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41章 嗟我怀人(六)

  说完这一切,癸娘似乎被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她长长地呼吸着空气,胸口处按着崔灵仪的手也缓缓松开。

  将丑恶的真实完全暴露在心上人的面前,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人总是如此矛盾,即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要一边以此试探那人的真心,以便及时止损;一边又期待这样的不堪能得到包容,从此扫除所有障碍。

  云雾腾起,月光也更朦胧了几分,只听癸娘强笑道:“宁之,你可还会喜欢这样的我?”

  话刚出口,她便被崔灵仪一把抱在了怀里。“癸娘,”她忍着哽咽,低低地说着,“我只是,很心疼你。”

  “你不觉得我蠢笨?也不觉得我疯癫?”癸娘问。

  “我怕你疼。”崔灵仪轻声回答。

  癸娘闻言,不禁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项颈,忍泪问道:“宁之,你可知我背上的刺青,为何先前时隐时现,如今又时常存在么?”

  崔灵仪如实答道:“不知。”又问:“是为何?”

  “那玄鸟刺青,是我原本作为‘人’的身体上留下的最后痕迹,”她说,“当我成为我心目中的‘巫’,我拥有了新的身体,这刺青也随之不见。可是,有些身为人的情感,依旧深藏于心底,并没有消失。”

  崔灵仪隐隐明白了:“所以,当刺青出现的时候,便是……”

  “便是我身为人的情感,战胜了身为巫的理智。”癸娘说着,抬起头来,双手捧上了崔灵仪的面颊,眼眶中也冒出丝丝黑气……

  “你这是……”崔灵仪有些着急,“怎么又在滥用灵力?”

  癸娘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滥用。”她说着,靠近了她:“我想要更加清晰地感受你,即使是你的灵气。”她的手指描摹着她的面容,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终于到了她的下颌,又缓缓地转移到了她修长的脖颈。

  指腹轻轻摩挲着,崔灵仪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听癸娘继续说道:“宁之,我想,是你唤醒了我的七情。我虽不知,那对翅膀究竟是何时常驻于我的后背,但我想,这一定和你有关。”

  “宁之,”她郑重地说着,“我……喜欢你。”

  崔灵仪一愣,只听癸娘继续说道:“宁之,这便是我的答案。这答案并非由求神问鬼得来,这,是我内心唯一的答案。我曾经舍去一身血肉,只为求得一个回答,而今,我不必剖开心肺,便已能知晓何为真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身体便做出了最真实的回应。只因我太过愚笨,竟让你受了许多的委屈。”

  她说着,低下头:“宁之,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回应你的情意,我想……爱你。”

  那一刻,崔灵仪所有的思绪都如同风筝断了线。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动也不动地望着她。寂静的夜里,她只能听见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声。她方才一直在感受癸娘的心跳,原来不知何时,她的心跳也猛烈起来,直至她难以承受的地步,像是要冲破她的胸膛。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可她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最终,她只能凭借本能,抱住了她。

  “癸娘……”她心里只剩了这两个字,“癸娘。”

  “宁之,”癸娘还在问,“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崔灵仪终于能说出话来,可嗓音竟全然染了哭腔,她大口呼吸着,仿佛只要慢了一口气,她便会窒息,“爱我……癸娘,爱我。”

  她顾不得所有的矜持,也不愿再想起以往的委屈,她只知道,面前的人是实实在在的。她紧紧地抱着她,贴在她耳边,重复着那些简单而笨拙的话语。如今,她终于可以拥抱她,也拥住她所有稍显迟钝的爱。

  “好啦,宁之,”癸娘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我在。从今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说话间,她只感觉自己的肩膀逐渐湿润——她知道,她落泪了。

  癸娘也不禁泛起一阵鼻酸,但她忍住了。她收了灵力,闭了眼,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婴孩。如今,最需要宣泄这一切的,是她的宁之。她能做的,只有陪着她、拥着她。

  火渐渐熄灭了,云渐渐散了,鸟鸣声逐渐扬起,那急促的呼吸声也逐渐平息下来。天亮了,缩在癸娘怀里的崔灵仪也终于带着哭红的双眼抬起头来。

  “癸娘,”她小声说,“你今日所言,我可都记住了。”她说着,顿了一顿:“以后,不许丢下我。”

  “当然,”癸娘一口应下,“只要我在世,我便会一直陪着你。”

  “即使我是一个废人了,你也不许抛弃我。”崔灵仪说。

  “你是这世间最宝贵的存在,”癸娘回答,“从来都不是废人。”

  崔灵仪脸一红:“你这张嘴,越发让人、让人……”

