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40章 嗟我怀人(五)

  日神癸被射杀,巫癸失明了,巫姖也要死了。

  巫癸在巫姖的病榻前跪着,侍奉汤药。她有很多疑惑,迫切地需要巫姖解答:为何,她要弑杀她侍奉的神灵?

  那日,奄奄一息的巫姖终于悠悠醒转,又咳嗽了两声。巫癸知道,她是回光返照了。“师姖。”她在她的床榻前,叩首一拜,然后便一言不发。

  “孩子,”巫姖说,“你今日,没蒙眼。”

  “我已失明。”巫癸低头回答。

  “失明……”巫姖虚弱地长叹一声,“我就怕,你会有今日。”

  “师姖,”巫癸说,“弟子不解。”

  “你想问我,为何要杀了日神癸?”巫姖笑了笑,“其实,我早就告诉你答案了。可是,你一直都不明白。”

  巫姖说着,一口气上不来,努力喘了一会儿,才终于又有了气力。“我且问你,”她说,“天上明明只有一日,为何竟有十位日神?”

  巫癸如实回答道:“癸,不知。”

  巫姖的嗓音又沙哑了几分:“因为,凡人祭祀得太多了。凡人,当真需要这么多日神么?还是这么多不守职责的日神。虽说阳光所及之处,日神皆可到达。可他们一个个的,竟都随意地来往人间,人间怎能承受这么大的热量?你以为,这段时日的旱灾,与此毫无关系么?”

  巫癸依旧只能回答:“我……不明白。怎可不敬神灵?怎能……弑神?”

  巫姖干笑了两声,又努力看向癸娘:“我想,你还不知,我是如何将日神癸诱入陷阱的。”

  巫癸沉默了。只听巫姖继续说道:“我提前设好了阵法,又取下了你的一根头发,缠在了傀儡身上,让傀儡化作了你的模样。她……便来了。”巫姖听起来也很不解:“她竟然真的会来。你说,人与神,究竟有何不同呢?”

  巫癸闻言,心头一震。难过涌上心头,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难过什么。是在因那位神灵的逝去而哀伤么?她想,应当不是。她亲眼见证了那位神灵的陨灭,那时的她,似乎并没有这么难过。

  很多年后,癸娘才幡然醒悟。原来,那一日,她是在为自己难过。短暂的缘分被强行斩断,所有的情感被压抑在心头。那位神灵可以不管不顾地来见她,她竟不能做出任何回应。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抑或是什么最平常不过的反应——她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本能。

  “癸,”巫姖咳了两声,“神灵有神灵的职责,凡人亦有凡人的使命。可是,没有几个人能真切到这一切。而神灵,是因凡人而生,势必会被凡人影响。凡人之情会感染神灵,凡人之欲也会侵蚀神灵。神灵掌握着那般强大的力量,又怎能被情和欲驱使,肆意妄为呢?我冒死弑神,就是要让世人知道,所谓鬼神,亦可杀之。而这,就是我的宿命。”

  “癸,”巫姖语重心长,“日神癸已然犯下了错,她没有约束好自己。而你,也是一个执迷不悟的。如此,终于酿成大祸。”

  此时,巫癸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她知道,巫姖所言不无道理,神灵的确不能有私心。可是,她还纠结于巫姖口中的“敬神”与“弑神”。她既然教她敬神,又为何要弑神?难道敬神不对么?为何?这究竟是为何!那可是神灵啊!怎能弑神呢?

  她钻了牛角尖,思来想去,依旧百般不解,只觉头痛。神灵在她的心中,依然是至高无上的。最终,她只能如先前一般,一言不发地在病榻前叩首。

  巫姖叹了口气:“癸,我总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只是,你如今太过执拗了,你被那些规矩束缚住了。唉,也怪我,都是我当年没有教好你。如今,未免太难为你了。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明白呢?我是明白了,可我……来不及教你明白了。”

  巫姖说着,糊涂起来,嘴里顿时开始念叨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巫癸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师姖、师姖,”她急急地唤着,“癸不解,师姖教我!”

  “巫……”巫姖口中喃喃。

  “师姖、师姖,”巫癸哭了,“求师姖教我!”

  “神灵之本,在于凡人……”巫姖的声音越发微弱。

  “师姖、求你……”

  “巫之职责,又在何处?”巫姖问着,也不知在问谁,她脑海中似乎只剩了这一句话,“巫之职责,在何处?”

