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苏音躺在床上,她在凝视天花板的同时,也在凝视自己的不幸。

  夜终于深了,苏音终于不必羡慕外面万家灯火。不与别人比较,是不是就不会显得自己太惨。她很想再进行一次撕心裂肺的体验,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灵魂的人。这样要死不活地躺着,毫无意义,她需要一些力量促使自己坚强起来。

  可她原本是个坚强的人。

  过往的每一秒,她的背脊都挺直,哪怕生活的鞭子直往身上抽,她也不曾倒下。可现在呢,还能走出阴霾吗?

  “死路一条。”

  苏音脑海中呈现出傍晚雨中的情景,她将当时除她以外的景、物,和人全部抛除,唯余一个狼狈的自己,她看着,一直看着。不知何故,她竟坐了起来,然后将湿淋淋的衣服脱掉。

  只有自己靠得住。

  苏音不想再目睹一遍那场悲伤,也不会再放任其在日后重演一遍,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她不能再经受一遍那种罪。她必须瓦解掉心里的结,瓦解掉对许倾尘的崇拜,信任和依赖。

  没有无尽的痛苦,只有不愿从痛苦中抽离并明知是苦海却心甘情愿并痛苦折磨的蠢人。苏音看不起这样的人,所以,她才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情绪发泄出去,人也该冷静了。就当是生了一次大病,病好了,还是要打起精神活。

  这天晚上,苏音与自己达成共识:无论如何,都要迈过去这个坎。

  是啊,只是一个坎。

  可苏音不知道,这只是第一个坎,往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坎在等着她。

  -

  十一月第一个周,苏音得了重感冒,她体弱,一受凉就容易生病,更别说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

  政治课上,苏音很想打起精神,但她头昏脑胀,根本睁不开眼,她强撑一阵,最后还是趴到了桌子上,但没过几秒,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她被惊到,猛地坐了起来。

  原来是许倾尘拍了桌子。

  只见她站在苏音面前,眼神非常冷漠,隔着空气,苏音被这把冰刀刺到了,真痛。

  许倾尘眼底一片冷色,她转身继续写板书,刚写一个字,手中粉笔断了,静默几秒后,她忽然转头并严肃道:“坐在这里是让你睡觉的吗,苏音,你搬回你原来的位置。”

  闻声,苏音脸色一变,下颌线条越绷越紧,顷刻间,她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许倾尘见苏音不动弹,低声呵斥,“立刻搬,现在就搬。”

  教室里鸦雀无声,这是大家第一次见许倾尘这么生气,而且生气的对象,竟然还是苏音。

  苏音心如刀绞,旧伤还未痊愈,许倾尘便又朝她捅一刀,苏音任由痛苦扼住她的喉咙,她讲不出话,只是深深低着头,她不愿任何人看见她痛苦。

  许倾尘脸色很差,正要催促,可当她看见苏音涨红的耳朵时,心猛然一揪,呆滞一瞬后,她去写没写完的板书。她的字一向写得好看,可现在,潦草不已,她擦掉,打算重写,但身后传来的搬桌椅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分心了。

  许倾尘转身。

  瞬间,嗓子像被什么哽住。

  苏音搬着桌子,艰难地往前走,她脚步踉跄,仿佛一个不慎,便会摔倒。

  许倾尘下意识往前跟一步,她脸上涌出担忧的神色,想去拉苏音一把,但她不能这么做,她只能背过身。

  最后,把眼圈逼红了。

  苏音用尽所有力气才把桌椅搬好,直到坐回座位,终于没人关注她,那在眼眶中打转半天的眼泪才掉下来,慢慢地,眼泪将书页打湿一片,她抱紧自己,静静地看着座位后方的垃圾桶。

  “老师,你不喜欢我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丢到垃圾桶旁边了。”

  -

  十一月第二个周。

  苏音长期饮食不规律,瘦了很多,她的胃也时不时隐隐作痛。

  这天下午有体育课,苏音需要重新去找许倾尘开一张假条,但她没去,因为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看一遍许倾尘冷漠的脸了。

  苏音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可她依然跟随队伍跑步,男生带队,跑得很快,苏音体力不支,慢慢落在排尾,但她并没停。

  她是被人拽出来的。

  苏音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许倾尘,她只看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

  因为她不敢看。

  而此时,许倾尘漠然的声音响起,“为什么不来找我请假,命不想要了是不是?”

  苏音死拽着衣角,声音喑哑道:“你是在关心我吗?”

