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音起得很早,她给许倾尘留了张便条后,便去渡口了,她不舍得走,但她有分寸,再打扰就不礼貌了。

  今天不是晴天,而是雪天。

  可苏音到达渡口时竟被告知,由于恶劣天气影响,接下来一周,轮渡将全线停航。

  苏音搓搓手心,裹紧棉服,她走出渡口,在想该去哪,这时,一辆汽车由远及近驶来。

  苏音还没来得及看清车的模样,就往边上撤了,因为道路很窄,她需要给汽车让出一条路,方便车辆通行。于是她侧身站在石栏杆旁边,望向江面。因气温骤降,江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看来这几天轮渡都不能通了,想回家是不可能了。

  那该去哪?

  苏音正犯愁,一阵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上车。”

  苏音转身,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她轻眨眼,江水与雪水之间,她眼中能捕捉到的,只有许倾尘。

  车窗半开,雪花直往车里钻,许倾尘没化妆,脸上疲态明显,她安静地看着苏音,视线从上扫到下,她又说一遍,“上车。”

  苏音这才缓神,她从车后绕过,打开副驾驶的门,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后,快速钻进车里。一上车,她便问:“老师,你怎么来了?”

  许倾尘:“来接你的。”

  如此直白的话,不像许倾尘能说出来的,苏音低头偷笑。

  许倾尘边看后视镜边倒车,她表情极其认真,认真的女人最美丽。

  天空中荡漾飘落着雪花,近处一座灯塔也看不清细致的轮廓了,雾气凝结在窗上,苏音侧头往窗外看,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

  苏音抬手,擦掉一层雾。她看见江边停了一艘小船,一位驼背老人站在甲板上,他脚边有个篓子,篓子里装着他正在售卖的东西。

  这里人少,没人买,他也不叫卖,孤僻的他心甘情愿陪着这条孤僻的江。

  许倾尘:“你在看什么?”

  苏音:“那里有位老人,看起来蛮可怜的。”

  许倾尘循着苏音的视线看过去,下秒,她解开安全带,温声道:“难得下场雪,要不要下车走一走,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这场雪。”

  苏音会意,微笑道:“好。”

  许倾尘将车开到停车位内,然后她们同时打开车门,各从一侧下车。

  雪渐大,雪花很漂亮。

  许倾尘站在雪里,她穿着厚重的黑色棉服,侧脸陷在棉袄的帽子里,她摘掉眼镜,微仰头,眼里像染了层薄薄的霜。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许倾尘。

  明明是寒冬,苏音手心却渗出了涔涔的细汗,每一滴汗珠,都是为了许倾尘的美丽。

  苏音有点恍惚。

  昨天之前,她没想过她还会和许倾尘有这样亲近的交集,但此刻,她们竟被同一片雪花亲吻过。

  是的。

  是同一片。

  因为许倾尘走上前,拍了拍落在苏音肩上的雪,然后说:“走吧。”

  苏音心里暖呼呼的,她笑了笑,和许倾尘并肩走,雪天路滑,她们走得很谨慎。忽地,苏音脚下一滑,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好许倾尘及时抓住了她。

  苏音:“谢谢。”

  许倾尘:“没事,你小心点。”

  苏音心中不平静了,因为许倾尘还攥着她的手腕,并且没有打算松开的意思。

  苏音欣喜不已,那只被许倾尘攥住的手由发酸变为僵硬,她不敢动。她怕一动,许倾尘就松手了。

  苏音想就这样走完这条路。

  路上积雪厚重且松软,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苏音专心踩雪,踩着踩着,她问:“老师,你为什么会来接我?”

  许倾尘:“因为你傻。”

  苏音:“我傻?”

  许倾尘:“雪天轮渡一定会停运,这不是常识吗,你还想坐船回家,这不是傻是什么。”

  苏音悻悻道:“哦。”

  确实蛮傻,她用尽全力踩了个雪坑,紧接着,温润悦耳的笑声响起。

  许倾尘侧头,不由自主地笑了。

  苏音呀,是那样干净,自由,阳光。她不像上帝按同一个模子打造出的人类,她不随波逐流,不循规蹈矩,不会被任何人束缚。

  她活出了自己。

  许倾尘收回视线,声音温柔又沙哑道:“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吗?”

  说完,她轻唤一声她的名字,“苏音。”

  许倾尘的声线温润细腻,她直视前方,苏音只能看见她鬓角凌乱的发丝,视线不可及之处,她会是什么表情。

  苏音想知道。

  苏音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性格的人,你喜欢我这样的性格吗?”

