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堂的长廊里,她们面对面而站。窗外北风呼啸,许久过去,依然只有风在狂欢。

  许倾尘扭头看窗,她沉默,脸色阴沉且严肃,一时之间气氛压抑无比。

  苏音暂时不想说话。

  十六岁的喜欢太穷了,穷到不敢赠她一封情书,穷到只能在无数残碎日子偷偷窥见她的风尘妩媚,穷到明知是大梦一场依然痴心妄想。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不该如此颠沛。

  苏音试图让自己不那么辛苦,可当偷窥被许倾尘察觉,因心虚眼神又一次闪躲时,她偷偷叹了口气。

  这场喜欢,注定无法安宁了。

  苏音选择接受,她揉了揉头发,直截了当道:“老师,你找我是因为文理分班的事吗?”

  许倾尘:“是。”

  喜欢是如何发生的,大概就是在这种时刻吧。许倾尘眨了下眼,动了动唇,天空就变成浪漫暧昧的橘子色了,心动顺势在苏音心底疯长蔓延,她炙热的眼神便是证据。

  下课铃响了。

  她们所站之处,是学生们出教学楼的必经之路,她们挡路了,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结束这次谈话。

  眼神交汇一次,她们默契会意。

  这时候,走廊里尽是秋季校服配棉袄的学生,许多张扬鲜活的面孔路过她们,她们在别人眼中,她们在对方眼中。

  此刻,谈话会被别人听到,苏音说得很隐晦,“你留下,我就走。”

  她在逼许倾尘,这不是最佳办法,但一定是最有效的办法。

  三尺讲台上的许倾尘,是苏音渺小而热烈的青春里,最耀眼的白月光。

  许倾尘必须要留下。

  苏音又说一遍,“你留下,我就走。”

  有人听见她们,没人听懂她们。人来人往,她们入侵、霸占彼此的眼。

  一眼,又一眼…

  反反复复,千千万万次。

  最终,许倾尘认输了。

  大概是与之对峙的人太年轻,太有韧劲了,恍惚间,她看见了十几岁时的自己,但她的青春已是断诗残章,而在她的青春里,有韧劲,且凡事不妥协便是死罪。

  许倾尘不想苏音变成和她一样的人。

  所以,让苏音赢吧。

  再走一遍苏音真诚,坚定的眼,冬天的风决绝地卷走许倾尘记忆中明媚的青春,回归现实,许倾尘又看见青春了,可惜是别人的青春,是苏音的青春。

  许倾尘希望苏音永远如此刻这般自信,坚毅,有勇气。她的学生,就得这样。

  于是,许倾尘点头了,“苏音,我答应你,我会留下来,还有…谢谢你。”

  以前,提起冬天,苏音印象不深,现在,提起冬天,苏音便会想起这个瞬间。

  苏音对着明净的窗,望着远方,这时的天空颜色很淡,像暗恋时的心情,苦涩,孤独。

  苏音说:“老师,望你桃李成林。”

  许倾尘给了她回应。

  许倾尘说:“苏音,望你学业有成,天天开心。”

  搁浅在乌云里的太阳姗姗来迟却还是来了,踉跄在雪地里的雪人化了。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

  整个寒假,苏音放弃所有娱乐活动,她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学习计划,并针对每个学科,制定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

  两个月的时间,她基本将高一下学期,以及高二所有课程自学完成。

  自律的日子苦吗?

  当然很苦。

  别人跟朋友四处旅行时,她一个人在刷题,别人在吃团圆饭时,她一个人在刷题,别人在庆祝新年的到来时,她还是一个人在刷题。

  苏音待在这间老房子里,守着一张破旧的桌子,坐着硬板凳,刷着永远刷不完的题。

  人一旦忙起来,专注于做某事时,便容易忽视有关七情六欲的事了。

  苏音依然会偶尔想起许倾尘,但这种想念,没有从前那样强烈了。

  除夕那天,苏音做完一套物理卷子后,口很渴,她下楼买了瓶橘子汽水,她拧开瓶盖,气泡咕嘟个不停,她下意识地看天。

  天空是蔚蓝色,那一刻,苏音想起许倾尘了,她的心短暂地咯噔一下,随之便是长久地心如止水了。

  原来,喜欢是会消退的。

  呵。

  苏音提着那瓶水,在心里背着物理公式,走过喜庆的红灯笼,走过一副副春联,走过放不完的烟花爆竹,走过一阵阵欢声笑语…

  走进她空落落的家。

  这不是她第一次独自过春节了,这几年她都是一个过的,她已经习惯了。

  苏音倒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她今天不想学习了,她想休息一会儿,可能是最近太累,她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了。

