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37章 嗟我怀人(二)

  “你便是继任的祭祀日神的尸祝?你叫什么名字?”有声音由远而近,问她。

  “癸。”癸回答。

  “癸,”那人笑了,是个女子,“你我竟然同名,也是缘分。”她说着,又问:“为何蒙着双眼?”

  “癸……还不知姑娘是何许人也?”癸不欲回答,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会知道的,”女子说着,绕着癸打量了一圈,“不过,你以后唤我‘小十’便可。不然,我都不知你在唤谁。”

  “你……”癸刚想继续说话,却忽然感觉面前有一阵风掠过。片刻之后,女子的声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小十……”癸娘不禁皱了皱眉。

  七日后,崔灵仪终于悠悠醒转。她身体虚弱,动弹不得,微微转眼看去,只能瞧见癸娘坐在石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癸……”她想张口叫她,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所幸,癸娘听见了。她猛然惊醒,又顺着崔灵仪的手向上摸去,轻轻地触碰着她的面颊。终于,她的手挪到了崔灵仪双眼上方,刚刚好碰到了她的睫毛。

  “宁之,”癸娘试探着,说,“你若醒了,便眨眨眼睛。”

  崔灵仪听了,连忙眨了几下眼睛。睫毛轻轻扫过癸娘的掌心,癸娘竟忍不住喜极而泣——这还是崔灵仪第一次见她哭到浑身颤抖。崔灵仪见不得她这般哭泣,想要抱住她、安慰她,可是她根本抬不起手。

  “宁之,”癸娘强忍泪水,俯下身抱住了她,“你终于醒了。”

  “我……怎……”崔灵仪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可依旧是说一句话都难。

  “你伤了元气,浑身筋骨寸断、血脉迸裂,险些殒命于此,”癸娘说,“若非这废宫之中尚有许多灵丹妙药,只怕、只怕……”她说着,抽噎起来,只伏在崔灵仪肩头,哭着。

  昏睡之前的回忆猛然涌入脑海,崔灵仪愣了愣,泪水忽然从眼眶中滑出,融入了河水之中。“癸,”她努力张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惜……容……”

  癸娘听见了她的疑惑,不由得忍泪摇头。崔灵仪感受到了她的动作,彻底明白了。原来,她在昏睡之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癸……”崔灵仪闭上了眼睛,口中含着沙哑呜咽的哭声,“我……只有……你……”

  她只有她了。

  “我明白,宁之,”癸娘在她耳边,小声哭着,“我也……只有你了。”

  在水下养了三个多月,崔灵仪才终于可以自己起身活动了。癸娘的话不假,弑神的确是很伤身的一件事。若非癸娘日日夜夜的悉心照料,只怕她也早就葬身河底了。

  河伯冯夷死了,水下精怪群龙无首,卷了水晶宫里的宝物便四散而去。老鼋精不知何时死在了石宫的监牢内,但癸娘在鼋精们身上下了咒,鼋精们也不敢再来寻仇了。

  一时间,水下变得分外安静。在这无人打扰的地方,崔灵仪竟获得了难得的平静。在她可以起身活动之后,她便扶着墙来到了石宫前,坐在了门前台阶上,仰头望着水中自由的鱼群。

  “其实,这条河还是很美的,”崔灵仪悲哀地想,“只可惜,死了太多的人。”

  她想着,又歪了歪头。“也不知双双如何了,”她苦笑一声,暗暗想着,“几个月了,它没见到我们,还会等我们么?”

  “唉,”她轻声叹息,“若是能一直这么安静,便好了。”

  脚步声自她身后响起,她听见癸娘问她:“你怎么起来了?我差点找不到你。”

  崔灵仪回头看去,只见癸娘扶着木杖,满脸的关切。她不禁笑了:“我这人闲不住,就是想出来透口气……”她说着,忽觉不对,便改口笑道:“出来转转。”

  癸娘闻言,微微一笑,又在崔灵仪身侧坐了下来。“在想什么?”她问着,将木杖放倒在了手边。

  “没想什么,”崔灵仪略带疲惫,说,“只是忽然觉得……很累。浑浑噩噩又匆匆忙忙地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竟忽然泄了力,觉得这水下也不错。”她说着,又抬头看向了头顶的鱼群:“这里很安静,很好。”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又悄悄转头看向癸娘。

  如今,这里只有她们二人。

  “宁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癸娘低了头,“节哀。”

  崔灵仪收了目光,鼻子一酸,又摸到了自己身上的玉佩,无声地浅笑。只听癸娘又道:“可是,人总是要为自己活一次的。”

  “为自己而活?”崔灵仪想了想,又反问癸娘,“你可曾为自己而活?”