  果然,许倾尘看向她了。

  在一次长久、极致拉扯的对视中,苏音甘拜下风,她低眼,藏住难言的情愫。

  许倾尘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苏音身上,一时之间,狂风呼啸,雪片飞起,乱沙眯人眼,苏音下意识反握住许倾尘的手腕,另一只手顺势揽住她的肩,把她护在怀里。

  许倾尘抵在苏音肩头,能感受到她骨骼的坚硬,闻到她身上洗衣液的清香。这一刻,江景也好,雪景也罢,全都变得平庸且乏味。

  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个拥抱。

  许倾尘抱过许清词,但不是这种感觉。她不喜与人有过于亲密的肢体接触,一旦碰到,她就会迅速躲掉,但此刻,她一点都不想躲。

  苏音真的和别人不一样。

  可惜许倾尘是一个绝对的悲观主义者,太幸福的时候她怕不能幸福太久,太快乐的时候她怕不能快乐太久。她一个人惯了,不是她喜欢一个人,而是她怕习惯了谁,那个人总有一天会不在她身边。

  所以,许倾尘推开了苏音。

  她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前走,片刻后,苏音轻咳一声,开口打破尴尬,“老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许倾尘:“喜欢。”

  苏音偷看她一眼,伴着比鼓点还强烈的心跳声,她说:“我也很喜欢你。”

  讲完,她用余光观察许倾尘的表情。这秒,她的心跳前所未有的飞快且剧烈。

  可惜,许倾尘面无表情。

  果然,她没有多想,只把这当作学生对老师的喜欢。

  苏音庆幸她没多想,又遗憾她没多想。因为下次她就不一定有和现在一样的勇气了。

  在喜欢许倾尘这件事上,她没那么勇敢。

  可许倾尘并不是没有动容,她只是在想事情,她的眉心拧紧三分,眉目之间笼罩上几分憔悴,犹豫着开口说:“你恨过你爸吗?”

  苏音心头一怔,面色发红,她有几分局促,“老师,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我?”

  许倾尘:“回答我。”

  苏音低头,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恨过,但现在懒得恨了。”

  她想了想,补充道:“老师,你是知道什么了吗?”

  许倾尘:“嗯。”

  苏音眼中有精光闪过,她猜测着问:“你是因为上一代人的事,才那样对我的吗?”

  许倾尘:“嗯。”

  苏音目光一沉,将要说出口的话分外艰难,但她还是说了,“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吧。”

  许倾尘点头,又摇头。

  苏音诧异。

  许倾尘缓了许久才说:“也算不上什么恩怨,总之就是大人们之间的事。”

  苏音心中一紧,有一个念头在心头闪过,她紧张到呼吸紊乱,急切地问:“老师,你说过你爸在外面有很多女人…”

  她紧握拳,深呼吸,还是问出口:“有…有我妈吗?”

  许倾尘想说“有”。

  但当她看见苏音惊恐的脸庞时,她不忍心说了,况且这本来就是不确定的事,其实也没必要告诉苏音。

  许倾尘忽然想守住这个秘密了,无论这是否是个误会,无论苏音是否是她的妹妹,她都不打算再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了。

  放下吧。

  于是许倾尘摇头道:“不是,是我误会了,所以那阵子才假装对你好,然后再疏远你,我做的那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报复你。对不起,苏音。”

  苏音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见她丝毫不生气,许倾尘询问:“我那样对你,你不生我的气?”

  苏音轻笑,“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一场误会,老师,如果我是你,怕是要做得比你还过分呢。人之常情,我不怪你。”

  许倾尘饶有兴趣地看着苏音。

  苏音抬手摸了摸下巴,忽然眼神黯淡了一下,她失落道:“但你对我的好,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许倾尘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你关心的只有这个?”

  苏音信誓旦旦道:“是!只有这个!”

  许倾尘:“其实也不全是假的,也是有几分真心在里面的。”

  苏音一副没出息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

  许倾尘眼波慵懒一扫,腮边发丝随风飘扬,即使不施粉黛,千种风情,一分未少。

  苏音偷看她一眼。

  值了。

  那些天遭受过的痛苦,难过,委屈,可以用这一眼,全部抵消。

  就在快走到老人那里时,许倾尘冷不丁开口说:“苏音,我已经向学校递交辞呈了,下学期你应该就不会在学校看见我了。”

  苏音瞬间急了,“为什么?”

  许倾尘拍了下她的肩,温声细语道:“因为我心中有愧,我因为私心,借用老师这个身份,对你做了许多过分的事,日后每当我站在三尺讲台上,就会想起这件事,所以我不能再做老师了。”

  苏音连连摇头,“不行,老师,你不能辞职,如果你辞职了,才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许倾尘困惑。

  苏音目光闪躲,找补说:“你如果辞职了,那也是因我而起,老师,过去的事翻篇了,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你能别辞职吗?”