  因为专注于学习,从放假到现在,苏音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的。

  她错过了一条短信。

  2012年1月23日0:01

  苏音,新年快乐,你这两天有时间吗,如果有的话,我就买一张今天下午去市南的船票,我陪你过春节。

  发信人:许倾尘。

  …

  这是许倾尘第一次主动说要来市南,也是苏音还爱她时的最后一次。

  -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就到了二月末,临近开学,苏音提前两天完成了学习目标。

  她想放松一会儿,于是她给手机充上电,可手机不知是因关机太久还是坏了,怎么都打不开。

  苏音懒得去修。

  她把手机扔到一边,然后打开木桌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本相册。

  里面基本都是苏曼眉的照片。

  每当苏音开始淡忘掉苏曼眉的模样时,她就会看一看这些照片,她不想再看见她,却也不想忘了她。

  这些照片,苏音已经看过很多遍了,她正翻到第十几页,这期间的照片都是她的,是她刚出生时拍的。她正准备往后翻,发现右下角一张照片后面应该还藏着一张。

  苏音好奇,她抽出来看。

  登时,她感觉全身血液往头上涌,她的手颤了几颤,还是捧起这张照片仔细端详——

  照片里一个男人抱着还在婴儿时期的苏音,男人未露脸,除了后脑勺,只能看见他从衬衫领口向脖颈攀爬出来的玫瑰藤蔓。

  玫瑰刺青…

  苏曼眉手腕上也有一处,苏音仔细回想,最终确认:是极其相似的纹身。

  所以,他们两个人,必然关系暧昧。而这个男人,刚好又抱着她…

  苏音无法不多想。

  “难道,他就是我爸吗…”

  苏音心乱如麻,可没多久,她的心又静如一潭死水了。是血亲又怎样,还不是把她抛弃了。

  这个世界上能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

  二月的最后一天,贺舟终于出现了,他憔悴不少,眼里却多了些狠劲。

  他跪在许倾尘家门口。

  许倾尘不理他,他就一直不起来,许倾尘嫌他烦,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招没用。

  许倾尘才不是会任他摆布的人,丢的是贺舟的脸,又不是她的,所以她直接把他无视掉。

  晚上,贺舟实在坚持不住了,他在门口大声说道:“倾尘,我不能没有你,我怕我一出现,你就会跟我离婚,所以我才消失了。同意离婚是假的,我根本就做不到那么从容淡定,我求求你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一定会对你好。”

  贺舟痛哭流涕,许倾尘则是走到门口,隔着一扇门,平静道:“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如果你再不同意离婚,我会向法院提起诉讼。”

  话音刚落,贺舟狠狠砸门,然后,又用拳头使劲砸向自己,最后,他像疯掉一样地扯碎身上的衬衫,骂骂咧咧地走了。

  门内,许倾尘面无表情,她不会在这种人身上浪费表情,浪费精力,浪费时间。

  许倾尘讨厌情绪不稳定的人。

  是的,极度讨厌。

  可是,爱情里本来没有疯子,只是爱疯了,被当成疯子罢了。

  -

  苏音吐槽自己绝对是疯了。

  三月第一天,学校告示栏贴着分班信息表,左边是文科,右边是理科。

  今天轮渡晚点了,苏音又来晚了,可她竟看都没看告示栏,而是直接往高一一班走,她的双肩包斜斜地跨在左肩,站姿慵懒地站在教室门口。

  好像是在重演什么。

  当许倾尘抬眼时,苏音明知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却还是敲了下门。

  许倾尘念了她的名字,“苏音。”

  苏音下意识想往里走,可许倾尘用话语阻拦了她,“你在九班。”

  阳光被拉长,回忆被拉远。

  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愈发强烈,那种心动的感觉又卷土重来。

  苏音明白了,只要她看见许倾尘站在三尺讲台上,她就没法不喜欢她。

  苏音害怕了,这两个月她好不容易走出来,她很怕自己又陷进去,她说:“不好意思,走错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倾尘跟新同学讲述新学期的学习任务,苏音往自己的新班级走。

  苏音没意识到许倾尘为什么脱口而出“你在九班”,许倾尘没意识到苏音为什么会走错班级。

  这是新的开始,谁也不会回头看。

  可总会有人克制不住,当迈上台阶时,苏音忍不住回头去看,她透过一班敞开的后门往里看,看向讲台上侃侃而谈的许倾尘。

  许倾尘穿着白色毛衣,笑容很干净很温暖,她温文儒雅,满身书香气,今天的她,是个温柔的女人。

  看到这样的许倾尘,苏音不由得心生自豪,“这是我的老师…”

  下秒,教室里传出阵阵笑声,许倾尘轻拂额发,走下讲台,拿起点名册去念新同学的名字,苏音的心突然难受了一下,她移开视线,心情低落地上楼了。

  以后就不是我的老师了,而是别人的了。

  …

  学业有成,苏音做到了。

  天天开心,苏音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