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36章 嗟我怀人(一)

  “名?”巫姖问。

  “癸,”女孩儿回答,“因是癸年癸月癸日癸时所生,故名为癸。”

  “癸,”巫姖点了点头,“从今以后,你便随我学习,如何做一名巫。”

  “是。”女孩儿叩首行礼。

  “接下来,便是巫的第一课,记住自己是谁。”巫姖说。

  “这便是第一课?”女孩儿有些疑惑。

  “能记住自己是谁,便很好了,”巫姖面无表情地重复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教诲,“从今以后,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巫之职责,与凡人不同。终有一日,你不会再是寻常的凡人女癸,而是我族的巫癸。天人虽有隔,却由你相连;鬼神虽难见,却因你而显。你,可记住了?”

  “癸,谨记!”女孩儿恭敬地叩首再拜。再抬起头时,她只看见不远处的枝丫上,有几只燕子本来在绿叶下盘旋,忽而又飞到了祭台边……原来它们竟在那里筑了巢。

  巫姖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禁微微一笑。“玄鸟,是我族圣鸟,”她略带欣喜,又看向了女孩儿,“今日玄鸟向你道喜,天命已定,你会成为一名巫者。”

  “来,”巫姖向她招了招手,“让为师为你刺下这玄鸟图腾吧。”

  女孩儿甜甜地一笑,膝行上前。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巫”这个字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学着祖辈们传下来的术法,遵循着祖辈们传下来的规矩。她将自己塞进那些深不可测的条条框框里,又被无谓的规矩遮挡了视线,看不清天道的本质。

  最终,她失去了她的双眼。

  崔灵仪寻到姜惜容的时候,她已经在河伯冯夷的水晶宫外了。远远地,崔灵仪便看见她背着剑,立在水草后。可她还没来得及呼唤,面前水波便震荡开来,只见姜惜容一抬手,无数银绳便自她腕上手链蔓延而出。她手腕一振,很快便升起几道水墙,包围了河伯冯夷的水晶宫。崔灵仪刚要再上前,便撞上了水墙,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再抬起头时,透过水草,崔灵仪似乎看见姜惜容向自己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又微微一笑……只是一个眼神,崔灵仪瞬间明白,姜惜容已设好了阵法,不想自己闯入。

  崔灵仪手中无剑,一时无法,只得躲藏在水草之中,见机行事。水墙之内,波浪翻涌起来,崔灵仪看不真切,只亲眼看见有虾兵蟹将在水墙上撞晕过去。水浪平息了些许之后,她才终于又瞧见了姜惜容的身影,此刻,一身黑衣的她已立于水晶宫门前,浑然不惧那些包围了她的精怪。

  “河伯冯夷何在?”她问。

  没有人回答。

  “河伯冯夷何在!”她又高声问了一遍。

  有小兵笑道:“就凭你,也想见河伯?”可他刚笑了两声,脚下竟忽然有水柱喷涌而出,直将他冲出河面,落在了干岸上,化为了一尾普通的鱼,在太阳下等待着死亡。

  “河伯冯夷何在?”姜惜容又问。这一次,没人敢说话了。如今的姜惜容可以出神入化地控水,它们不是对手,万一被丢到岸上,就是死路一条。

  崔灵仪不禁有些惊讶:姜惜容何时这般厉害了?她在阴鉴之中,究竟看见了什么?

  她还没想出答案,便有一个胡子拉碴、披头散发、袒胸露乳的男人拿着酒坛,从水晶宫内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门前的小兵连忙顿首行礼,崔灵仪虽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但也猜出了他的身份:冯夷。

  “哦,我当是谁,一个水鬼,”冯夷打量着,还打了一个酒嗝,“不过是本神的下酒菜而已……愣着干什么,打啊!”他说着,对那些小兵招了招手。

  小兵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个敢上前。姜惜容却眯了眯眼睛,“下酒菜……”她喃喃念着,抽出背上的剑,便猛然上前,“我今日便要取你性命!”

  鬓边的头发被水波带起,冯夷身形一顿,竟立在了原地。可姜惜容一剑刺去,竟刺了个空,在剑尖触及冯夷的那一刻,冯夷的身影也消散在她面前……

  姜惜容一愣,冯夷的声音也在她背后响起。“在河水之中刺杀河神,”冯夷轻蔑地笑,“你还真是有点胆量。这剑不错,可惜,你太弱了。”

  弱?姜惜容回头看向他:“你以为的弱,是什么?”

  “如你这般,无权无势亦无力,便是弱。”冯夷问着,上前几步,“你如今,竟还有心思同本神探讨这些?”

  姜惜容没有理会他,只是低着头笑了两声。冯夷一挑眉:“何故发笑?”

