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39章 嗟我怀人(四)

  在寨子里小住几日养好伤之后,崔灵仪和癸娘便果断离开了。即使赵三娘百般相留,她们也未曾动摇。

  七月流火,伯劳哀啼,天气逐渐转凉。崔灵仪拥着癸娘骑在骡子上,一路西行。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癸娘也不多问,只随着她走。反正,不管她去哪里,她都跟着就是了。

  不知走了有多远,路边的叶子也变得枯黄。随意一踩,便成了齑粉。身上的钱很快就花光了,两人不得不又露宿荒野。这是一个晴夜,天上的星星璀璨生辉。崔灵仪在林间小溪附近找了处高地,生了火,又铺开了草席,然后便扶着癸娘坐了下来。

  “所幸入秋了,”她说,“蛇虫少些。”

  癸娘点了点头,说:“是啊。”

  崔灵仪沉默片刻,她看了看癸娘,又自责地低下头:“我没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

  “我最不怕吃这些苦,”癸娘说着,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与你在一起,怎么会觉得苦呢?只要能与你在一处,便都好。”

  崔灵仪脸一红:“你又说这种话……你这个人,最近怎么总是这样……”

  “哪样?”癸娘问。

  “没什么。”崔灵仪清了清嗓子,又低头捡了根树枝,去拨弄面前的火堆。

  “宁之,”癸娘听着枯木燃烧的声音,又缓缓开口,“其实,我知道你近日心情不好。”

  崔灵仪没有说话,只是拨开了枯枝上的灰,让火堆烧得更旺一些。只听癸娘继续说道:“你觉得,自己武功不如从前,你害怕不能再保护自己,也不能再保护我……”

  “那是我唯一得心应手的本事,”崔灵仪丢下手中树枝,略有哽咽,“从前,家里的东西,我都当了。唯有这剑,我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当。可如今,如今……我连几个小喽啰都打不过。”她说着,又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了所有汹涌的绝望。

  “但你放心,我没事,”她说着,又故作轻松地对癸娘说着,“我命硬。就算再也用不得那剑,我也会……嗯?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癸娘便凑到了她跟前。崔灵仪不由得挪开了目光:“你别……那么近……”

  “你又在骗我。”癸娘丝毫不动。

  崔灵仪愣了愣,又笑了:“可是,难道你想要我在你面前痛哭流涕么?”她说着,又看向癸娘,定了定神:“我不想哭。”

  “为什么?”癸娘问,“在我面前,你也不敢表现出真实的自己么?”

  “你总是能识破我。”崔灵仪苦笑了一声,又捡起树枝,埋头去拨弄火堆。

  癸娘闻言,明白了什么,又默默地坐了回去。崔灵仪见她沉默,也不说话,只一遍又一遍地翻弄着火堆。直到眼前的枯枝快不够用了,她才又开了口:“我去再捡些枯枝。”说着,她便要起身。可她刚站起身,癸娘便拉住了她的手。

  “宁之,”她说,“你不用去找。”她说着,手向火堆上一指,不知哪里来的枯枝聚拢在一起,又落在了火堆上。“可以陪陪我么?”她问。

  崔灵仪无奈:“你这……又在滥用灵力了。”她说着,复又坐了下来。只是这一次,她不敢与癸娘坐得太近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癸娘说。

  “好吧。”崔灵仪小声应了一句。林子里很安静,黑漆漆的,仿佛这天底下只剩了她们二人,和在不远处吃草的双双。

  “你可以坐过来一些么?”癸娘又问,“我不想你离我那么远。”

  “好、好吧……”崔灵仪向她挪了一挪。

  可她刚做过去,癸娘又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似是生怕她又跑开。“宁之。”她轻唤。

  “嗯?”崔灵仪应着。

  癸娘低着头:“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如何失明的。”

  崔灵仪心头一震,僵着脖子看向了她:“你……你,愿意说了?”