  许倾尘叹气,话语坚定道:“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但是苏音,谢谢你。”

  她的唇弯出美丽的弧度,以往只要她笑,苏音都会跟着笑,可现在,苏音心中百感交集,笑不出来了。

  见苏音不高兴,许倾尘安慰她说:“好了,别不开心了,即使不当老师,只要想见面,我们还是可以常见的。”

  苏音还在坚持,“老师,真的不能再商量了吗?”

  许倾尘不假思索道:“不了。”

  苏音眼皮低垂,无奈地踹了下脚边的雪,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你热爱老师这份职业吗?”

  许倾尘没撒谎,“热爱,非常热爱。”

  苏音又问:“老师,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事,你会放弃做老师吗?”

  许倾尘:“应该不会。”

  苏音盯着许倾尘,她没错过她眼中的情绪。许倾尘说“热爱”时,是那样的肯定,那样的坚毅。这明明是许倾尘深深热爱的职业,苏音怎会让她放弃。

  其实站在苏音的角度去想,如果许倾尘不做老师,她应该是高兴的。不是老师,那她们的距离就不会远得像现在这样离谱了。三尺讲台的距离就此消失,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是,是好事。

  苏音是一个自私的人,可她对许倾尘的喜欢不自私。

  苏音不愿许倾尘放弃她所热爱的一切。

  是,又是一切。

  苏音的喜欢,是奉献,是为她考虑,是不求回报,她只希望许倾尘快乐。

  这秒钟,苏音已经想好了让许倾尘不放弃的办法,因此,她也就不急于一时了。

  这段不长的路,她们走走停停,这会儿,总算是走到了。

  她们站在船尾,苏音喊了声,“老人家,您的东西怎么卖?”

  老人回头,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慢悠悠地用衣摆擦了两下才戴上,待看清她们两人的模样时,他打开篓子,和蔼道:“小姑娘,这是烟花棒,五元一根。”

  苏音继续问:“一共有多少根啊?”

  老人扒着手指头数,自言自语道:“早上老太婆给我装了五十根,一个小伙子买了五根,一对夫妻买了十根,一个小姑娘买了三根,现在还剩…三十二根。”

  苏音:“老人家,剩下的我都要了,您给我包起来吧。”

  老人喜上眉梢,“小姑娘,你真都要了?”

  苏音:“嗯。”

  她正低头掏钱,许倾尘先她一步把钱递过去,“老人家,天太冷了,早点回家吧。”

  老人双手接过钱。

  他开心道:“太好了,太好了,今天终于能提前下班了。”

  苏音不乐意了,她嘟囔道:“老师,你干嘛抢着付钱啊?”

  许倾尘笑笑没说话,从老人手中接过烟花棒,先苏音一步走了。

  苏音正要跟上。

  突然听见老人的一声嘟囔,“又是一对苦命鸳鸯咧。”

  苏音:“什么?”

  老人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他把篓子跨在胳膊上,哼着小曲儿,乐呵呵地走了。他摸了摸腰包,喜滋滋地笑了。今晚有人约他算一卦,还能赚一笔厚的。

  今天是啥好日子。

  老人心情太好了,他忽然转身叫住苏音,“小姑娘,你等等!”

  苏音闻声回头。

  老人没走上前,而是站在原地说:“小姑娘,我送你几句话。”

  苏音:“您说。”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缘起因你,缘灭因你。”

  “因果是否能破,全在你一念之间。小姑娘,得勿忘初心啊。”

  老人说完便走了。

  苏音没当真,她认为都是老人的胡言乱语,转身去追许倾尘了。

  上车后,苏音说:“老师,刚才那个老人跟我说了几句奇奇怪怪的话。”

  许倾尘:“哦?什么话?”

  苏音想了想,想不起来了,她拍拍脑袋说:“哎呀,我怎么忘了。”

  许倾尘被她逗笑了。

  苏音笑着转移话题,“老师,买这么多烟花棒可不能浪费了,我们找个时间玩吧。”

  许倾尘:“行,就今晚吧。”

  苏音眼中闪烁出欣喜若狂的光芒,她双唇扬出微小的弧度,满脸期待道:“好。”

  许倾尘专心开车。

  苏音趁她不注意,在满是雾气的车窗上写下一个字——

  许。

  车子驶过柏油马路,驶过窄巷,驶过人来人往,驶过人烟稀少。周围人变来变去,唯有她们不变,她们一直待在彼此身边。

  车内空调温度逐渐升高,那个字慢慢消退,可惜,许倾尘始终没看见。

  但无妨。

  苏音看着厚重压抑的天空,再看一眼身边的许倾尘,她感觉就这样安稳地过完了一生。

  苏音恍惚了。

  2012年1月1日

  老师,如果玛雅人预言没有灵验,如果12月21日不是世界末日,如果我们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明年今天,我还想待在你身边。

  老师,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