  “我……会的。”癸娘低下头,说。

  崔灵仪微微一笑,没再说话,只是仰头望着鱼群,手里偷偷摩挲着她的玉佩。“我知道你是最没用的,可我还要最后一次求你,”崔灵仪将玉佩握在掌心,悄悄想着,“求你,不要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煞星,不要让我孤苦一世。”

  “求你,让她留在我身边,我不要蹈向那条被设定好的路,”崔灵仪闭了眼睛,默默垂泪,“我不想再求什么特殊的身份、特别的地位,我只有她了。”

  “宁之,”她正想着,癸娘忽然开了口,“剩下的避水丹,不多了,只够我们再坚持一个月。”

  “那我们便出去吧,”崔灵仪笑了笑,说,“水下昏暗,待久了,也憋屈。而且,我很想念双双,也不知它如何了。几个月了,我有你照顾,它可没有人照顾。”

  “好。”癸娘说。

  “只是……”崔灵仪说,“我们可以明日再上岸么?我想……好好收拾一下行李。”

  “好。”癸娘柔声应答。

  “还有,癸娘,”崔灵仪略有些哽咽,“你可以,把惜容的故事记在龟甲之上么?”

  “为何?”癸娘问着,握住了她的手,“你会记得她,我们都会记得她。”

  崔灵仪低了头:“我只觉得,生命实在是太脆弱了。如今的我还可以记得她,明日的我或许也还有机会记得她,那明年呢?明年我又会身处何方?我还会在这人世间么?”

  她说着,抬头看向癸娘:“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若是我不幸横死,我希望,你的龟甲可以记得她。当然,”她笑了笑,“你会记得我。”

  “宁之,”癸娘认真地说,“生死之事,不可玩笑。”她说着,取下龟甲,放在掌心,送到崔灵仪面前,又道:“那我们一起把姜姑娘的事迹记在上面,如何?”

  崔灵仪闻言,心中百感交集,她望着癸娘,终于将手覆在了龟甲之上。“如此,便好了么?”崔灵仪问。

  癸娘摇了摇头:“你要回忆她的生平,龟甲会把一切都记录下来。”

  “诔,传体而颂文,”崔灵仪又问,“我回忆时,需要回避什么么?”

  “不需要的,生命的存在本来就是很美好的,”癸娘的声音越发轻柔,“是非对错,自有上苍定夺。我们要做的,只是回忆和记录。”

  “好。”崔灵仪应了一声,终于闭上了眼睛。

  癸娘也伸出手,覆在了崔灵仪的手背上。“以天之名,为汝作诔。龟甲不灭,汝名长存——”她口中喃喃。

  话音落下,黑气混着金光从两人的指缝里钻出,崔灵仪只觉自己掌心之下竟有一股子如针扎一般的痛。这痛感透过掌心,蔓延至她的每一寸肌肤,又深达心底,同她的悲伤纠缠在一处。

  “惜容,”她心中想着,“惜容。”

  终于,癸娘轻声道了一句:“可以了。”

  崔灵仪睁开眼来,望着癸娘,心中却想着:“你往日为他人作诔之时,也会痛么?”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死去,你会痛么?”她想。

  “真希望,等到我死时,你能陪在我身边……”她越想越痴了。

  癸娘正要抬起手,却忽然动作一顿,无神的双目低垂下来。崔灵仪正暗自出神,并没有注意到癸娘的不同寻常,只想将手抽出来。可她才微微使力,她的手便被癸娘紧紧握住了。

  “你……”崔灵仪终于回过神来,抬眼望向癸娘。

  “我……能听见。”癸娘轻声说。

  “嗯。”崔灵仪没反应过来。

  癸娘低着头,声音依旧温和而轻柔:“你的手放在龟甲上时,心中所想,我能听见。”

