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音被虞枝的热情吓到了,又是搂胳膊又是嘘寒问暖的,苏音太不自在了,她几次眼神求助许倾尘,但许倾尘只是笑笑而已。

  苏音顿感十分幽怨。

  干嘛不管我。

  许倾尘依然视而不见,她跟在两人身后,唇边的笑隐忍且克制。

  对于许倾尘的不管不顾,苏音气不过,也就没再回头看她,当然,她也没那么抗拒虞枝的热情了。

  虞枝漂亮,妩媚,眼皮一撩,人就被电到了。这几步的功夫,她不知与苏音对视了几眼,但苏音就像个死木头,一点回应都不给。

  虞枝上下打量一遍苏音,眉梢微微勾起,一直到走进餐厅,她依然搂着苏音,并说:“上学很辛苦吧,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姐姐请客。”

  苏音正要说几句客套话,目光却一个女孩吸引住了。

  女孩很瘦,黑发又长又直,一顶白色鸭舌帽压得很低,她独自坐在座位上,不安地揉搓手指。直到虞枝带着苏音和许倾尘过来,女孩才抬起头,她怕生,很快又把头低下。

  虞枝没理会她,先招呼许倾尘和苏音坐,然后在女孩旁边的位置坐下。

  许倾尘没见过这个女孩,好奇道:“虞枝,这位是?”

  虞枝喝了口水,淡淡地瞥了女孩一眼,“她叫谢宁,是我…公司的员工。”

  听到这话,谢宁的手悄悄一颤,但她连招呼都没打,依然沉默寡言。

  许倾尘看出谢宁内向,明白对她来说,和人交际是一种负担,便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许倾尘本无意看苏音,不巧,刚好看向了她。

  苏音正在挽校服衣袖,她做事总是认真细致,哪怕是挽衣袖这种小事,也要专心致志。

  许倾尘看着苏音的侧脸,轻轻笑了,但同时,眼潭深处却涌出一丝极淡的冷漠。

  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被人察觉到的。

  但谢宁心思细腻,所以许倾尘这细微的情绪变化,竟被她发现了。但她只是压低了帽檐,她不关心这两个人的事。

  这时,虞枝指了下谢宁,又指向苏音,悠然道:“倾尘,你不觉得她们很像吗?”

  许倾尘狐疑地看着虞枝,神情中透露出莫名的古怪,意味深长道:“是像,所以呢?”

  虞枝笑得像个妖精,她伸出尾指,勾了勾在她正对面的苏音的手指。

  苏音一惊,迅速抽开手。

  虞枝用手撑住下颌,轻轻向前凑,明明是回答许倾尘的话,却是看着苏音说的。

  “谢宁长得像苏音,所以我就把她留在我身边了。”

  苏音感觉摸不着头脑,其实她和虞枝并不是很熟,只见过几次面,哪怕她是徐呈,苏音也认为她们并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虞枝太热情了。

  这让苏音不舒服了。

  但苏音又不能直说她的不舒服,她只是看向许倾尘,这一刻,许倾尘是她的舒适区。

  可许倾尘低头摆弄手机,并没有打算和苏音对视的意思,须臾,她那双无神的眼骤然亮起,轻声道:“虞枝。”

  虞枝微眯眼,“嗯?”

  许倾尘边转动无名指上的戒指边打趣说:“虞总公司招人难道还看人相貌吗?”

  虞枝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倾尘唇边带笑,调侃道:“只要长得像苏音,你就全招进公司。”

  话落,虞枝笑出声,直接说:“我的确有这个想法。”

  说完,她又说:“小朋友,你感觉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苏音在想事,没细听她们的话,她只听了最后半截话,便顺着虞枝的话说了,“挺好的。”

  虞枝乐了。

  许倾尘先是恍惚一下。

  过了一秒,她喝了口水,等她把水杯放下时,一张纸巾适时递了过来。

  许倾尘没接,她装作没看见,然后故意看了一眼手机,随后说:“我临时有点急事,先走了,虞枝,你好好照顾苏音。”

  虞枝点头说:“没问题。”

  一听许倾尘要走,苏音瞬间落寞下来,她捏紧手中的纸巾,询问说:“老师,有什么急事,一定要走吗?”

