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许倾尘走后,苏音便心不在焉,虞枝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业精英,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她能看出苏音对许倾尘的在意。
虞枝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不喜强人所难。她与人相处时,自有她的一套方法。这些年,屡试不爽,从未失算过。
即使虞枝还想再和苏音说说话,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这样的谈话没有意义。她要做这片天地间,最能体谅苏音的人。
这是虞枝的目标。
成熟女人的魅力莫过于如此。比起拥有你,她更想让你拥有无拘无束的自由。
你想做什么,那便去做。
对于这些,苏音并不知晓,她只当虞枝是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姐姐,早些年的事,她早忘了。
只有虞枝记得。
不过,她现在并不打算和苏音讲,她想等她十八岁,等她高中毕业,再告诉她。
可有时候,有些事。
真的不该等。
谁都不能未卜先知,以后的事没人会知道。此时此刻,虞枝只想坚守初心。
她走到苏音旁边的位置坐下,给她夹了一片三文鱼,温声道:“先吃饭吧,吃完了,我带你去找倾尘。”
苏音:“谢谢。”
“带我找老师?”
虞枝眼神一滞,身体往后靠的同时放下筷子,她的语气中夹杂一丝无奈,“嗯,去找你。不过,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的,小朋友,你可以永远不用对我说谢谢这两个字。”
苏音抬头稳住表情,她不知道虞枝为什么要对她好,就像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许倾尘好一样。
她并不想要虞枝的好。
那许倾尘呢,许倾尘想要她的好吗?
苏音真的不知道。
眼下,她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因为想也想不明白,不如先把饭吃完。
虞枝见苏音乖乖吃饭,便看着她,虞枝越是看,漂亮的手指便收得越紧。
苏音长大了,也变漂亮了,和小时候那个小黑煤球不一样了。
虞枝笑了。
妩媚的狐狸眼弯了又弯。
谢宁偷偷抬眼,她看虞枝完全侧着身体,玲珑的曲线一览无余,这份充满诱惑的自信,风情流转,让人心乱如麻。
但虞枝越美,谢宁越难受。
因为她的美,不是属于她的。尽管在无数个黑夜,她拥有过她贴在胸口的暧昧,以及浅浅喘息的失控,可这都不是爱。
谢宁想要的,只是一个这样的笑容,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却得不到的,苏音却轻易得到了。
她怎能不恨。
虞枝满眼都是苏音,但她知道谢宁在看她,于是她豁然抬目,目光瞬间寒如刀刃。
谢宁怕了,眼眶中涌出热泪。
碰巧,苏音看到了,可她酝酿半天,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虞枝把苏音的反应尽收眼底,她不想苏音对谢宁留下太多印象,所以她说:“你吃你的,不用管她。”
苏音本来就不爱多管闲事,便点头。她心情不好,所以胃口也不行,没吃几口就饱了。
等她放下筷子,虞枝关切道:“吃饱了吗?”
苏音边用纸巾擦嘴边说:“饱了。”
停顿几秒,她接着说:“对了,虞枝姐姐,你刚才和我说要带我去找老师,你真能带我去吗?”
虞枝眼底闪过一丝黯淡,但随即她便笃定道:“当然,本来想带你出去玩的,和倾尘商量半天,她才同意把你带出来,没想到白折腾了,这下可好,我又要把人送给她了。”
苏音也感觉抱歉,就这么白蹭人家一顿饭,她垂下双目,客气道:“下次有机会,我一定陪你好好玩一次,你不是最喜欢海边了吗,刚好老师也喜欢海边,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
虞枝没思考便说:“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喜欢海边了啊,我怕水,从来不去海边。”
苏音困惑道:“前阵子我们在网上聊天,你告诉我的,我不可能记错啊。”
糟了,是徐呈…
虞枝露出不自然的神色,连忙找补说:“我刚才逗你的,好啊,等有机会我们就去海边。”
苏音:“那一言为定。”
虞枝见苏音并未起疑心,这才放心,她暗想:得赶紧找许倾尘补补课,得知道许呈都和苏音聊过什么,不然早晚有一天得露馅。
刚才那一下,让虞枝有些后怕,她怕再说漏什么,便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以后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见倾尘,直接告诉我就好,我带你去见她。”
苏音叹气,鼓足勇气说:“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想不想见我。”
虞枝:“那你想见她吗?”
