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38章 嗟我怀人(三)

  崔灵仪与癸娘游出水面时,正是清晨。两人费力地游向了岸,踩住了水下的石头,站起身来。踉跄走了几步,她们终于到了岸上。崔灵仪撑不住,一时又躺倒下来,望着深蓝的天空,大口地喘着气。

  这次痊愈之后,她竟迟迟没有恢复元气,总觉得手脚无力。虽服下了避水丹,可这一路上游,还是让她筋疲力竭。若非癸娘一路拉扯着她,只怕她又会脱力、下沉至水底了。

  “你可还好?”癸娘放下木杖,跪在她身侧,轻抚着她的前胸,帮她顺气。

  “我没事,”崔灵仪深吸了一口气,“没事。还得是岸上的空气,畅快。”她说着,仰面朝天,又望着癸娘笑。可只笑了片刻,她便连忙起身,急急地去查看行李。

  从石宫离开前,她们整理了不少宝物,其中大多是治伤的灵丹妙药。行走江湖,别的不重要,能保住条命才最重要。至于那台阴鉴,两人谁都没有考虑要把它带上来。于她们而言,一直以来想知道的事已经有了答案,她们都不需要那台阴鉴了。

  崔灵仪认真检查了一番,所幸,那些药物并没有遗失,都好端端地在她的包袱里。然后,她又看到了那方瓦砚。她千里迢迢地将这瓦砚带给姜惜容,可是太迟了。

  想着,崔灵仪不由得愣了一下,又连忙将那砚台抱在身前,用袖子小心地擦干上面的水,然后将瓦砚揣进怀里,这才又将所有的行李收拾好。“好啦,我们走吧。”崔灵仪说着,站起身来,挎上包袱,又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剑。与她来时相比,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差别。

  “好。”癸娘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来,向崔灵仪伸出手去。

  崔灵仪看向了她的手,心中忽然有些感伤,却仍伸出手去,搭在她掌心,回应着她。“走吧。”她说着,只觉脸颊发烫,又低着头,拉着她便向前走。

  几个月过去了,如今正值仲夏,两人身上的衣服很快便被太阳烤干。春日里的衣衫很显然不再适合夏季,没多久,崔灵仪的额头上又蒙了一层细汗。

  得找个地方修整一下了。崔灵仪想着,环视四周,如今这里郁郁葱葱,她都有些不认路了。她正搜寻着,忽听不远处有声音响起:“姑娘!二位姑娘!是你们么?”

  崔灵仪回头看去,只见有一个女子正向她们而来,很是面熟。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那正是赵三娘。而赵三娘的手上,还牵着双双。

  “双双……”崔灵仪眼睛一亮,连忙吹了个口哨。双双听了,一下子挣开了赵三娘,直向崔灵仪奔来,又恰到好处地在她面前刹住,将头拱在她的怀中,蹭个不停。

  “癸娘,”崔灵仪终于笑了,“你看,双双在等我们呢。”她说着,狠狠摸了摸双双的头。

  “它同你有缘,”癸娘微笑道,“一直惦记着你呢。”

  崔灵仪听了,微微垂下眸去,虽不答话,却若有所思。赵三娘在双双身后追了过来,颇为惊喜:“果真是你们!你们怎么竟消失了几个月!”她说着,有些疑惑地将二人打量了一番,“衣服……还这么厚啊。”

  “我姓崔,”她说着,又问,“这些时日,是你在照顾双双么?”崔灵仪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一边摸着双双的鬃毛,一边问她。

  赵三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是墨君娘娘的朋友,这是你们的骡子,我自然要好好照顾。嗐……其实也没怎么照顾,它很聪明。只是先前它寻不见你们的时候,整日里竟只想往河里冲。那还怎么得了?我所做的,也只是将它拴住而已。”

  “多谢。”崔灵仪颔首行礼。

  “谢什么呀,应该的,”赵三娘说着,就招呼着两人随她走,“二位不妨同我回去,小住些时日。上次未能好好招待二位,实属遗憾。”

