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捕捉星光赠予小屋子,半盏吊灯下,洗得褪色的地毯上,她们面对面而坐。

  她们中间,隔着“二十六张船票,和四张字条”的距离。不近,很遥远。

  苏音一眼跌进那几年的梦里。

  梦里有粉笔,有练习册,有橘子汽水,有飘雨的屋顶,有她深爱过的女人。

  记忆只能搁浅,不能瘫痪。

  苏音不会否认曾付出的真挚情感,那是掺着旧书本气息的暗恋,自南向北,一生只一次。

  遗憾的是,爱不能死而复生。

  苏音望向老吊灯,哀叹,她启齿,话语中隐含难以融化的悲伤,“我给你寄过二十七张船票,在你两次生日时分别寄过一张字条,但你没给过我任何回应。”

  许倾尘拿起另外两张字条,折了又折,万千哀伤沉积在她眼,她不知如何取悦苏音,不知如何打破僵局。这比登天还难。

  灰烬中,求生欲会更强。

  爱是有力量的,会让“无法言说”变成“可以言说”,心爱的人在面前,便足以赋予人力量。

  如果直白一点,可以唤醒苏音死去的爱,那许倾尘愿意把拧巴和骄傲抛掷九重天外。除了苏音,她什么都不想要。

  许倾尘偷了夜月的浪漫,用深情的眼,隔着空气,吻去苏音的疲惫。

  眉眼相撞时,许倾尘绽放出迷倒红尘的笑容,她知道自己怎样笑最美,她想让苏音永远记住她最美的模样。

  这笑容,只属于苏音。

  苏音的眼发烫了。

  许倾尘直身,跪行至苏音面前,她膝下压着船票,压着字条,压着桩桩憾事。

  她微仰头,满眼渴求,商量道:“音音,你看看我好不好。”

  苏音失神地盯着墙壁上老吊灯的阴影,听着门外醉汉上楼时匆忙的脚步声,她活像个没有骨血的人,可她早已彻底淹没在那阵薄荷香里。

  她还是看向了许倾尘。

  那秒钟,她悲伤不已。

  时光催着苏音奔向美好的年华,她在长大,可许倾尘却在悄无声息的变老。

  她的眼窝好像更深了,皱纹好像更多了,她看上去好像随时都会更苍老。

  苏音记忆里的许倾尘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她是那样妖艳,是永不枯萎的红玫瑰。

  是因为我吗?是被我折磨成这样的吗?

  苏音的眼眶红了。

  她抬手,颤抖地摸着许倾尘的眼尾,妄想擦去她衰老的痕迹。

  可她擦不去。

  许倾尘眼中一瞬闪过慌乱的情绪,她猛地背过身,拿起沙发上的手提包翻找,她固执地笑着,不让苏音看穿她的脆弱。

  但她的脆弱太满,满到溢出来,溢到苏音眼睛里,慢慢地,苏音的眼睛湿了。

  她亲眼看着——

  许倾尘弓着身子,对着气垫里的镜子,她局促地在补妆。

  苏音心堵得厉害。

  许倾尘动作很快,一分钟后,她挺直背脊,深吸一口气,转回身子,她用完美姿态面对苏音,她不允许自己有一点不完美,她怕不能将碎掉的爱缝补起来,怕苏音嫌她老。

  她还怕一个不小心,苏音就会冷脸,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问:“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你愿意听我说吗?”

  苏音点头了。

  许倾尘笑了,她的笑容是那样心酸,那样可怜,她像抓住了一撮希望,双手攥成拳不自觉地收紧,她紧张得不行。

  她不知。

  此刻,天地万物都因她的脆弱而心碎,只有一个人没有——

  苏音。

  结局注定是改变不了的。

  可许倾尘还是抱有幻想,她整理完情绪后说:“那两张字条是谢可瑶写的,她故意塞到信里,让我误以为是你写的,我拒绝你有部分原因是因为那两张字条,我以为你当时的心境是放不下我,但又希望我能狠心点,所以我当初才会那么绝情。”

  苏音想了想,认真道:“好,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老师,如果没有那两张字条,你会拒绝我吗?会拒绝我几次?”