  姜惜容抬眼看向他,微微抬起了下巴:“我只是在想,当你发现自己会死在我这样一个弱者手中时,会是怎样的感受。”

  “大言不惭,”冯夷依旧没把她当回事,“你连这把剑都拿不稳。”他说着,便要向水晶宫里走,口中嘲弄道:“别执着了,趁早拉些新的替死鬼下水,你也好离开这里。说起来,这些日子,新鲜的肉可不多。若你拉下水的人多,本神还可以考虑将那废宫赏赐给你,让你心安理得地住在那。”

  说着,冯夷向那围着水晶宫的水墙挥了挥手,一股水打在了水墙上,可那水墙竟纹丝不动。姜惜容见了,不由得轻笑一声,而冯夷终于意识到不对,收了所有的笑容,抬头望向了那几堵水墙。

  “洛神之力。”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猛然回头看向姜惜容。

  姜惜容微微一笑:“的确是宓妃之力。”

  “可洛神已死。”冯夷说。

  “的确,洛神已死,”姜惜容说,“但是,世间还会有许许多多个宓妃。宓妃心系凡人,即使她死,她也为凡人留下了许多东西。在她殒身于河的那一刻,她便为日后可能到来的所有变故做好了准备。她成为了河中的普通水流,却也将自己所有的力量赋在了河水里的物件儿上。”

  “冯夷,”姜惜容上前一步,“你穷奢极欲,不稀罕寒酸的石宫,只要这恢宏的水晶宫。可你不知道的是,在那石宫里,处处都是宓妃的遗物。你虽是神灵,却与禽兽无异,如何能看出那些宝物的价值?”她说着,一跃而起,又一甩手:“看招!”

  水墙忽然开始疯狂生长,又在水晶宫上方结为弧形的穹顶,挡住了所有的路。银绳带起的水波直向冯夷甩去,卷起的水浪则让小兵们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一个个跌倒在地,被一股股水波压着,再也站不起来。

  冯夷自知轻敌,终于严肃起来,抬手一挡,变出一道水盾,护住自己。可刚亮出水盾,他脚下便喷涌出一股水柱。冯夷眉头一皱,向后一躲,又狠狠跺了一下脚,便有无数水流凝成利刃,向姜惜容刺去。

  姜惜容见状,忙将银绳一拽,好容易挡住面前飞来的水刃,刚刚站定,身后却又传来一阵声响。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竟是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水镖。姜惜容连忙躲闪防守,一手舞绳,一手挥剑,可仍有水镖穿过了她的防线,狠狠地刺入她肩膀,又混着血水一般的灵力一同流出。

  姜惜容低头看了看肩膀上的伤,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又抬手擦了擦肩膀上的伤口,那殷红也渗入了她手腕上的银绳。可她刚垂下手,便有一把水刀横在了她脖颈前。与此同时,她的手脚也被两道水环箍住了。

  “看来,洛神之力,也并不怎么样,”冯夷说着,夺去了她手中的剑,“只有这剑,还有些意思。”

  “你会死在我手里。”姜惜容咬牙说。

  “竟在河水之中,对河神说这种话,”冯夷说着,将剑狠狠向旁边一掷,姜惜容升起的水墙便被这剑刺破了一角,“本神今日,便要你神形俱灭!”他说着,又一挥手,几枚水钉结结实实地打进了姜惜容的身体里。

  那一刹那,姜惜容只觉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痛。她痛得抽气,却还勉力笑着:“你以为,你赢了么?”她说着,扬起头来,高声叫道:“表姐——”

  水波涌动之间,崔灵仪双手握剑,从水草里一跃而出,剑指冯夷。她方才见姜惜容与冯夷争斗不休,早就着急起来,想要帮忙,却怎样都突破不了那堵水墙。正心急时,她的剑忽然被从内丢出,划破水墙,稳稳地插在了她脚边的淤泥里。

  一瞬间,崔灵仪顿悟,原来这便是姜惜容的用意。她拔出剑来,一路潜行,绕至冯夷身后。幸而那些小兵已被姜惜容制服,一路来并无人阻拦她。她刚绕到冯夷身后,便听姜惜容高声叫了一句“表姐”,于是,她当机立断,举剑跃出——

  冯夷听见了身后的动静,抬手就要回挡。可不知为何,当崔灵仪的剑到了跟前时,他的水盾并没有如愿化出。崔灵仪那一剑,便结结实实地刺在了他的小臂上。

  “这……”冯夷一惊,连忙一躲,却也松开了姜惜容。姜惜容被他推倒在地,一时竟站立不起。

  “我说过,”姜惜容倒在地上,望着冯夷,虚弱地轻笑着,“你会死。”她说话间,手脚竟在逐渐散化为水,唯有那银绳上的血迹分在醒目。

  这便是她在阴鉴中看到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银绳可控水,却不能控制河伯之力。为了限制河伯冯夷的灵力,她不得不已自身魂魄为饵,让自己受伤。当她受伤时,她的伤口处便有河伯的灵力残留。如此,她便可以用自己的魂魄,将河伯灵力引到银绳之上。

  “崔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姜惜容说着,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冯夷,带着前所未有的恨意,咬牙道,“杀了他!替我,杀了他!”