  “也好,”崔灵仪应了一声,又看向了癸娘,“只是,我想先去惜容的庙里瞧瞧。”

  “惜容?”赵三娘有些疑惑。

  “是……她的名字,”崔灵仪低下头,“你们口中的墨君娘娘,姓姜,名惜容。我会将她的名字写下来,留给你们。”

  “姜惜容……”赵三娘略有出神,她将这名字在口中轻轻念着,又不觉一笑,“很好听的名字。如今知道她的姓名便更好了,我们在祭拜她时,也不怕被其他神鬼冒认了去。”

  崔灵仪听着这话,心中又是一阵酸涩。在岸上的凡人不知道的时候,姜惜容已然魂飞魄散了。旁人对她的怀念,她也无从知晓了。

  岸边野草疯长,有些竟盖过了崔灵仪的膝盖。几只青蛙在草丛里趴着,咕咕叫个不停,同树上的蝉鸣一起,一刻也不停歇。三人沉默地向前走着,一路无话,没多少时候便走到了墨君祠前。崔灵仪抬头看着那粗陋的牌匾,又望向了里面粗糙的神像——怎样看,都和姜惜容没有半分关系。

  她叹了口气,对癸娘说:“你在这里等等我,我把惜容的东西给她。”

  癸娘点了点头,又轻轻地在崔灵仪后腰推了一把。“去吧。”她说。

  崔灵仪放下了行李,又整理了一下衣襟。虽然,斯人已逝,再也听不到世间的呼唤,但最起码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她恭敬地迈过门槛,走上前去,将怀里的瓦砚掏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新做的供桌上。

  “惜容,”她想着,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重复地在心中叹息,“惜容……”她在神像前拜了一拜,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这里。

  她知道,以后,她是多半不会再来看她了。

  离开墨君祠后,崔灵仪同癸娘跟着赵三娘,去了他们安身的寨子里。虽然这一支赵家人已不再做土匪,但寨子还在。他们缩在山林里,开垦了几亩地,也不会再有人以各种借口拦着他们打渔,因此,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安定。

  如今,赵老大见了崔灵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远远地就躲开了。崔灵仪虽讨厌他,却看在赵三娘的面子上,也不多事,只跟着赵三娘进了屋。

  “这些衣服是干净的,”赵三娘翻箱倒柜,总算找出两身不算太破的衣服来,“二位姑娘快换上吧。”她说着,便退了出去,道:“我给姑娘们看门。”

  “多谢。”崔灵仪对门外道了一句,便随手拿起了一身衣服。可她刚要穿时,却见这衣服的补丁要少些。她便连忙放下了手里这身,抱起了另一身补丁多些的,走到床的另一头,宽衣解带,迅速地将衣服换好了。

  再回过头时,只见癸娘才刚解下衣服,正摸索着要将换下的衣服叠放起来。她背上的玄鸟图案如今已分外顽固,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一般。崔灵仪面颊微红,又连忙赶上前去,一言不发地如往常一般为她换着衣服。癸娘也不惊讶躲闪,只由着她来。直到她为她换好衣服,癸娘才开了口。

  “你今日,似乎要比往日里快些。”她说。

  “有吗?”崔灵仪挪开目光,“我没觉得。”

  “可能……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够慢一些。”癸娘说着,摸到了床沿,坐了下来,仿佛她方才说的话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一时间,崔灵仪只觉自己喉咙有些发干。她在原地站定,眼睛却根本不敢看她。

  “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很想与我温存。”她硬着头皮,故意调笑。

  癸娘轻轻叹息:“唐突了。”

  这话糊里糊涂,崔灵仪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多问了。她只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走到门边,便拉开了门。“我们换好了。”她对赵三娘说。

  可赵三娘的脸上竟是极为怪异的慌张。“我什么都没听见,”她脱口而出,又皱了皱眉,低头叹道,“这屋子,不隔声的。”