  崔灵仪愣了愣,忽而笑了,问道:“所以呢?”她说着,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对癸娘笑道:“你不必有负担,那都是我的一点蠢念头罢了。你若不想,我也不会纠缠你,更不会对你放肆。更何况,我早已知道,我在你心中与常人不同……如此,足矣。”

  她说着,站起身来,语气里满是释然的轻松。“我觉得,如今这般也不错,”她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心满意足啦。”

  说罢,她仰头望着透过水面的惨淡日光,轻轻长舒了一口气,又回头看向癸娘。“好啦,”她语气如常,俯下身去,想扶癸娘起身,“我们还要收拾行李呢。这石宫里还有些宝物,不用可惜,只怕我们要收拾好一会儿。还有……啊!”

  故作轻松、岔开话题的话语还没说完,她便被癸娘抓住了手臂,带进了怀里。如今的她重伤初愈,手脚无力,竟是一点儿反抗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宁之,”只听癸娘问,“可若是,我想要纠缠了呢?”

  “什么?”

  “若是……我,想要放肆了呢?”癸娘问着,紧张得声音都略有颤抖了。

  崔灵仪想了想,稍稍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要我?”她红了脸。

  “嗯……”癸娘轻轻应了一声,又问,“可以么?”

  崔灵仪只当她如往常一般,只是想探索一下那种感觉,又或是需要更多肌肤之亲来慰藉心灵……总之,她根本没敢往深里想,她甚至不敢多问,生怕问了之后,得到的是一个让人失望的答案。她宁愿过得糊涂一些,只要癸娘想要,她便依她。

  “嗯……好,你若想尝试,当然可以,”崔灵仪努力保持着镇定,又整理了一下思绪,“只是,可不可以先进屋?”

  她问着,在癸娘怀里微微向外侧身,又撑着地坐起身来。“那个,”崔灵仪清了清嗓子,“这里虽然没有什么人,可到底是在门外。我……我还没有过……不、不太想在这里……”

  即使她一直在心里要自己放松,可在一些话说出口的时候,她还是难以避免地结巴了起来。“当然,”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你若想在这里,也都使得。”

  说着,她扭头看向癸娘,只看了一眼,她便满面通红。但不知为何,癸娘竟沉默了,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崔灵仪见她如此,一时拿不准主意了。可是她想再问时,多余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前所未有的羞臊笼罩了她,她顾不得许多,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于是,她慌忙站起身来,也无心如往常一般如搀扶癸娘,转身便急急地扶着墙向石宫内走去。

  “宁之,”癸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对不起。”

  崔灵仪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又终于站定。她想回头,却还是不敢看她。“怎……怎么了?”崔灵仪问。

  “对不起,”癸娘说,“是我没有选好时间和地点,如今、此处,实在不适合说这些话。”

  崔灵仪听见她扶着木杖站起身的声音,可她依旧不敢回头。只听癸娘继续说道:“可是,这些话,我实在是等不得了。”

  “宁之,”她说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我虽活了几千年,却都好似白活一场。我虽无数次地从泥土中苏醒,却好似是这些日子才真正醒来。”

  “宁之,”她在她身后站定,“我不想再虚度光阴了。我想要真真切切地做一回人,我想自在地感受天地万物、感受人之七情、感受……你。”

  崔灵仪听着这些话,不由得无声苦笑。她抬手抹了一下眼角,又笑着回过头来,问癸娘:“所以,这是因为情,还是因为欲呢?”

  癸娘认真思索了一瞬,回答道:“我……分不清。但是,”她顿了一顿,“但我很确定,我只想感受你。”

  “好吧。”崔灵仪说着,微笑着向癸娘靠近,又抓住了癸娘的手,壮着胆子,引着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膛。“癸娘,”她说,“只要你想要,我随时都可以。哪怕,你决定就在这里解开我的衣带,我也依你。”