  许倾尘:“嗯。”

  苏音不想她走,不依不饶地追问:“老师,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许倾尘单手撑在桌面站了起来,冷淡道:“私事,不方便说。”

  苏音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她的心砰砰直跳,有委屈有不甘,有千千万万种负面情绪一瞬间积攒出来。她知道,全是因为许倾尘的忽冷忽热。

  苏音不懂。

  许倾尘为什么会这样。

  可苏音更擅长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她努力管理表情,露出一个体面的笑容,“好,那老师再见。”

  体面的代价就是:

  苏音没得到许倾尘的任何回应,连一声再见都没有。

  苏音目送许倾尘离开,久久不肯移开眼,似乎只有这样,她才会好受一点,可事实不是这样的,越看,心口越堵。

  难受的人不止苏音。

  许倾尘走出餐厅后,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停留,她迅速把车子开走,她不知该去哪里,车子在高速行驶,她心中郁结难消。她感受风,感受冷,感受孤独。

  这城市太热闹了。

  许倾尘忽然想回家了,想回有妈妈的家了,她一瞬欣喜,脱口而出一个字,“妈。”

  下秒,如鲠在喉。

  这个字,如此陌生,已经很久没从她口中喊出来了。她没有妈妈了,她早就没有妈妈了。

  风吹得她发丝散乱,她满眼猩红,眼泪无声落下,她的肩膀一上一下地起伏抖动,她用力握着方向盘,强逼自己不要太失控。

  她是个连哭都不允许自己哭出声的人。这样的人,活得太累。

  是啊,许倾尘好累了。但她不能累。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完。

  五年了。

  终于快看到头了,可许倾尘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

  这不是她一直期待的吗?

  为什么?

  其实她是知道的。

  因为,她不仅是妈妈的女儿。还是,还是…苏音的老师。

  身为女儿,她没有对不起妈妈。可身为老师,她却对不起苏音。

  “不!没有!”

  前方一条死路,许倾尘猛地一脚刹车,她两眼瞪大,泛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她下意识地闭紧双眼,任由泪水打湿她的脸。

  她哽咽道:“我没错,我不会错的,这都是你欠我的,是你该还的。”

  “苏音,是你欠我的。”

  …

  五年前的中秋节。

  许清词的妈妈给许倾尘打电话,说让她祭拜完母亲以后,回家吃个团圆饭。

  许倾尘婉拒了。

  这些年,即使许清词的妈妈对她视如己出,但她仍然记着亲生母亲,母亲在她心里的位置,是谁都替代不了的。对许倾尘来说,中秋节从来都不是节日,而是母亲的祭日,所以她在母亲墓前,待了将近一天,可就在她将走时,一个女人来了。

  女人四十出头,气质出众,但难掩倦容,可以看出,她昨夜没睡好。

  她是奔着许倾尘来的。

  许倾尘:“您是?”

  女人开门见山道:“我叫杨月华,是陶颖的朋友,我来找你,是有事想告诉你。”

  陶颖已经去世多年,那时许倾尘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并不能清楚地记得母亲朋友的样子,但对于杨月华这个名字,她还是有印象的。而听杨月华的口气,应该是知道不少有关陶颖的事。

  许倾尘急忙说:“杨阿姨,对于我母亲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想不开,但我一直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您能不能把您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杨月华眼眶湿润,仰头把泪咽下,“好。”

  她们聊了很久。

  杨月华把她知道的事全盘托出,末了,她说:“倾尘,以前没跟你说,是因为你还小,现在你长大了,这些事你有权知道。”