  她说着,见崔灵仪不吭声,胆子又大起来,打趣道:“没想到崔姑娘看着冷面冷情的,在癸娘面前,竟如此……”

  “嗯?”崔灵仪瞬间满脸通红,却仍努力板着脸,凶巴巴地问着:“什么如此!”她说着,又岔开话题:“我想去打一桶水。”

  “我去!”赵三娘自告奋勇,转身就跑。

  见她远去,崔灵仪终于松了一口气,可脸颊依旧是烫的。她回头望了癸娘一眼,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进门,只在门口的小木凳上坐了下来。

  “怎么不进来?”癸娘在屋里问。

  “天太热了,”崔灵仪努力保持镇定,“乘凉。”

  “哦,”癸娘若有所思,“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怕我。”

  “没……没有,我为什么要怕你?”崔灵仪不自觉地结巴了。

  癸娘低着头:“是我不好。”除此之外,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崔灵仪回头望着癸娘,心中酸涩。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如今的感觉,那只能是“近乡情更怯”,这或许不太恰当,但她也想不到别的词。她一直爱慕着癸娘,可当癸娘做出那般大胆的回应之后,她竟不敢接受了。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想要她的情意,不假,可如今,竟是惶恐和不安占了上风。更何况,她还在阴鉴里看到了那样的事……似乎,无论如何,结局都是惨痛的。

  于是,一连几日,崔灵仪都没有睡好。从前,她与癸娘夜夜同榻而眠,她也未曾这样辗转反侧过。如今,她却是克制不住地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有时,睡梦中的癸娘会察觉到她的失眠,然后她便会被癸娘轻轻拥住。“宁之,”她总是在她耳边低喃,如梦呓一般的低喃,“别怕。”

  崔灵仪也不敢再动,只得依着她,在她的手臂之下,合上双目。夏日短暂的夜晚寂寂无声,她的心里却充斥了各种嘈杂的声音……她只得伴着这些声音睡去。

  几日之后,就连赵三娘也瞧出了她的憔悴。“崔姑娘,”赵三娘说,“怎么这次见你,感觉你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没睡好罢了。”崔灵仪随口答道。可话刚出口,她便察觉到了赵三娘异样的眼神,便又冷着脸道:“我劝你最好别瞎想。”

  “明白。”赵三娘说着,悄悄看了癸娘一眼。

  崔灵仪知道,她肯定瞎想了。

  快到晌午了,寨子里的饭也做好了。赵三娘听见有人吆喝,便连忙起身,去抓了饼子碗筷,又端了一盘凉拌的野菜,菜盘里还放着两个煮好的鸡蛋。“二位,慢用。”她说着,放下菜,转身便跑了。

  这是很丰盛的午饭了。崔灵仪想着,默默地在门前树荫下的小桌上摆好碗筷,又叫癸娘出来吃饭。癸娘也很沉默,她扶着木杖出了门,又被崔灵仪引着坐了下来。两人皆是无言,崔灵仪把剥好的鸡蛋放在了癸娘的碗里,便又埋头去吃。当然,她还是偷偷看了癸娘几眼的。

  或许是这样的沉默太过尴尬,在这顿饭要吃完的时候,崔灵仪终于清了清嗓子,开了口:“那个,你若是吃不惯……”

  “宁之,”癸娘也在同时开了口,“有人来了。”

  “嗯?”崔灵仪顿住了拿筷子的手。癸娘这语气,听起来竟有几分严肃。

  癸娘指了指木杖,又说:“很多人,皆非良善。”

  话音落下,乱糟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抄家伙,乱兵来了!”有人扯着嗓子,喊道。

  整个寨子在瞬间骚乱起来,这种场景实在是太过熟悉。崔灵仪也早就有了一套应对之法,她连忙站起,一把扶起癸娘,将她推进屋内,又把门闩住。“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她说着,拔出剑来,转身便走。

  “宁之!”癸娘在屋内急急地叫,“不要去!”