  巫癸忍泪回答道:“巫之职责,在于勾连天人、侍奉鬼神……”她知道这是巫姖曾否决了的答案,可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回答了。

  巫姖笑了,重复着:“巫之职责,又在何处?”她说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汝可解否……”

  话音落下,巫姖的呼吸也停止了。弑神之人,能苟延残喘这些时日,已是难得。

  “师姖……”巫癸呆呆地轻声唤着,又忽而泄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

  “师姖,你不在了,”她闭上了双眼,“我该去问谁……我,该问谁啊……”

  然后,这段疑惑,便成为了她的梦魇。寂静无人的夜里,她总能听见巫姖在问她:“汝可解否……”

  可她就是想不明白,巫姖为何一边要她敬神,一边自己弑神,一边又强调巫之职责……她不明白。几千年后,她才终于在河底阴鉴里,听见巫姖那段想法的来源。也是崔灵仪让她明白,原来,她一直都模糊了自己的身份,认错了自己的位置。

  所谓的巫,不过是个虚名。而她,是个真真切切的人。这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却困扰了她几千年,让她在迷惘之中踽踽独行、郁郁寡欢。

  “师姖的死,让我惶惑不止。但我没想到的是,那仅仅是开端,”癸娘说着,顿了片刻,崔灵仪分明察觉到她痛苦隐忍的呼吸声,“在成为一个嗜血的怪物之后,我便知道,我恐怕这辈子都解不开心结了。我实在是……看不透。”

  “你不是怪物。”崔灵仪忙说。

  癸娘笑了:“宁之,你不必安慰我,我心里清楚得很。”她吸了吸鼻子:“我如今,的确不同寻常。”

  崔灵仪感受着癸娘的心跳,又有些失落地问:“那个……我曾无意间听见,你在睡梦中呼唤‘小十’……你,可还念着她么?”

  “你在吃醋?”癸娘问。

  “不曾,”崔灵仪忙说,“谁没有过去呢?我只是在想,几千年间,我无法陪伴你。能陪伴你的,只有你心中的……日光。若日光能让你安心些,我是断然不会吃醋的。”

  癸娘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几千年了……几千年前,我就断绝了这份心意。只是午夜梦回之时,仍有些想念当初的感觉。”她说着,声音放轻了许多。

  “嗯……”崔灵仪小声说着,“连带着背上的翅膀也要显出来。”

  “嗯?”癸娘忙问,“是在那时显现出来的?”

  “时隐时现的。”崔灵仪说。

  “时隐时现,但如今常有……”癸娘若有所思,忽而笑了。

  “你笑什么?”崔灵仪有些奇怪。

  “你究竟看了我多少次,怎么还能总结出规律?”癸娘问。

  “啊,我……也没特意看过几次,”崔灵仪不好意思,扭过头去,“我要帮你换衣服,总能看到的。”

  “你还特意看过?”癸娘又问。

  “没……没有,”崔灵仪说着,忽然心虚至极,还是承认了,“好吧,特意看过……”

  “原来如此,”癸娘轻笑着,“多谢。”

  “你怎么还谢我呀?”崔灵仪不敢看她。

  癸娘微笑着,说出的话却又带了几分哽咽:“宁之,谢谢你,我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巫姖死了,巫癸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她彻底瞎了,教她的师长死了,她侍奉的神灵也死了。太阳虽然依旧当空而照,她却只能感受到彻骨的寒冷。她很畏惧这寒冷,不得已,她每日都要于烈阳之下,诚心地跪地祭拜,只希望阳光能振作起来,为她驱逐这寒冷。

  只是,在她的内心痛苦挣扎之时,她竟忽略了一个事实——干旱并没有缓解。她以为那些痛苦是一切结束之后的回响,却不想,那只是刚刚开始。

  而那时的她更无法意识到,这一切都与神灵无关。这种程度的天灾,并不是神灵所降,而是天地间本就无法避免的灾祸,就如同冰夷和宓妃曾面对的洪水一般。即使是神灵,也无能为力。日神随意来往人间,并不是这场旱灾最重要的原因。

  忽有一日,在她虔诚地叩首祈愿之时,有一小童进门来报:“巫癸,王来了。”

  王?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即使她什么都看不到,她也习惯了这一动作。

  “王”这个称呼,实在是有些陌生了。说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意过凡人的身份了。

  “请。”巫癸说着,摸索到了一旁的草席竹桌前,侍立以待。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听起来人很多,但只有一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祭祀日神的尸祝?”那人问。

  “是。”巫癸回答。

  “孤有一事不解,”王说,“为何天灾迟迟没有缓解?为何天下依旧大旱?”

