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24章 人神道殊(一)

  姜惜容死了。

  赵三娘想带着土匪们打捞她的尸骨,可雨太大、水太急,根本无法行船。当暴雨终于停息,姜惜容早已尸骨无存。而当他们再回到河神岗时,河神岗上,除了乌鸦偶尔的喜悦啼叫,便只是一片的寂静无声。

  那夜,喝了那锅汤的人,都已暴毙身死。幸存下来的,仅仅是那些年老体衰抢不到汤的人,以及在后厨忙活无暇上桌、也不能上桌的女人。

  立在河神岗上,赵三娘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现在还有些恍惚,不敢相信昨夜发生的事竟是真实。

  “都死了?”赵老大无比震惊。

  “看样子……是。”赵三娘答道。

  “还好没喝汤……那娘们儿真狠啊!你说,她还投河而死?”赵老大又问。

  “是。”赵三娘回答。

  “河上还有绿光?”赵老大越发惊恐。

  “是。”赵三娘有些出神。

  “完蛋了,有妖异,”赵老大着急起来,“我还想抢她做压寨夫人?她不会报复我吧?完了完了……”

  赵三娘忽然想起了姜惜容临死前的话来,心中一动。“哥,”她看向赵老大,“以后,我们不要做土匪了。我们做个好人,可好?也算是给自己积德了。”

  “啊?”赵老大没反应过来。

  赵三娘没理会赵老大,只向前走了两步,又环顾四周,终于还是看向了黄河边的陡坡。

  “她投河而死,死后又有异象,想来已非寻常之鬼,说不定被接引登仙了,也未可知……不如,我们为她立个庙吧。”赵三娘说着,回头看向赵老大,回忆着姜惜容死前的话语:“她说,日后,我们可以信她。”

  赵老大一怔,只听赵三娘接着道:“哥,她已身死,这是你唯一可以赎罪的机会了。”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们还不知她的姓名。墨丫头……终究不是个好名字。”

  赵老大没有再说话了,土匪们也都沉默不语。赵三娘见状,不由得轻声叹息一回,又看向赵老大,问道:“哥,你觉得,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命大么?”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是她饶过了你啊。不然,她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致命的毒药放进每个人的碗里,不是么?难不成,你还心疼那些害人性命的赵家人么?”

  赵三娘说着,仰头望天,又闭上了眼睛:“这河神岗上,再不能有人祭之事了。先前供奉的恶神,也万万不可再祭祀。话已至此,你好好想想吧。无论如何,这个庙,我是一定要立的。”

  最终,土匪们还是为那个“墨丫头”立了庙。他们在河神岗附近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土地祠,稍加修缮,又用泥塑了雕像。土匪们手艺不精,这雕像连个形似都做不到。只有赵三娘记得姜惜容手腕上的胎记,朱笔一点,这才显出了特征来。

  而那个充满了嘲弄意味的“墨丫头”,也逐渐变成了“墨君”,后又成了“墨君娘娘”。

  没人知道她的姓名,直至崔灵仪的到来。

  不过说来也怪,这庙立成之后,黄河也闹了不少次水患。独有这又老又小的墨君祠,虽处在黄河沿岸,却从未被大水侵袭。

  他们说,这是墨君娘娘显灵了。

  于是,这不知名的“墨君娘娘”,终究成了河神岗上的新神,受人供奉,为人祭拜。

  “不过,这倒是他们误会了,”姜惜容望着阴鉴,说,“庇护着那墨君祠的并不是我,而是路边无名的孤魂野鬼。我埋葬了他们,他们也曾救我一命。可后来我一心求死,他们再救不得我,只得替我守护这那座庙。”

  “至于我,”姜惜容说着,看向了崔灵仪,“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说着,随手一挥,阴鉴上的画面便消失不见,只剩了一层浅浅的粼粼浮光。

  崔灵仪听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又四处看了看,终于确定了:“我这一路走来,并没有看到阿顺。她已不在此处了?”