苏音:“想。”
虞枝轻轻一笑,“不管她想不想见你,只要你想见她,那便去见吧。”
随后,虞枝打了两通电话,挂断电话后,她斜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慵懒道:“倾尘在南巷一家书店,我让司机送你过去,他还有三五分钟就能到。”
苏音:“书店?”
虞枝:“嗯,她闲下来的时候总待在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苏音斟酌半晌,低声道:“我这么冒昧去找她,她不会生气吧。”
虞枝眉梢好看地扬起,“你还没有去找,你怎么知道她会不会生气?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什么时候变成胆小鬼了?”
苏音侧头深思,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同,“你说得有道理,我不该这么瞻前顾后。”
虞枝:“这样就对了。”
她有很多情绪,也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全化成一个鼓励的微笑。
等苏音离开后。
虞枝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闭目,她看上去有不舍,有不甘,但更多的,是疲倦。
一直没出声的谢宁这才小声说:“姐姐,你不开心是不是?”
虞枝:“嗯。”
谢宁蹙眉,不解道:“既然你不想让她走,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
虞枝慢慢睁眼,眼底血丝明显,“她还小,让她去追求她想追求的吧,等她看完这个世界,也长大了,就能回到我身边了。”
谢宁还想说什么。
这时,虞枝走到她身边,轻轻把手搭在她的后脖颈,抚摸了两下,然后,她弯腰与她耳语,“学会了吗?”
谢宁紧张道:“学什么?”
虞枝的手忽然用力,谢宁禁不住疼,低低地闷哼一声。
虞枝移开手,抽出一根烟塞到嘴里,她并没有着急点烟,而是含糊不清道:“学她,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如果学不会,我就换人。”
说完,虞枝便出去抽烟了。
谢宁抱抱自己。
她呼吸急促,细而长的羽睫簌簌抖动。最终,她成功说服了自己。
姐姐,只要能留在你身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好,我学,学她。
-
南巷。
眼前这家书店装修复古,牌匾旁边挂着一个大铜钟,牌匾上的字迹颜色不一,明显可以看出补过的痕迹。
苏音站在门口,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家店可能是一位白发盖顶的老人开的。
可当她推门而入时,登时改变想法,不一定是老人,也许是女人。
因为店内右侧一面墙上画了一大幅画,很抽象,但不难看出,画中有一个失去双臂的女人,她浑身是血,嘴里叼着一杆枪,她身后躲着很多人,有男人,有老人,有孩子,还有猫和狗。
通常,男人只会展现雄性光芒,怎会允许这种男人躲在女人身后,需要女人提枪保护的画,出现在如此显眼的位置。
所以,这家店的主人八成是女人。
苏音静静站着,她用手轻轻触碰凹凸不平的墙面,仿佛在一瞬间,她真的钻进了画中的世界。
这幅画是有灵魂的。
苏音对艺术不感兴趣,人生头一回,她见识了艺术的魅力。
她怕弄脏艺术,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收回手,然后沿着书架慢慢地走。书架全部是木质的,轻轻嗅,可以闻到木头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很老旧。
有裂痕的墙,发霉的书架,不走针的老钟。处处充斥着陈旧的气息。
年轻人应该不会喜欢这里。
但奇怪的是,苏音很喜欢。她这个人,只要喜欢,哪怕是坐在废墟里,她都愿意。
所以此刻,她已经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只是很想认识这家书店的主人。到底是谁。能打造出一家如此有品位的书店。
于是,她在书架中穿梭。
窗外,叶子往蓝天深处飞;这里,她往她向往之处走。
叶子半路夭折。
她没有,她找到她了。
最里面书架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斯文的女人,微暖的光圈映在她身上,松软的长发垂在身后,修长脖颈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她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
苏音不想打破这份安逸,但她管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叫了声,“老师。”
这一声过后。
水墨画动了,压着书页的指尖颤动了,紧接着,书复原到第一页。
苏音连忙道歉,“对不起,老师,打扰到你了。”
许倾尘摇头,她分外平静,并没和苏音搭话,而是去翻书,试图找到刚才看的那页。
她没问苏音为什么来,也没问苏音要不要走。她在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将她们隔开,这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淡定和威仪,让人不寒而栗。
苏音心里一怔。
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这还是许倾尘吗,怎么只过了这么一会儿,她就变成这样了,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苏音沉默着,注视着。
她与她同在这片土地,却在天空灰了一度时,深刻感受到,她们之间的距离又变远了,比——
三尺讲台,加上从十八层地狱到人间的距离,还要远上许多。
这是苏音的直觉。
她不需要许倾尘说什么话,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便能了解。
但苏音不想仅凭主观臆断,她必须听许倾尘亲口说出来,所以她问:“老师,是我惹你不开心了吗,你可以跟我讲。”
许倾尘低着头,静谧的空间中只剩下翻书声音,她只当苏音不存在。
苏音吸了口气,祈求般望向她,“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原因,不管我做错了什么,我都可以改。”
许倾尘依旧一言不发。
苏音僵在那里,嗓音略微轻颤,“老师,你知道吗,你不理我,我会难过。”
话落,许倾尘终于有所回应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苏音,像是在确认什么,几秒后,她咬字极重,“你难过?”