  她说着,忍着声音里隐隐可见的一丝不安,带着她的手轻轻掠过自己身前,又停在了腰间的衣带上。刚刚才痊愈的身体,此刻又躁动起来,但躁动之下,全然是她的慌张与忐忑。

  “癸娘,”崔灵仪喉头滚动了一下,又将衣带绕在了癸娘指尖,“只要你想,一切皆由你决定。”说着,她松开了手,只等待着癸娘的反应。

  癸娘的手指勾在崔灵仪的衣带上,只要她轻轻一扯,崔灵仪的衣带便会散开。即使癸娘因失明而双目无神,那一瞬间,崔灵仪也读出了她的犹豫。见她犹豫,崔灵仪心中竟有些窃喜。

  最起码,并非全然纯粹的欲望。

  于是,癸娘最终还是选择了抽出手指,又收回了手。“抱歉,”癸娘微微低着头,“是我欠考虑了。”

  “没事的,”崔灵仪也低着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呢。”崔灵仪说罢,自我安慰一般地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你担心我,不曾对你心动么?”癸娘想。

  “你动心了。”有声音从千百年前传来。

  癸娘呆呆地立在原地,又回忆起了从前。那时,她刚刚成为主祭日神的尸祝,明明还能看见,却执拗地蒙着双眼,一心要以最虔诚的状态侍奉神灵。

  她也曾心动过。在那个同样名为癸的姑娘日日来找她说话时,她的确是心动过的。可是,那实在是很久远的事了,她忘记了在那段短暂的日子里,她们都在聊些什么;她甚至忘记了所谓的“心动”,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或者是在她不来的时候,她会盼着她来,又或者是在她同她说笑时,她的面容上会有着控制不住的笑意……如今,她已说不清了。因为在她刚刚才察觉到这点微妙的心思后,巫姖也察觉到了。

  她只记得,当巫姖发现了这一切,怒气冲冲地将她带回,又训斥了她。也是在那时,她才知道,那个姑娘,竟就是她所侍奉的日神,是天上十个日神之中最小的一个。

  那个姑娘,是日神癸,是神灵!

  小十,当时的癸忍不住地想,她怎么会是神呢?

  可事实就是事实,并不会因她不愿承认就变得不存在了。在巫姖的那些指责中,她不得不痛苦地承认现实,那个日日陪伴她的姑娘,就是她侍奉的神灵。

  巫姖问她“人神之别”,她答不上来。巫姖怪她“不敬神灵”,她嘴硬反驳。最终,她被巫姖罚跪。她在荒草地上跪了一天一夜,脑海中只在不停地思索“何为敬神”。

  她想不明白。但是她大概明白了巫姖的意思,那便是“人神有别”。她并不知道,她理解得相当浅显,她甚至误解了巫姖。

  最终,她顺从了、妥协了。她只是一个凡人,如何能对高贵的神灵存了那般不敬的心思?彼时的她并没有真正领会到巫姖的意图,她并没有明白“神灵之本”究竟为何,她也不知并非只有她一人对此不解。她将巫姖的所有斥责内化在自己心中,从那以后,她只规规矩矩地做一个“巫”。

  于是,在那位神灵再次临凡来找她时,她恭敬下跪。“巫癸,见过神君。”她说。

  “神君?”日神癸笑了笑,“怎么不称我‘小十’了?”

  天气有些热了,巫癸热得脸都在发烫,却依旧面无表情。“君为神灵,”她说,“巫癸不敢僭越。”

  “哦,”日神癸有些失望,“所以,你以后都要这般称呼我了么?”

  “是。”巫癸说着,低低地垂着头。

  “你今日未曾蒙眼,却依旧没有抬头看我。”日神癸说。

  “巫癸不敢。”她说。

  “好吧,”日神癸的声音忽然冷峻了许多,“你既不想见我,那我便走了。”

  “恭送神君。”巫癸叩首,似乎全无留恋。

  日神癸看了她一眼,终于转身离去,飞身上天。巫癸不知道的是,那是她唯一一次可以见到她灵体虚相的机会。从那以后,她虽可以沐浴在阳光下,却再没机会见到她。

  “小十。”她在心中默默念着。从那以后,她便不再这样称呼她了。她只将她视为神灵,然后,她也忘记了身为凡人的……心动。

  她对这两个字的所有理解,都被压抑在了那段短暂的邂逅之中。几千年来,她只以“巫者”自居,从未再仔细思考过那些细腻的感受。

  直到如今,她身边有了崔灵仪。

  “宁之,”她想,“或许,我早已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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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体而颂文”,出自刘勰《文心雕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