  “是,”姜惜容说着,声音忽然有些沙哑,“我让她投胎去了。”她说着,摇了摇头:“此处,到底不是什么宜居之所。即使化为水鬼,也难以安生。所以,我做了她的替死鬼,让她走了。”她说着,不觉有些哽咽……她又想起了那日清晨。

  水鬼若无替死,便不得转生。而淹留人间的水鬼,时时刻刻都在承受河水冲刷魂魄之苦。这一点,在姜惜容初为水鬼之时,她便体会到了。那感觉,就像无数根针在一点一点地刺着她,日日夜夜,从未停止。因此,当清晨的阳光拼尽全力地透进水里时,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阿顺,你去投胎吧。”

  “什么?”阿顺一下子懵了。

  “我说,你去投胎吧,”姜惜容努力微笑着,柔声道,“我可以做你的替死鬼,你可以离开这里。”

  “离开?我为何要离开?”阿顺着急起来,“姜姐姐,难道你不想要我了么?”

  姜惜容摇了摇头,又将阿顺揽进怀中。她摸着阿顺的头,忍泪问道:“阿顺,难道你想一直做水鬼么?”

  阿顺在她怀中,摇了摇头。

  “是啊,做水鬼,很不好,”姜惜容说,“我们的魂魄淹留人间、要受不得轮回之苦不说,还被老鼋精欺压,四处游荡,不得安生……阿顺,姐姐先前没有照顾好你,如今万万不能再让你同我一起受苦。就让我做你的替死鬼,你去……投胎转世吧。你不是说,你梦见你娘找到桃花源了么?去找你娘吧,说不定,她也投胎转世了。”

  姜惜容说到此处,不觉笑了,眼中却滑下一滴泪来:“只是这一次,不要再让你娘亲受生育之苦了……她会很痛的。我们都舍不得她受苦,对不对?”

  “姜姐姐,”阿顺哭了,“我舍不得你。”

  “姐姐也舍不得你,”姜惜容说,“如果可以,我真想同你一起离开,带着这些姐妹们一起离开……可是、可是……”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眼泪化入河水:“姐姐如今,只能救你。”

  “阿顺,”她劝着,“你……走吧。你娘,还在等你呢。”

  “阿顺,你放心,姐姐会照顾好其他人。姐姐会竭尽所能,带大家离开这里,”她说着,越发坚定,“让大家都不再受苦。”

  “老鼋精一直在为难你们?”崔灵仪问。

  “是啊,老鼋精一直在水中驱赶水鬼,一开始我们居无定所,同老鼋精周旋许多年,才终于有了立足之地。但……何止是老鼋精呢?”姜惜容说着,手指刮了下眼角,抹去了那不起眼的泪,叹道,“真是做鬼也不得安生。”

  “我可以帮你。”崔灵仪主动道。

  姜惜容闻言,不禁意味深长地看着崔灵仪。“崔姐姐,”她说,“你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狠毒,便敢说这样的话?”

  “你是我表妹,我自然该帮你。”崔灵仪说着,毫不犹豫。

  姜惜容一怔,想了一想,才终于一笑,颔首道:“多谢。”说着,她又指了指脚下的地,道:“但,崔姐姐,你可知我们为何会发现这废宫?”

  “为何?”崔灵仪问。

  姜惜容叹了口气:“这里,本是老鼋精的居所。那日,我们被老鼋精逼急了,便斗胆潜入了这里。然后,我们便发现,这里藏着许多上古法器。而老鼋精正是仗着这些法器,在这河里胡作非为。”

  她说着,又笑了:“不过还好,这些法器并不认主。老鼋精用法器来欺压我们,我们自然也可以用法器来御敌。也是在发现这河伯废宫之后,我们才稍稍安定了些,还利用法器,将老鼋精从废宫里赶了出去。”

  “所以,崔姐姐,”姜惜容抬头问,“你以为,老鼋精为何会霸占这河伯废宫呢?”

  崔灵仪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一切是河伯授意。老鼋精正是依靠河伯,为所欲为。”

  “正是,”姜惜容说着,目光不觉转向了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癸娘,一字一句地说道,“正是,河伯冰夷……”

  她说着,忽然一跃而起,直向癸娘冲去。崔灵仪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姜惜容如疾风一般瞬间到了癸娘面前,又一把抓住了癸娘的手腕,狠狠一拉,将她带向了阴鉴——

  “癸娘!”