  巫癸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王又问道:“难道说,是因你侍奉日神不力,让日神被巫姖所杀,因此上天才降下这等灾祸?”

  巫癸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听王又冷笑了两声:“孤平定天下未久,竟出了这种事。巫癸,此事应当如何处理,还请指教。”

  说是要她指教,可听起来,颇有几分问罪的意思。巫癸那时已无心如计较他的语气了,只是如实回答:“巫癸不知。”

  “不知?”王的声音又带了几分狠戾,“神灵之意,传于巫者。天下万事,也要过问于巫。而今,巫癸竟说‘不知’?还是说,这世上本没有神灵,而你们只是些装神弄鬼、搬弄权术的小人!”

  巫癸闻言,忙正色答道:“王此言差矣!”

  “差矣?”王眉头紧锁,“既然神灵存在,那为何孤上供了那许多的牲畜,神灵竟全无回应?难道说,是神灵嫌弃孤的贡品太过寒酸了不成?”王说着,更进一步:“巫癸,神灵之意,只有你们知晓。若真有神灵,还望巫者不吝赐教。”

  巫癸只能重复着:“我当真不知。”

  王像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既然不知,那可否问于神灵?”

  巫癸见他难打发,只得转过身去,俯身在陶盆里拿了一副龟甲。她随意地龟甲上钻了几个孔,便将龟甲放在了火堆上,又跪了下来。

  “天灾肆虐,何时能解?如何能解?巫癸,敬问。”她说着,深深叩首,又在龟甲上施加了一道灵力,意图让神灵的回答更清晰些。

  片刻之后,龟甲开裂的声音猛然响起。巫癸微微抬手,用灵力将龟甲从火堆里请出,又让它落在了面前的桌案上。她伸手在龟甲上摸了摸,细细地感受着开裂的纹路。

  “神灵如何回答?”王问。

  巫癸收回了手:“神灵说:无用。”

  “何意?”王问。

  巫癸回答:“求神无用。”

  “既然求神无用,那为何要祭神?”王又问。

  “或许,凡人求神无用。”巫癸解读着,心中所想却尽是巫姖的遗言。

  “无用?怎会!”王瞬间大怒,“孤终于辛苦平定天下,难道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旱灾肆虐不成?”他说着,一把夺过巫癸面前的龟甲:“孤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无用’!”

  巫癸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夺去龟甲。神灵之意如此,凡人又能奈何?

  “无用、无用……”他口中念叨着,拿着龟甲看了半晌,又猛然抬头看向巫癸,“究竟是凡人无用,还是鬼神无用?”

  巫癸垂眸:“凡人……无用。”毕竟,神灵不可能无用。

  “呵,”王冷笑一声,又盯着龟甲看,“依孤看,是你,无用。”他说着,举起龟甲,对他的侍从高声说道:“神灵有言,我们的祭品太过简陋,神灵不喜,故而未能替我们解除灾祸!”

  王说着,放下龟甲,回头看向巫癸:“神灵需要更好的祭品。只要有更好的祭品,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众侍从听着,也高声附和着。他们从王的话语里,听到了希望。原来,一切并不是毫无对策。

  “巫癸,”他走向她,“三牲六畜皆不能打动上苍,你说,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的祭品么?”

  巫癸没有回答。

  他又问:“你说,人主尚且要有求于巫,巫是不是这天地间最好的祭品?”

  巫癸无言。

  “巫癸,”他在她面前站定,“你是神灵的仆从。如今,神灵有令,你是否应当遵命?”

  巫癸笑了:“你想让我成为祭品?你想……让我死?”

  “巫癸,孤并非想让你死,孤只是传达神灵的旨意,”王也笑了,又指了指身后的侍从,高声问道,“神灵有令,我们是否遵从?”