  许倾尘眼神闪烁,她稳住快要崩掉的表情,语速很快道:“你现在马上回教室,我去跟体育老师请假。”

  说完,她便准备走。

  苏音却忽然拉住她的手,她握得很轻,一点力气都没用。

  如果许倾尘想甩开,只需要轻轻一晃便能甩掉,但她没有,她怔怔地看向苏音。风吹散她的发,吹湿她的眼。这秒,她似乎又变成以前的那个许倾尘了。

  苏音恍惚了。

  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试图将挡在许倾尘额前的碎发拿走,但许倾尘躲开了。

  苏音的手愣在半空,虚握一下,然后放下了。她低声道:“老师。”

  两个字,像要快碎了一般。

  许倾尘心里一颤,她差一点就要去摸苏音的头,好好哄哄她了,但差一点就是差一点,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她冷眼看着苏音。

  这一眼,又刺到苏音了。

  苏音本是一个满身带刺的人,后来,她为了取悦许倾尘,亲手将身上的刺拔掉。这些刺,是她的保护伞啊。可现在,全都没有了。

  该后悔了吧。

  不。

  苏音不悔。

  苏音很犟,别人撞南墙撞一遍感觉疼就回头了,她偏不,她要撞千遍万遍,撞到头破血流,不撞到心不死绝不罢休。

  苏音这颗心,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她想要鲜活地活着,所以她可以卑微示好,她紧握住许倾尘的手,满脸赔笑道:“老师,是我不好,你消消气好不好?”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明明她连许倾尘为什么这样都不知道,可她还是放下自尊去讨好。

  许倾尘不是铁石心肠,她动摇了,她看着她们交握的手,看着苏音的颤抖。

  ——她只是个孩子,她才十六岁,上一辈之间的纠葛,和她无关,她是无辜的,错不该由她承担…

  ——如果不是她的出生,妈妈也不会死,是她害死了我的妈妈…

  这两种声音,在许倾尘脑海里不断周旋,谁也争不过谁,许倾尘头疼得厉害,不愿再想了。而且,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无论她怎么选,都是错。

  许倾尘身心疲惫,她很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再也不去管这些事。但成年人哪有不难的,每个人身上都背负重担,除了负重前行,别无他法。

  沉默一阵,许倾尘将手从苏音手中抽离,她摇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后,离开了。

  苏音只需上前一步,便能抓住许倾尘,但她没有勇气了。

  这种想抬手,却抬不起来,想迈步,却迈不开步的感觉。真磨人。

  片刻后,苏音默默往教室走。

  “老师,你让我回教室我就回,我很听话,你能不能不要不喜欢我。”

  -

  十一月第三个周。

  11月20日,是许倾尘的生日,学生们不知从哪打听到的。这天,她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礼物,有鲜花,有礼盒。

  这些礼物,大多没有署名,许倾尘想退又不知退给谁,她只好嘱咐学生们,以后不许再送她礼物了。

  这会儿,许倾尘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这些礼物,她却没感觉有多快乐。确切来说,她很久没快乐过了。原来,人真的可以失去感受快乐的能力。

  这些天,许倾尘不再像前阵子那样针对苏音了,不仅如此,她甚至在看见苏音时,会绕路走。她开始逃避了。

  不看,不想。

  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去关注苏音。她看苏音越来越瘦,看她不停地吃药,也看她偷偷流眼泪。

  许倾尘知道,苏音变成这样,她是罪魁祸首,但又能怎样。她真的快要透支了。她太累了,除了逃避,她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就在她心力交瘁时,她从一堆礼物中,拿起一个礼盒。

  这个礼盒是透明的,透过包装,可以看见里面摆着的一支红玫瑰。

  真好看。

  许倾尘把礼盒打开,可当她拿起玫瑰时才发现,玫瑰是断的。

  断玫瑰?

  她继续看,只见礼盒里还放着一卷胶带,最底层还有一张卡片,许倾尘打开卡片看,只有简单的祝福——

  老师,生日快乐。

  许倾尘忽然笑了。

  教室里。

  苏音趴在桌子上,她手里攥着一片玫瑰花瓣,花瓣已经枯萎,她依然死握不放。

  “老师,胶带可以把断玫瑰黏住,那你呢,你能不跟我和好。”

  -

  十一月最后一个周。

  下雪了。

  苏音穿得很暖和,棉袄里面是校服,校服里面…是许倾尘送她的毛衣。

  她站在雪地里看雪,眉头紧锁,应该是在和这场雪比谁更悲伤。

  这时,有人从身后拍她。

  “许老师找你。”

  瞬间,苏音眼眶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