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雪分明听到了什么声音。季唯洲应该在和某个人说话, 而且按那信息量很大的话语来看,他还是因为某个任务而来。

  他面上不显,心底却在想如果季唯洲要离开会怎么样。

  “江淮雪, 你脸色好难看。”季唯洲打量着他的神情, 小心翼翼说。

  江淮雪看不见自己的脸,并没有意识到他现下的神情有多么阴沉, 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控制的不悦。

  这些阴暗的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将他一步一步拖入深渊。江淮雪盯着季唯洲的脸,尝试在他身上找到名正言顺限制他行动的理由。

  如果没有外因, 他也可以亲自制造一个理由,这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事,他只需要让季唯洲意识到, 绝对不能离开他身边就好。

  季唯洲被他盯到头皮发麻, 总觉得背后有人,阴森森的, 但又有种说不上来的适应。

  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适应了江淮雪这样紧紧盯着他的情形, 男人盯着他,就像盯着一只能用于饱腹的猎物。

  “你要不说句话?”季唯洲试探性问道, “你这样一声不吭我好不适应。”

  “之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江淮雪的指尖敲了敲轮椅扶手,“这一幢别墅,只有你和我, 安安静静, 就像是坟地, 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季唯洲安静看着他,冷不丁开口:“江淮雪,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江淮雪陷在回忆里。在“季唯洲”没有到来之前,他一个人住在这幢郊外的别墅, 除了每周送菜上门的保姆司机,再也没有其他人会进入这幢房子。

  他的社会关系像是被完全抹杀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等到“季唯洲”来时,寂静的日子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污言秽语与痛斥辱骂,是拳脚落在皮肉上的闷声,是唇边难以遏制的闷哼。

  再到季唯洲出现那日,这幢别墅终于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与寂静和暴躁完全不同的声音。

  江淮雪第一次听见了春天来临的鸟鸣,夏日雨水淅沥的乐章。他终于意识到时间与季节是有声音的,是鲜活的存在,而不是刻板的,只出现在纸面上的模糊文字。

  他把自己的情绪从回忆中抽离,沉默片刻后回答季唯洲:“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季唯洲有些孩子气地晃动椅子,尽管在江淮雪眼中,他就是个年轻孩子。

  是个连二十岁都没过的年轻男生。

  “嗯……知道的不该知道的?”

  季唯洲琢磨了一会儿,说道。

  “不过你知不知道都没有关系啦,反正我完成不了!”

  他笑容很灿烂,很爽朗,已经开朗地摆烂,压根不在乎自己的任务能不能完成。

  江淮雪到现在都摸不准这家伙的脑回路,他驱动轮椅靠近季唯洲,认真问道:“你说了,会怎么样吗?”

  季唯洲想了想621那窝囊的威胁,信誓旦旦:“没有关系啊!”

  621一开始还很努力逼他做任务,后期就和他一起开摆了,天天装死,觉得接下来的统生了无兴趣,也懒得叮嘱他,放电流警告他。

  季唯洲倒是心满意足,每天在江淮雪面前快乐到放飞自我,完全不在乎暴不暴露。

  “所以你来,是要做什么?”江淮雪问道。

  季唯洲刚要开口,又像是想起什么:“等等,我下楼一趟。”

  他在江淮雪疑惑的视线里噔噔跑下楼,没几秒就没了人影。江淮雪安静等他,过了一会儿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季唯洲走路的声音是一轻一重,有点像撒欢和沉稳并重的感觉。江淮雪甚至能根据他的脚步声判断他的心情。

  虽然季唯洲的心思都摆在脸上,异常好猜。

  他转过头,抱着仙人掌和福娘的季唯洲蹭地一下来到他旁边,把怀里的三盆植物放在了桌上。

  “好了,它们在,能让整个谈话氛围更加轻松一点。”

  江淮雪看着那三盆多肉植物,视线又滑向了季唯洲,某种视觉错乱的情况似乎发生在了他身上,他总觉得那三盆多肉都带着季唯洲式的笑容看向他。

  四张一模一样的笑脸,让他这种见过大风大浪,还见过死人的人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就好比养了条哈士奇,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发现脚边是被子的碎片,再次抬头时,家中满目疮痍的惊悚感,心脏彻底停跳。

  江淮雪心脏停了一拍,默默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时,这种魔鬼景象终于消失了。

  季唯洲好奇地看着他闭眼又睁眼,觉得江淮雪身上神秘的地方又多了一处。

  “把它们放远一点。”

  江淮雪摆摆手,就见季唯洲把那三盆植物推得更近了。

  “绿色植物,看着心情好。”

  季唯洲默默比了个大拇指,江淮雪眼不见为净,索性直接盯季唯洲的脸,再次问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回答,而且还涉及到某些神秘的学习资料。季唯洲犹疑了许久,在621“不许说”的尖叫里,挑了个严谨的话回复江淮雪:“用铁腕铁拳铁石心肠的手段,磨练你,促成你的成长与蜕变。”

  江淮雪:“……?”

  他在沉默中,露出了万分困惑的表情:“为什么要磨练我?铁腕铁拳铁石心肠又是什么?”