  “先前,有些事,我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癸娘说,“但是如今,我很想说。我想与你分享我的过去,把完整的我,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你面前。”

  “毫无保留?”崔灵仪重复着、确认着。

  “是的,毫无保留。”癸娘说着,牵着崔灵仪的手,覆在了自己身前。“你可以感受我的心跳,”她说,“或许,我的话语会撒谎,但我的心跳不会。”

  “但是,若你是个就连说谎也能心平气和的呢?”崔灵仪红着脸,反问。掌心之下,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她胸膛里的跃动。一下、一下、又一下,十分有力。那一瞬间,崔灵仪觉得仿佛自己的心脏也在随着她的节奏,不停地跳动。

  癸娘轻轻笑了:“你很聪明,我知道,你能分辨出来。”

  “嗯……好吧,”崔灵仪看起来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你……说吧……”

  癸娘坐在她身边,扶着她的手,轻声开口:“其实,有些细节,我也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那时,我还很小。可能,也就和你如今差不多大,二十出头的模样。”她说到此处,竟笑了:“那时,很蠢。”

  “那时,我的世界很简单,除了鬼神,再无其他。姖,也就是教我的老师,你曾在阴鉴上见过她的。很显然,她很早便意识到,这个世界并非如我所想。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有效地教导我。毕竟,她窥见的,实在是那个时候的人们所不能理解的天道——真正的天道。”

  “人们以为,敬畏天道,便是敬畏鬼神。师姖对此不屑一顾,她认为,人和神都有自己的使命,若是人不需要神了,那神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凡人也无需再侍奉鬼神。可当时,没有人理解她,人们都讶异于她的疯癫:一个尸祝,竟带头断绝祭祀?疯子,实在是疯子。”

  癸娘说着,摇头苦笑。别的事情,她记不清楚了,但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受人爱戴的巫姖,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成为了人们口中的疯子。

  一开始,巫姖只是在旁人频繁祭祀之时,劝说了几句。神灵也有自己的职责,神灵本就是因凡人而生,人神之间已然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为何要淫祀不止呢?当然,没有人听她的,所有人都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进贡得多一些,神灵便多护佑我一些。

  然后,巫姖便遭到了凡人们的嫌弃。人人皆以为她藏了私心,不肯让旁人也接受神灵的赏赐。谣言很快流传开来,巫姖的形象也不如从前那般光辉了。

  巫姖见劝说无用、流言四起,索性自己停了祭祀,想要以身作则。其实,这也是冰夷的意思。只是,当时她的举动很快便招来了更多的反对。凡人们并不知情,恐慌起来,那也是巫癸第一次从凡人口中听到他们称巫姖为“疯子”。

  疯子、疯子……那时的巫癸虽不理解巫姖的行为,却也不愿称她为“疯子”。毕竟,那是她的师长。

  可是,巫姖的确与从前不同了。随着日夜的轮转,她的性子越来越古怪。或许是凡人的流言每日都在侵袭着她,又或者是无人理解的孤独每日都在折磨着她。终于,有一日,巫姖冷着脸,一把抓过了巫癸,再次扯下了她眼前的布。

  那时,巫癸已经同日神癸绝断了所有暗潮涌动的情意,但与此同时,她的内心也充斥了格外嘈杂的声音——她已不能安心敬神。为了让自己清静一些,她再次选择蒙上双眼,企图屏蔽所有的干扰,对世间之事不闻不见,只凝神感受天地间的灵气。即使巫癸几次勒令她摘下那块黑布,她也不再依从。

  这一次,是巫癸最后一次看见巫姖的面容。在蒙眼布被扯下之后,在刺眼的阳光下,她终于看清了巫姖的神情。

  “癸,”巫姖的眼里是似乎要将一切都燃尽的绝望,“我要弑神。”

  “弑神?”巫癸大惊、不解。

  “把该杀的神杀了,问题,就解决了!”巫姖急急地低声说着,神情看起来竟有些狰狞。巫癸还要再问,却被巫姖推开了。只见巫姖放声大笑,向祭台后走去……没人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

  巫癸望着巫姖的背影,唯有沉默。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也认为自己无力阻拦。于是,她仍俯身捡起了那块布。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的祭台,便是这世界留给她的最后清晰的一眼。

  “宁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癸娘娓娓道来,“即使,师姖做了很多我不理解的事,甚至是可能伤害我的事……我却,从没有怨过她。因为,她是我很敬重的人。”

  “伤害?”崔灵仪不解,“她做了什么?竟然伤害了你?”