  崔灵仪只是微微一笑,脚步却从未放缓。她早已习惯了万事冲在前头,虽然,她也曾尝试改了这性子,但尝试的结果就是,她发现,她根本改不了。如今,她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一现实。

  寨子里的老弱们早都躲了起来,青壮们都抄了家伙,在门前布了荆棘拒马和陷阱,严阵以待。崔灵仪找到了埋伏在一侧的赵三娘,只见赵三娘手里拿着个弹弓,分外紧张,只低声嘱咐她道:“崔姑娘,这段时期,附近的散兵尤其多。有的结了群,还做起了土匪的勾当。他们手里的武器可不是耕地的锄头,是正经的枪剑戈矛。崔姑娘,你是客人,要不要先回去藏一下……”

  “不必了,”崔灵仪摆了摆手,“我留下来帮你们。”

  说话间,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崔灵仪从树影间看到了几十个身着破烂藤甲的兵士,他们正一路扛着长枪有说有笑地向这边走来。赵三娘屏住了呼吸,只盘算着兵士们与陷阱的距离,口中轻声念着:“三、二、一……”

  话音落下,远方传来一声痛呼,随即便又有人嚷嚷道:“有人算计我们!上!”

  荆棘、陷阱、拒马只能拦住他们一时,很快,他们便绕了过来,出现在寨子前。赵三娘拿起弹弓,当机立断,便向为首之人的脸上打去。有棱有角的石子儿重重打在那人面颊上,那人登时鼻青脸肿,还破了皮。赵老大见状,也拎着鱼叉跳了出去,带着寨子里的人,当即同那些散兵厮杀在一处。

  崔灵仪更不怯了,她举剑而出,也加入了这场混战。她想,那些人不会是她的对手。

  可是,今日,她错了。

  在刚过了几招时,她还觉得,这些散兵不过如此。可在她杀了第二个人之后,她忽然发觉自己的体力竟有些跟不上了。有人劈刀来砍,她举剑来防,刀剑狠狠相撞,她一时竟有些手软。用惯了的宝剑此刻竟似有千钧重,她竟拿不住了。

  正当此时,又有人握着长枪向她刺来,她分明察觉到那人的动作,可不知为何,回挡时的动作竟慢了好几拍。刚回过身,那人的枪便一下扎入了她的腰腹,刹那间,鲜血直流。

  “崔姑娘!”她听见赵三娘在叫她,抬头一看,方才用长枪刺她的人,脸上已红了一片。崔灵仪顿时发了狠,连忙举剑杀去,长剑猛然贯穿了那人的心脏。

  这无疑是一场混战。当混战结束,散兵退去之时,崔灵仪已倒在了癸娘怀中,手臂、腰腹、后背都受了伤。

  “癸娘,你……”赵三娘望着癸娘,颇为吃惊。若非癸娘突然到来,带来了一阵黑气,他们只怕还敌不过那群散兵。

  “宁之、宁之……”癸娘急急唤着,取出了灵丹妙药,为她疗伤。

  “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赵老大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不能打就别逞能。”

  “哥,”赵三娘冷了脸,“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崔姑娘是在帮我们!”

  兄妹二人说着,争吵起来。崔灵仪听着那些话,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癸娘,”她扯了扯癸娘的袖子,说,“我……拿不动剑了。”

  方才,她本可以抽身离开这场混战,可是她不愿。明明已身受重伤,她却执拗地继续打斗。她怕,怕自己再无用武之地,怕自己的宝剑再也派不上用场……她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可奇迹并没有发生。在最后倒在癸娘怀里的那一瞬间,她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她已经是个废人了。在她斩杀了河伯冯夷之后,她便是个废人了。几个月的细心休养,不过是捡回了一条命,仅仅是捡回了一条命。

  是啊,周身筋骨寸断、血脉崩裂,能捡回一条命,已实属幸运。若是常人,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没事的,”癸娘安慰她,“这只是你还没有恢复。”

  崔灵仪摇摇头,呆滞的目光凝望着天空:“不会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