  崔灵仪闻言,顾不得多问,举剑便向冯夷刺去。冯夷虽无灵力可以施展,但他既为神灵,并不将崔灵仪这等凡人放在眼里,当即便顺手夺过小兵的大刀与崔灵仪打斗起来。

  只是,河伯冯夷,平日里自恃灵力高深,于体术上未免有所松懈。而崔灵仪则是拼了命,招招狠辣,直指要害。因此,几个回合之后,冯夷便渐渐支撑不住。没了灵力,他什么都不是。

  见势不对,冯夷转身便要向水晶宫里逃去。“拦住她!”冯夷对水兵们吼着。

  数十只鼋精忽然从水晶宫里窜了出来,挡在了崔灵仪面前,将她团团围住。崔灵仪一时竟冲不过去,回头再看姜惜容时,却见姜惜容面色苍白,全身上下的魂魄都流露着水光……

  崔灵仪反应过来,心知不好,可姜惜容只是向她勉力笑着,又急急嘱咐着:“崔姐姐,我尽力了,我坚持不了多久。在他恢复灵力之前,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如今,她还能限制住河伯冯夷的灵力,还能压制住那些水晶宫外的水兵……可这已经是极限了。至于那些将崔灵仪围困住的鼋精,她已是无能为力。

  崔灵仪眼中落下泪来,又发狠举剑,向群鼋刺去。可她实在是不擅长水下作战,又寡不敌众,没一会儿,她身上又被鼋精咬了好几口,血汩汩地向外流,血水很快便围绕了她。眼看着冯夷就要进入水晶宫,姜惜容也在逐渐消散,若是再杀不得他,便没有机会了。

  正当此时,一声尖锐的声响划破水底上空。崔灵仪在打斗中抬起头来,只见那熟悉的桃木杖正向下俯冲而来。回头一看,只见双眸漆黑的癸娘已立在不远处。崔灵仪忽然有些惝恍,如今的癸娘,似乎格外不同。

  而就是这分心的一瞬间,一只鼋精突破了她的防线,硬生生扯下了她后腰上的一条肉。崔灵仪没忍住,痛得哼了一声,而癸娘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去——”

  崔灵仪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癸娘已画了一张符。符咒直向木杖而去,在贴上木杖的那一刻,木杖的纹路登时爆发出万丈金光。金光洒在鼋精身上,一时间,所有鼋精都动弹不得。

  崔灵仪见状,连忙忍着痛,提剑奋力向冯夷追去。冯夷已然到了水晶宫门前,只差最后一步,即可迈过门槛。崔灵仪知道自己追不上,不由得狠下心来,将剑狠狠向冯夷方向脱手掷出——

  于是,就在冯夷要迈过门槛的一刹那,这沾了无数凡人血腥的利刃从背后飞来,贯穿了他的心脏。

  “你……你们,”冯夷缓缓回过头来,眼中只有震惊,“竟当真敢弑神……”

  说话间,他的身体也在迅速消散。而河伯被限制住的灵力在瞬间激荡开来,崔灵仪无力防备,直被这反弹来的波浪直击了胸膛,远远震开,又重重摔在地上。

  凡人之躯,可杀鬼,亦可弑神。

  “冯夷已死。”这是崔灵仪昏迷前最后的念头。

  在波浪重击她的那一瞬间,崔灵仪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她不知该如何思考,所有的眷恋在这一刻变得不值一提,周身的感知也在一点一点消失……这或许就是死亡感觉。她变得无知无识,而她竟也不觉得这很可怕——她已不知害怕是何等滋味了。

  “宁之!”她听见,癸娘在唤她,唤得焦急。

  “哈哈,你终究是被凡人所杀了!”她听见,姜惜容在笑,笑得凄凉。

  眼角余光之内,她看见姜惜容满眼的泪,又看见她的身体正在迅速地随水消散。癸娘已奔到了跟前,将崔灵仪拥入了怀中。

  “癸姐姐,”姜惜容忍泪提醒着癸娘,“崔姐姐身上有药和白绸,可止痛止血,使血肉复生。”癸娘闻言,连忙向崔灵仪身上摸索而去。

  姜惜容则抬起头来,望向了石宫方向。果然,点点绿光从石宫里散发出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浮向水面。她知道,那些水鬼姐妹们,终于可以解脱了。如她所愿,她们会离开这禁锢魂魄的大河,而她将长眠于水下,魂飞魄散。

  “癸姐姐,”姜惜容望着点点绿光,声音也越发弱了,“以后,你不必担心,我在掌握了强大的力量之后,会失了本心。”她轻笑:“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癸娘才将药给崔灵仪喂服下去,便听见姜惜容说这话。她不由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多问,便又听见了姜惜容的嘱咐,这也是她最后的嘱咐。

  “癸姐姐,麻烦你,好好照顾崔姐姐,”姜惜容语重心长地说,“她这辈子,太苦……”

  语未毕,她的声音便被水流冲散了。滚滚河水终于埋葬了她的所有,包括她的肉身、她的魂魄、她的希望、以及她所有的爱。

  最终,姜惜容再也无法回到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