许倾尘的声音不属于她,许倾尘这个人,也不属于她了。
许倾尘下车了。
她踩着细高跟,穿风情长裙,微一勾唇,礼貌地朝男人点头道别,再微一扭腰,留给别人一个高贵又冷艳的背影。
许倾尘转身那两秒,余光曾短暂地落在苏音身上,不过,她没急切地移开,也没眷恋地停留。
苏音并没有被特殊对待。
许倾尘通透冷静地看见了她,再通透冷静地经过了她。
苏音清楚看见许倾尘藏在眼镜之后的眼睛里,除了深深的厌世感之外,又多出一股子薄寒冷寂的清绝。她的目光一旦落在人身上,便会一寸寸凉下来,让人不敢直视。
苏音低了头。
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但这一眼,她怕了。
明明眼前的人就是许倾尘,她们拥抱过,亲吻过,她们亲密无间过,但苏音就是不敢再靠近她了。
苏音还是苏音。
许倾尘却不是许倾尘了。
男人把车开走后,四周变黑了,苏音看不见许倾尘了,她慌了,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许倾尘!”苏音喊道。
苏音的声音足够大,足够许倾尘听见,但许倾尘没给她任何回应,她的红唇抿出冷淡的线条,满脸绝情的信号。她清冷如冰,高贵地行走在夜色里。
就那一秒钟,苏音突然想起了当年在码头,那个老人家对她说的话——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苏音不停地摇头,她不信,不信!
她停下脚步,大声问道:“许倾尘,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许倾尘脚步不停。
苏音往前追了两步,恳求道:“看我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那骄傲的脚步,还是不肯为苏音停留。
苏音突然眼眶发红,失控地喊道:“许倾尘!如果这是我们这辈子见的最后一面,你还是不肯回头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