  “从之!从之!”侍从们高呼着,群情激愤。

  王听着这些呼声,又对巫癸低声道:“你听见了,如今,他们信孤。孤所言,才是神灵真意。”

  “你不能代表神灵。”巫癸说。

  “是吗?”王反问,“那弑神的巫姖,可代表神灵么?你这一问三不知的巫癸,可代表神灵么?”他咄咄逼人:“巫癸,不如,我们打个赌。”

  “不赌。”巫癸说。

  可是,王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拒绝,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若天下人要你献祭以求天降甘霖,你,要如何?”他问:“你猜,他们会如何选呢?”

  “他……想让你死,”崔灵仪明白过来,登时急了,“他身为王,想要独揽大权,包括解释神灵的旨意。巫,挡了他的路。那时,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杀你!”

  “的确,”癸娘说,“我便是他‘杀一儆百’的‘一’。”

  崔灵仪闻言,正急着,却忽然一愣,又望向癸娘:“可你曾说过,你……是自愿的。”

  “是,”癸娘说,“我是自愿的。”

  “为什么?”崔灵仪问。

  癸娘落下泪来:“因为,我……失望了。”她顿了顿:“王让天下人决定我的生死,结局显而易见:所有人,都选择让我去死……只要我的死,可以换来一天的安定。”

  “没有人问过我,便决定了我的生死,”癸娘说,“那天,我仍旧在篝火前跪拜祈福,可忽然来了一群人,宣告我的死期。”

  “巫癸,”来人问着,“你愿意吗?”

  “是否愿意……竟如今才来问我?”巫癸觉得可笑。

  “你若不愿,便是不遵神灵旨意。不敬神灵之人,如何能做一个巫?”对方气势汹汹。

  巫癸闻言,低头苦笑。“原来……你们,只是想剥夺我的身份。”她说。

  “少废话,”对方说,“此乃神灵旨意!”

  “神灵?”巫癸站起身来,怒斥道,“你们为了一己私欲,篡改神灵旨意,却还来教我如何敬神?”

  “这如何是一己私欲,”来人同样正气凛然,“此乃天下人之所愿!”

  天下人……巫癸听着这三个字,忽然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她亲眼看见神灵的陨灭,心中有愧,是绝对不能再背弃神灵了。而凡人,竟也在此刻抛弃了她。

  她知道,这一次,她必死无疑。她无法抛弃“巫”的身份,那便只有抛弃“人”的性命。她,已别无选择。

  于是,她最终选择了走上祭台。虽然痛苦,但于那时的她而言,她是选择了希望。

  这是结束她所有困惑的最好的办法。凡人抛弃了她,可是,或许神灵不会。她是一名巫,她相信神灵不会随意取走他人性命。若是神灵没有因为她的过错而放弃她,她便会化险为夷。

  若是她真能活下来,那么所有的问题,也都不必再纠结了。

  有时候,人很难理解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随着时间的流转,人的认知也在不停地突破原本的局限。今日的癸娘已很难理解当初的巫癸,可当年的巫癸却自认为已无路可走。面前只有通向祭台的一条路,她唯有选择“自愿”,身着红衣,怀揣希望,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万神在上,”巫癸倒在祭台上时,她心里只有这一句话,“无论生死,巫癸都将侍奉鬼神,永生永世——”

  然后,她便因疼痛陷入了昏迷,在昏迷中迎来了她的第一次死亡,这也是她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次死亡。她的血肉被献给了天神,骸骨则被随意丢弃,被丢在城外的乱葬岗上、被丢在城墙下的灰坑里。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原来,她真的还有再度醒来的一天。

  当她再度醒来时,已过去了数百年。天下大乱,她则拥有了全新的身体,没有过去丝毫的痕迹。她虽失明,却已然可以通过灵气辨别事物;她若受伤,恢复得也要更快。只是,若灵力耗尽,她便会再次陷入沉睡,如同死了一般。除非,有血肉尸气为她续命。

  她成为了一个嗜血的怪物。

  是神灵保护了她,赐给她一具全新的身体,她想。但是,成为怪物,也是她先前侍奉神灵失职的惩罚。

  她将这一切都视为神灵的赐予,是神灵承认了她“巫者”的身份。从此,她安心侍神,再也不想其他。

  “宁之,”月光下,癸娘将崔灵仪的手紧紧按在胸口,忍泪说道,“这便是我,这便是我不愿诉说的过去,我……难堪的过去。”

  她喃喃:“真的很蠢、很蠢……”她说着,却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崔灵仪早已满面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