  崔灵仪叫了一声,追了出去……可已然太迟了。姜惜容已抓着癸娘的手腕,将她的手重重地按在了阴鉴之上。癸娘想挣扎,却被姜惜容狠狠按住,抽不出手来。

  “先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崔灵仪只听姜惜容如此说道。

  “惜容,够了!”崔灵仪冲上前去,一把将姜惜容拉开,又将癸娘带离了阴鉴,将她护在身后。“无论如何,我信她,你若是不信她,便是不信我,”崔灵仪略有些愠怒,但又柔声劝姜惜容道,“你且放心,癸娘不会……”

  她说到此处,无意间瞥见阴鉴上的画面,不禁一愣,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中:阴鉴中的身着一身红衣的癸娘,看着像是已经双目失明,却被一侍女打扮的人搀扶着,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走向了那几可入云的高台。高台之上立了三四人,正手持刀斧利刃,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到来。

  阴鉴的画面流动很快,倏忽间,癸娘已到了高台之上。崔灵仪看见她站定,又被侍女解开了衣服。衣衫缓缓滑落,癸娘背上的翅膀图案也露了出来……

  那一瞬间,崔灵仪猛然明白了什么:癸娘虚弱时身上出现的规整的、仿佛被利刃划割过的红痕,还有那时隐时现的纹身……

  “不、不!”崔灵仪瞬间慌了,她连忙奔上前去,挡住了所有的画面,又伸手胡乱地在那阴鉴上拍着、打着,又叫道,“这个怎么停!”

  她不会用。

  姜惜容没有理会她,她只是看向了癸娘,眼里满是震惊。“原来,”她顿悟,“你曾做过人牲。”

  癸娘一言不发。

  “可你为何还能活着?”姜惜容忙问。

  癸娘没有答话,而崔灵仪还在阴鉴上胡乱拍打着,企图阻止这画面的流转。可这上古宝物岂是她一个凡人能控制的?崔灵仪急出了一身汗,可这画面仍运转不停。她焦躁起来,干脆直接拔出剑,企图将这阴鉴劈做两半。

  “宁之,”一直沉默的癸娘却在此时开了口,“我们走吧。”

  崔灵仪握着剑的手猛然一顿,剑刃便停在了阴鉴上空三寸之处。她回头看向癸娘,却见癸娘早已背过身去。

  “好,”崔灵仪逼着自己从阴鉴上挪开目光,又收了剑,她走到癸娘身侧,挽起了她的手,“我们先回去休息?”

  “嗯。”癸娘只轻轻应了一声,便跟着崔灵仪离开。

  姜惜容看着两人的背影,一时间五味杂陈,可又忍不住向阴鉴上瞧了两眼。阴鉴中的白骨已被弃于深坑,却无人掩埋,而就在一片朦胧烟雾之中,有人手持石锹向这深坑走来,铲起一堆土,向这深坑推去——

  就在此时,画面消失了。

  “其实,你并不会用这阴鉴。”是癸娘在说话。

  “什么?”姜惜容回头看去,只见癸娘已停了脚步,正缓缓转过身来。显然,是她控制了阴鉴。而此刻,她双目无神,姜惜容根本瞧不出她的悲喜。

  “说起来,姜姑娘,初次见面,我也该送你一份礼。”癸娘说着,抬起手来,指尖绕了绕,化出一缕黑气来。只听她口中念道:“经年映人,羌无不知。随水贞之,请问:邓卓娘——”

  说着,她将手一指,这黑气便附在了阴鉴上。阴鉴上的水旋转了一阵,终于渐渐浮现出画面:河岸边,一高一矮两株草正在随风摇曳。两草之间,还有一块漂亮的鹅卵石,看起来似乎被刻了字。

  “这是……卓娘?”崔灵仪不敢相信,小声问着癸娘。

  “阴鉴不会骗人。”癸娘只说了这一句,转身便走。崔灵仪担心她,也忙跟了上去。大殿里,一时就只剩了姜惜容一人。

  “卓姐姐……”姜惜容喃喃念着,忽然间热泪盈眶,“是你。”

  她认出了那块石头,那块被她随手刻了字、又随手给了卓娘的石头。上面的字已然模糊,可她还是辨出了自己的名字:姜惜容。

  在这苍茫天地间,她们终于不用再受为人之苦,只化作两棵最普通不过的小草,默默地守在那块刻了她姓名的石头旁……如此,也算是团圆了。

  “卓姐姐,”她唤着,扶住了阴鉴,终于忍不住开始小声啜泣,“卓姐姐……”

  她想,若是时间可以停在两人结拜的那个黄昏,便好了。在她短暂的十七年的生命中,那日,竟是她最后的开心时光。

  而今,她们之间相隔的,早已不止是一条黄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