  “如何?”癸娘问。

  “让人喜欢。”崔灵仪低着头说。她看了一眼癸娘,又忙向她伸出手去,在她掌心内勾出小指:“方才所说,不许食言,要拉勾的。”

  “好。”

  癸娘说着,也伸出小指。崔灵仪见了,忙勾了上去,生怕她收回一般。“你要一直陪着我!”她再次强调。

  “是,我会一直陪着你,”癸娘说,“君如秋水,我如落叶,水往何处,我向何处。”她说着,小指向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崔灵仪见状,不由得笑了。自打她游荡于江湖,她还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往日里,她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黑暗残酷的事,被这世道打磨得藏起了自己所有的柔软,只以狠辣冷漠示人。如今,她终于可以安心地露出笑容了。

  听见她的轻笑,癸娘终于也松了一口气。“只是听见我的心声,你便又哭又笑,险些气都喘不匀,”她说着,一本正经,“若是以后,我说些更加亲密的情话,你又当如何呢?”

  “你……你还能说些什么?”崔灵仪不觉问出声,反应过来后,又急得红了脸,“我可没有想听的意思。”

  “可我想要说。”

  “嗯?”

  癸娘凑近她,认真说道:“我想将我往日里没有意识到的话,都说出口。你就是不想听,我也要说。若是不说,我心里便不畅快。”

  “那……你想说什么?”崔灵仪低着头,问。

  癸娘没有回答,但崔灵仪能感受到,她在慢慢地凑近她。她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她的鼻尖碰到了她的面颊。那温热的气息,就打在她的面颊上。

  然后,她便在她面颊上轻轻印了一吻。“这样说,可以么?”她轻声问。

  “可以……”崔灵仪只觉自己的声音是变了调的轻软,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这种声音会是她发出来的。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因为这种声音感受到羞耻,便猛然想起一个更为严肃的问题:“哎呀,不好!”

  “怎么了?”癸娘忙问。

  “我没办法保护你了,我也没办法帮你太多了,”崔灵仪说着,又失落起来,“我如今打不动了,总不能都倚仗你吧。若是那样,你也太辛苦了,一个人,要养我们两个人。”

  “就如你从前一般?”癸娘笑问着。

  “你还笑,”崔灵仪急了,“这是很严肃的事!衣食住行,样样离不开钱。”她说着,又开始思考:“我得再学个活计。攒些钱,再置办几亩地,然后……”

  “好啦,你不用担心,”癸娘仔细思考了一下,“我知道,江湖上有许多算命的盲人,听说有些的确能挣到钱。大不了,你我也支个摊子。我帮人算命,肯定比那些骗子要准。说不定,我们的生意会做得很好。”

  崔灵仪也笑了:“你倒是真敢想。”

  癸娘歪了歪头:“但是,这是可行的,不是么?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滥用灵力,大部分人要卜算的事,都不必透露太多细节,不会用到太多灵力的。我也会克制一些,毕竟,那都是你的血。”她说着,想了一想,又道:“或许,我们可以住在乱坟岗旁边,我日日吸食尸气,也不错。”

  “那可实在不是什么宜居之所,”崔灵仪垂下眼,浅浅笑着,“你还是喝我的血吧。如今,我们有了可以使血肉复生的白绸,你可以尽情喝我的血。乱坟岗的味道,我可不习惯。”

  “好,”癸娘说,“都依你。”

  两人说着,挽着手臂,靠在了背后的石头上。崔灵仪望着天空,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倒像是狠狠嘶吼了一场。可她从未嘶吼过,她只是很开心。

  “癸娘,”她说,“多谢。”

  癸娘会意,悄悄握紧她的手,同样重复了一句:“多谢。”

  在这漫长的一夜之后,她们终于闭上了双眼,安静地享受着林间的平静。在这无人打扰的地方,她们终于得以小憩、得以喘息,挽着对方的手,悄悄地偷个闲。双双吃够了,也溜达回来,就立在石头边,守着她们。

  糊里糊涂地休息了片刻之后,她们再次准备动身了。不远处的小溪还算清澈,两人在那里喝了口水、洗了把脸,这才又骑上双双,向林外走去。

  “我们去哪?”崔灵仪拥着癸娘,问。

  “去城里吧,”癸娘认真思索了一番,说,“总要找个地方,置办一些东西,方便我们摆摊。”

  “啊?真要摆呀?”崔灵仪还是有些吃惊的。

  “嗯,”癸娘点点头,“真摆。”

  “好,”崔灵仪笑着,轻轻拍了拍双双,催促它快些走,“那我们便去城里。”