  季唯洲认真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自觉说话很清楚了,也没有卖关子卖的很过分,按江淮雪的心思,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江淮雪睫羽微敛,季唯洲一开始那些尴尬的羞辱话语成为了当下推论的佐证。他抬眼,挑了挑眉:“通过恶意羞辱的方式打压我,让我脱离现在这个状态,和江淮柏打擂台?”

  季唯洲鼓了鼓掌。

  他就知道江淮雪一定能猜出来。

  “呵。”江淮雪看着他,突然嗤笑一声,“铁腕铁拳铁石心肠,三个铁,你还真是一个都做不到啊,心软的小鬼。”

  季唯洲不服气:“我心软怎么了?”

  他也尽力完成任务了啊!念出那种尴尬的台词,他要用多大的勇气?对江淮雪动手动脚,他得有多强的耐力忍住脸上的羞耻?

  “行行行,心软也是一个优点。”

  江淮雪敷衍道,又问他:“那你会回家吗?”

  季唯洲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回不回家的?”

  “我不仅知道你回家,我还知道你家在南明市雨前区水源路莲瑜湾164号。”

  江淮雪语气平平背出他家地址,还顺带背出他爸妈的姓名:“你爸叫季霄寒,你妈叫元相如。”

  季唯洲倒吸一口冷气:“我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你以后少喝酒,小心被套话。”江淮雪一脸无语,屈指在他脑壳敲了一下,“问一句全招了。”

  虽然喝酒之后的样子的确很有趣。

  “那这不是说明你值得信任吗?”季唯洲嘟囔道,“也只说给你听啊。”

  江淮雪想,季唯洲有时候的确很狡猾,装无辜卖乖,什么都很会,三言两语就能哄的人心花怒放,实力实在不可小觑。

  但他也清楚这死小子就是天然而已,嘴巴像是带了蜜,每一句都是甜的。

  当然也有例外情况。

  午后的微风正好,还是个晴天,阳光并不刺眼,季唯洲翻出来一把躺椅,挪到躺椅上晃悠,江淮雪就在他旁边,和他一起晒太阳。

  “你不怕太阳了诶。”年轻男生见他并没有不适,语气欢快感慨。

  江淮雪瞥了他一眼,随口道:“早就不怕了,你现在才发现?”

  在他被拉出家门,见到晴日的那一天,他突然就对日光脱敏了。

  “感慨一下又没事,对吧?”季唯洲偏过头看向他,眼底像是闪烁细碎的光。

  江淮雪很喜欢他躺在阳光下的样子,喜欢到想伸手揉他。他向来行动力很强,直接朝季唯洲的脑袋伸出魔爪,把那一头柔软的头发揉成了鸡窝。

  季唯洲脾气的确好,任他揉乱自己的头发。

  “季唯洲,你有什么愿望吗?”江淮雪问道。

  季唯洲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这么问?”

  “问了你就回答。”

  “你真的好霸道哦。”季唯洲用妖里妖气的声音说道,又被江淮雪敲了脑壳。他撇撇嘴,说:“其实我没有什么愿望。我感觉我从小到大什么都有了。”

  物质生活富饶,精神生活爱与自由一样不缺,在江淮雪眼里,他是一个“完全正常健康”的人,会吸引人也在情理之中。

  “一定要有呢?”江淮雪不死心追问,季唯洲坐起身,像是想到什么,一脸兴奋:“还真的有。”

  “什么?”江淮雪挑了挑眉。

  男生一合掌:“我想去码头当海鸥偷薯条。”

  江淮雪缓缓闭上了眼睛,平复心情后,才慢慢睁开:“你的愿望真够特别的。”

  “是吧,我也觉得很酷。”季唯洲得瑟道,“谁会不喜欢薯条呢?薯门!”

  江淮雪揉了揉眉心:“你是薯条成精吗?”

  季唯洲倒回躺椅上,在躺椅上晃了两下,开口说:“如果真的成精,希望要配番茄酱。”

  江淮雪学着他的样子放松自己坐在轮椅上,而不是紧绷坐姿。季唯洲的这段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他的点,让他又抛出了一个问题:“季唯洲,如果有人和你表白,你会说什么?”

  他这话问的没头没脑,季唯洲思维跳跃也能接得上:“有人和我表白啊?”

  “对。”

  江淮雪静静注视正在思考的季唯洲,难得产生一点紧张的情绪。这对他而言,像是一场排练,也是对季唯洲回答的应对。

  属于开题考试。

  季唯洲再一次缓缓坐起身,此刻的他一身正气,八荣八耻仿佛牢记在心,严肃的面容让江淮雪产生了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如果我被表白,我会说,”他深吸一口气,“学习新思想,争做新青年,八荣八耻牢记心间。国家尚未彻底富强,学生怎想儿女情长?好男儿志在四方,勇立潮头为国争光!”

  他眼底闪着正义的光,甚至还敢四押。

  江淮雪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了下去。

  季唯洲转过头看向他,兴奋道:“是不是很正直的拒绝理由?我感觉很合适!谈什么恋爱,都别谈。”

  江淮雪面无表情凝视他,终于在这一刻悲观地认清了季唯洲的本性。

  他一字一句问道:“那如果表白的人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