  许倾尘沉默了。

  苏音替她说了。

  “你依然会拒绝我,或许不会那样绝情,但你还是会不停地拒绝我。所以,无论有没有谢可瑶,结局都是无法改变的。”

  许倾尘低着头,她紧咬牙关,眼含泪水地看着苏音,她明白,无望了。

  如果是别人,说声“对不起”或许还有用,但是对苏音讲,这根本没用。她骨子里是个极其冷漠的人,对人,对爱,都看得淡。她不会轻易爱上谁,也不会很难放下谁。

  对她而言,爱情并不是必需品。

  无论是何缘故,苏音已经为了许倾尘承受过许多痛苦了,那种滋味不好受,如果再去爱许倾尘,或许未来会有更多痛苦等着她,苏音不想冒这个风险。

  所以,她直接把路堵死。

  “老师,哲学里有句话这样讲,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无论是这条河,还是这个人,都已经不同。”

  许倾尘悲哀地低下头,她想继续说“我可以等你”,但她没有,她摸了摸脸,眼中涌出两团泪水,她喉咙阵阵发紧,嘴唇颤抖了几下,用满含委屈的哭腔说道:“我已经三十三岁了,我等不了几年了,再过几年,我就要老了啊音音。”

  苏音咬紧牙关,不讲话。

  许倾尘的泪水一串串往下落,她哽咽道:“既然你跟我讲哲学,那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一切皆流,无物往常。新事物必然战胜旧事物。但我就是要推翻这一观点。在我这里,以后无论谁,都不能取代你。”

  苏音低低地笑了,“曾经我也是这样想的。”

  笑够了,她一字一顿道:“新事物必然战胜旧事物,我坚信。”

  许倾尘的表情像结了冰,她滑稽地笑了。

  泪流了,妆花了。

  许倾尘无法自拔地崩溃了。

  那时,幸福明明就在眼前,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可她犹豫了。

  幸福再也不会降临到她身边。

  她的爱可以不死不休,但她脆弱得像一片薄纸,只要苏音一记冷眼,她就碎了。

  她不能碎在她面前。

  于是,她踉跄着起身,带着她的泪和她的狼狈,像逃难一样地逃走了。

  门砰地关上时,苏音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她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

  …

  破旧的楼道里没有灯,看不清满墙小广告上羞耻的文字,凹凸不平的楼梯被生锈的铁栏杆围住,狗都不愿意在这里呆。

  但楼梯死角,蹲着一个人,她埋头于黑暗,像被全世界抛弃一般,哭得不成样子。

  是许倾尘。

  楼道连个小窗都没有,一点光都没有,四处都是黑漆漆的,这里蛮压抑。

  苏音扶着楼梯,慢慢往下走,她通过许倾尘的哭声辨别她所在的位置。她什么都看不清,又什么都看得清。

  许倾尘的哭声是那样微弱,那样隐忍,她与压抑的环境融为一体,笨拙地,小心地发泄她的情绪,可她连哭都不敢哭。

  三十几岁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了。小孩子才能大声哭闹。大人,不能。

  苏音走上前。

  她站在许倾尘面前,尽量把声音压得很温柔,“老师,这里不安全,我送你走。”

  许倾尘深深地摇头。

  苏音叹口气,伸手去拉她,可许倾尘却挣脱了,她抱住自己,倔强道:“我不走。”

  苏音还想说什么,这时,许倾尘猛地起身,紧紧把苏音抱住,她用力汲取苏音身上的温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重新燃起希望。她乞求道:“别推开我,让我抱抱你,好吗?”

  苏音屏住呼吸,说“好”。

  暗夜里,空气流动的声音压不住激烈起伏的心跳声,是暧昧的碰撞,是要死不活的拉扯,是不该冲动却必然冲动之举。

  许倾尘用手扶住苏音的后脑,迷离地闭上眼,她的手在苏音脖颈处移走,唇齿贴在苏音耳畔,紊乱着呼吸哽咽道:“音音,我真的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给你。”

  说罢,她抓住苏音垂在身侧的手,失控地往她的胸口放,“给你,都给你。”

  她握着苏音的手,边哭边去扯衬衣纽扣,“音音,你别这样看着我,你爱我好不好,你忘了吗,以前你很爱我的,你再爱我一次好不好?”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尊严,脸面,理智。

  都不要了。

  如果苏音爱她的脸,那她就为她变漂亮,如果苏音爱她这具身体,那她就给她。

  许倾尘什么都愿意为苏音做。

  可太晚了,苏音什么都不想要了,她推开许倾尘,不可置信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认识的许倾尘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许倾尘突然不哭了。

  她像丢了魂一般,喃喃道:“我在做什么,我究竟在做什么。”

  苏音绝情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我不爱你了,你听懂了吗,就算你脱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苏音狠狠践踏她的自尊,摔碎她的脸面,然后,唤醒她的理智。

  许倾尘双眼发直,走了。

  苏音站在原地,缓慢地抬起双手,覆在胸口上。这里,正发疯地跳动着。

  像十六岁那年一样。

  但苏音不是十六岁了,为爱疯狂的那股劲儿过了,她可以克制了。

  …

  有人能克制,有人疯了。

  许倾尘正坐在车里,迟迟不走。她对着镜子,神情麻木道:“是我不够美了吗,难道我真的老了吗?为什么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许倾尘一夜未走,她补了一万次妆,不停地说:“我得变漂亮,我必须得漂亮。”

  太阳出来了。

  她好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