  秋日的阳光,正好。林间的清风,也正好。在她们双双坦诚心扉之后,这肃杀的秋天,也没那么可厌了。

  两人出了林子,随意地让双双找寻着方向。她们路过村庄,行过旷野,崔灵仪大胆地拥着癸娘,又把下巴在她肩头蹭了蹭。癸娘觉得痒,一边笑,一边躲,可马骡一颠簸,她便又向后跌进了崔灵仪的怀里。一路说说笑笑,她们终于来到了一处城门前。

  “华州……”崔灵仪看着那破败的城门,忽然伤感起来。不知不觉,她离家越来越近了。当年她出发去找姜惜容时,也曾经过华州。

  如今,城门已无人看守。她们没遇到任何阻拦,便进了城。城中一片萧瑟,比记忆中的华州冷清了不少。但是,还有人。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开故土,去找寻新的生路。有人恋旧,宁愿守着回忆,也不愿离开。在这乱世之中,他们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附近应当有个土地祠,”正想着,癸娘忽然开了口,“宁之,我想带你见我的朋友。”

  “朋友?土地祠的朋友?”崔灵仪问,“是……社神么?”

  “是,”癸娘点了点头,“社早已见过你,可你还没见过社。我想让你们见一面,因为……”癸娘顿了顿:“如今不同了。”

  “嗯……”崔灵仪轻轻应了一声,因为害羞,也没敢多搭话,只四处找寻着土地祠。终于,她看见了土地祠的牌匾,连忙让双双走得快了些。

  “到啦。”她对癸娘说着,先行下了骡子,又扶着癸娘下来。癸娘撑起木杖,等着她将双双拴好,才同她一起踏入了土地祠。这里的土地祠看起来也不太大,但还算整洁,应是有人时常过来收拾打扫。

  “社,别来无恙,”她们在神像前站定,癸娘先开了口,“我带宁之来见你。”

  崔灵仪想了想,又对着神像行了一礼:“见过社神。”

  土地祠里卷起了一阵风,一个声音自风中飘来,雌雄莫辨。“意料之中,”那声音说,“你们果然走到了一起。”

  “的确,”癸娘说,“你没看错。我的确动了心,很早便动了心。”

  崔灵仪闻言,一边不好意思,一边又偷偷地笑。社发现了她的笑意,又故意对崔灵仪道:“崔姑娘,往日见你时,不曾见你这般羞涩呀。先前你总是冷着个脸,我还从没想过,这般神态会出现在你的脸上。”

  “你别打趣她,她如今还没回过劲儿,很容易害羞的。”癸娘忙道。

  “好好好,”社说,“如今,你还护着她了,果然重色轻友。”

  “我看不到,并非重色,”癸娘说,“我只是很喜欢她。”

  这般直白的话语,让崔灵仪更加不敢说话了。

  “也好,”社笑了两声,“你们如今相知相许,我也放心了。”说着,社又对崔灵仪道:“崔姑娘,你不知道,我一直很担心癸。当年那么多巫,只有她与我们最为亲近。后来她成熟了,不爱闹了,经历了一些惨事,人也孤僻了许多。虽得长生,但我仍旧很怀念最初的她。”

  社说着,叹了口气:“还好,她遇到了你,如今,又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

  崔灵仪闻言,不由得看向癸娘。“能遇见她,也是我之幸事。”她说。

  社哈哈笑了两声,又道:“我知道,你们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如今倒也不必在我面前腻歪。”社说着,想了一想,又道:“说起来,身为故友,我也该送你们一份贺礼才是。”

  癸娘微笑道:“你何时如此客气了?”

  “该送的,还是要送,”社若有所思,“这样吧,城东有一棵老槐树,即使五人合抱也不能囊括于怀。明日午时,你们便在树下坐着。那时,你们只需救下一个八岁孩童,便可得百两白银,作为谢礼。”

  癸娘笑了:“难不成,你又要去给人家托梦了?”

  社答道:“并非直接托梦要钱,那样也太没有格调了。那是一户良善人家,就是孩子实在调皮又胆大,总是免不了磕碰。明日是他命中大劫,你们若救了那孩子,免去他一灾,他的家人自然会感谢你们。到那时,我再托梦,让他们来找你们答谢。如此,不好么?”

  “原来如此……”癸娘说,“多谢,记下了。”

  说话间,天色已晚,两人便在土地祠歇下,胡乱睡了一夜。第二日,她们将双双安置在土地祠,又早早地便等在了城东的老槐树下。老槐树就在城东的路口,风一吹,叶子便落了她们一身。崔灵仪小心地为癸娘拂去发间落叶,又望着她,呆呆地笑。

  “笑什么?”癸娘问。

  “就是觉得,太美好了,”崔灵仪的手从她发间滑落至她的耳垂,轻轻捏了一捏,含笑道,“像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