  癸娘低下头来:“算是,伤害了我。”她说着,声音渐弱:“如你先前所想,日神与我,有一段缘。虽然那缘分十分短暂,可是,造成的后果,却不堪设想。”

  崔灵仪听着,不禁有些失落。只听癸娘继续说道:“我从没见过她的模样。可是,她好像很想见我……其实,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是为了见我而来,这些,都是师姖告诉我的。”

  “然后呢?”崔灵仪别别扭扭地小声问着。

  癸娘闭了眼:“然后,天下大旱,民不聊生。师姖,是侍奉河伯的尸祝;而我,是侍奉日神的尸祝。”

  崔灵仪明白了:“天下人把大旱一事,怪罪在了你们身上?”她定了定神:“你曾说过,你曾被尸祝责怪,酿成大祸……莫非,就是此祸?”

  癸娘点了点头,又道:“但是,一开始,我并没有被波及太多,对此事也并不在意,更多的矛头则指向了师姖。他们都说,是因为师姖不敬河神,引发了天怒。师姖自然要为自己正名,然后,她便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企图以此断绝流言。”她说着,苦笑一声:“她说,她要弑神。可我哪里能想到,她真的会去做……”

  几千年间,她忘记了很多事,也有很多事的细节逐渐模糊。可那一天发生的事,她一直都没有忘。篝火前,她蒙着眼睛,跪在地上,诚心祝颂。不知怎的,面前的火越来越热,她出了一身的汗,心神不宁。

  正当她强忍着热意,叩首再拜之时,远方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不好了!巫姖要弑神了!”

  弑神?巫癸一愣。难道,巫姖当真敢这么做么?

  她不敢相信,也不理解,但已经有人跑到了她身边。“巫癸,”那人急急忙忙地来报信,“巫姖要杀日神!”

  日神?日神!

  巫癸连忙站起,问道:“在何处?”

  “西边!”那人回答着,便引着巫癸向西奔去。

  巫癸奋力跑着、拼命跑着,她从没跑过这么快,她甚至忘记摘下眼前的黑布,只凭着感觉向着日神的方向追逐而去。“日神、日神,”她在心中急急地想着,“怎可弑神?怎能弑神?师姖,你究竟为何要如此?往日的教诲,难道都是虚言不成?”

  “巫癸,到了!他们在那!”身旁的人喊着。

  “师姖,”巫癸连忙开口,“还望住手!”她也感受到了不远处有几团灵气,可是没人回答她。与此同时,她感觉到另有一团更为强大且熟悉的灵气,被禁锢在稍远的地方,苦苦挣扎。

  “师姖——”巫癸又高声喊道,可依旧没有人回答她。

  难道这里没有人么?难道是她的感觉出错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巫癸急切起来,她想知道眼前的一切。然后她猛然想起,眼前的布,是可以摘下来的。她蒙着这块布,已经太久了。几天?几十天?还是几个月?她记不清了。总之……已经很久了。

  她终于决定,摘下眼前那块布。她放缓了脚步,一把扯开脑后的绳结,又睁开眼,急切地想要确认正在发生的一切。

  可是,太久了,也太迟了。

  她看见了很强烈、很刺眼的光,又看见了划破天际的一条黑影——那多半是支箭吧。这箭穿云而去,射向了最明亮的地方,她的目光也随之而去……

  然后,她便听见了一声轰鸣,伴随着愈加的光——她后来明白过来,那是日神殒身时释放出的光亮。双眼是一阵针扎般的疼痛,伴随着难以抑制的酸涩。长期身处于黑暗,又骤然见了阳光,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也就是那一瞬间,她的世界,彻底黑暗了。

  “师姖,”这是她失明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怎能……弑神!”

  既言敬神,为何弑神?

  神灵当真可以被凡人杀死么?

  凡人竟当真敢有弑神之举!

  那,敬神的意义何在?

  在她头脑中一片混沌之时,她似乎听见了巫姖近乎癫狂的笑声:“所谓神灵,不过尔尔!不过尔尔!”

  她笑着,嗓子瞬间干哑起来。就在巫癸呆呆地立在原地疑惑纠结之时,巫姖带着那诡异的笑容,重重地向后倒下了。

  “怎能弑神——”

  巫癸质问着。可是,巫姖暂时回答不了她了。这,便是弑神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