苏音抓住希望,她急切地点头,她以为许倾尘会心软,会改变对她的态度,但完全是空想。
许倾尘更冷了,比刚才还要冷,无意间抬头,她也不给苏音视线交错的机会。
苏音脸色苍白。
她要强,好面子,从来没在一个人面前,陷入过这般难堪的境地。
最可笑的是,她连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的原因都不知道。
一顿饭的功夫。
似乎什么都变了。
苏音不想失态,可面前这个人是许倾尘,她愿意为了她,去做以前不愿做的任何事。
苏音眼眶通红,言语哽咽,“老师,如果你现在不想跟我说话,那我就在外面等你,等你想说了,就出来找我。”
许倾尘手一顿。
苏音压下心头酸涩,极力让开口的声音不那么抖,“老师,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转身,“一个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冷漠的答案。”
说完这番话,苏音便走了。
许倾尘重重地叹气,随后垂下头,紧接着,她从喉咙中漾出一声古怪的笑。
难受。
苏音难受了。
这不就是我的目的吗,不就是我对她好,又在合适的时机冷漠她的目的吗。
目的终于达成了,我应该开心啊。
许倾尘笑,继续笑,可她的笑却愈发僵硬,直到最后一抹笑,彻底僵在嘴角。
她想起刚才,她在假装看书,可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用余光在看苏音。
苏音无措的模样,受伤的眼,哽咽的声音。她的所有狼狈姿态,都在许倾尘心中翻出惊涛骇浪。
看苏音难过,许倾尘一点都不快乐,一点都没有那种‘报复’过后的快感。
甚至。
她在跟着苏音难过。
当心脏刺痛一下时,许倾尘面色紧绷,她猛得站起,从那双幽深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半点后悔的痕迹。
许倾尘不悔。
-
苏音坐在书店门口台阶上,她数过了,这一下午,一共来过八个顾客,四男四女。
人进人出。
许倾尘却没出来过。
苏音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自我安慰有用的话,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难过的人了。
苏音就像一只落魄小狗,来来往往的人都得看她一眼,她的意志告诉她:你该走了,不要做这种傻事,不要再去卑微讨好了。
但她做不到。
她无法不去想许倾尘的笑,许倾尘的温柔,还有许倾尘的好。
在和许倾尘有关的事情上,理性永远不能战胜感性。
苏音不悔。
...
最终,这场酝酿几天的雨还是下了,下在十月的最后一天傍晚。
冷风凄凄,苏音依然坐在台阶上,她面无表情,可心脏却一剜一剜地疼。
在她面前。
停着一辆凯迪拉克。
贺舟撑着伞,在等人,等许倾尘出来后,他连忙迎上去,几步的距离,他却紧紧护着许倾尘,没让她淋一滴雨。
苏音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升起一种陌生的感觉。她的心,开始宛如一潭死水了。
她不想像个傻瓜一样坐在这里,她想离开这里,可她双腿发软,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但她咬紧牙关,还是逼迫自己起身。
一步,两步…
苏音耷拉着脑袋往前走,浑身忍不住发抖,她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般。
她不怪许倾尘,她怪自己。
下次。
不会再这么傻了。
这秒,苏音变成了这条街上最清醒的人。可下秒,她又傻了。
许倾尘。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苏音的脑袋快要崩裂,她快被情绪折磨得疯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被全世界抛弃!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要我!
十六年来,苏音第一次崩溃了,她像一只受惊的鸟,四处狂奔。雨水强势,吞噬掉她的哭诉,“老师,原来你不是来救我的。”
“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
苏音认命了。
远处,许倾尘不忍再看,她强行让自己闭上眼,无力道:“贺舟,走吧。”
大雨滂沱。
苏音在雨里,自己救自己。
风吹雨,雨打窗。
许倾尘靠在车窗上,全身散发颓废的气息,她的拳头握得死死的。
苏音。
我是不是太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