  那天。

  许倾尘一整晚都跪在陶颖墓前。她发誓,一定要让害死她母亲的人付出代价。无论是那个女人,还是那个女人的孩子。许倾尘都不会放过她们。

  路灯昏黄。

  许倾尘缓缓打开那张折成四方的纸,纸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是杨月华交给她的。

  这是那个女人的电话。

  许倾尘本可以直接打过去质问她,或者骂她一顿,但她没有这么做。质问是质问不出什么的,骂也不能解恨。许倾尘要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忍住了。

  她将这个手机号码存在手机里,不等到一个最好的时机,她是不会有所行动的。

  直到有一天,她登陆Q.Q,从可能认识的人里,看见了一个网名叫作‘Y'的人。

  她点进资料看。

  果然,是那个女人的手机号。

  许倾尘咬紧下唇,她忍住恨意,仔细把资料上的信息看了一遍。年龄:十一。

  十一岁?

  许倾尘在心里算了一遍,许清词今年十岁,那个女人的孩子比她早生一年。

  所以,这应该是那个孩子的Q.Q。

  许倾尘意识到,机会来了。但同时,她又感觉良心不安,大人之间的事,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孩子是无辜的。

  可是,如果这个孩子和陶颖的生日不是同一天,陶颖也不会因崩溃而死。

  怪她,全都怪她。

  她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

  许倾尘又想起杨月华的话,想起母亲那阵子遭受的罪,想起躺在血泊里的血淋淋的母亲,她再也无法允许自己怀有慈悲之心。

  该死,她们都该死。

  于是,许倾尘将通讯录的手机号码删掉,然后打开Q.Q的搜索栏,输入那串手机号码,点击添加,没多久便加上了。

  小孩子很单纯,许倾尘说她是乱输的号码,她就信了。但小孩子警惕心还蛮重,就是不肯暴露真实姓名,不过许倾尘也不着急,她有信心,早晚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慢慢来。

  许倾尘很有耐心,她经常和小孩聊天,套出了不少话,也知道了不少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事。

  比如:那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跑了。

  听见这个消息,许倾尘明明应该很开心,但很奇怪,她没有,她当即想到的事: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妈妈,应该怎么生活?

  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许倾尘斥责自己:不该同情她,这都是报应。

  可即使她一遍遍给自己洗脑,最后,她还是安慰了小孩很久,那一刻,究竟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五年过去了。

  她们始终没有断联。

  直到国庆的那次聊天——

  青阳省。

  长水市。

  不是普高。

  长水市就那么几所高中,除了普高,只有一所重点高中了。

  许倾尘懵了。

  她找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离她这么近,而且就是她所在的学校的人。十六岁,不是高一,就是高二。

  到底是谁?

  要不是那次家长会,许倾尘或许不会这么快就找到这个人。

  苏音说她不喜欢开家长会,而这句话,多么熟悉,那个孩子也说过…

  许倾尘不愿相信,这太离谱了。况且,苏音曾说过:她的父母都去世了。

  那时,许倾尘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她想:这个孩子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苏音。

  苏音,和别人不一样…

  不会是苏音的,不会的…

  可是,老天贯会捉弄人。

  许倾尘从一堆资料里,翻出了刚开学时苏音填的基本信息表。

  1995.03.29。

  登时,许倾尘的脑子像炸开一般,她依然安慰自己,巧合,一定全是巧合。

  但…

  手机号码,这串号码,许倾尘太熟悉了,那晚在母亲墓前,她看过无数遍。

  苏音,竟然是你。

  许倾尘眼中充满憎恨,她只恨自己知道的太晚,如果早知道,她一定不会任由苏音走近她,但一切都还来得及。所以,她再三斟酌,找到了虞枝,两人做了一个交易。

  虞枝说:“倾尘,我可以答应你,但你是她的老师,这样做不太好。”

  许倾尘的语气很平静,“是不好,所以我会辞职的。”

  …

  后面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催促,许倾尘才从回忆中走出来,她重新启动车子,面无表情道:“差不多了。”

  【人最不能原谅的莫过于被迫从真诚的热情中醒悟,明白过来那个曾令他们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人正是他们失望的人。】

  苏音。

  该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