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25章 人神道殊(二)

  回到房间已经有些时候了。石殿的大门紧闭,可崔灵仪和癸娘都只是沉默着坐在石床边,一句话也不说。

  崔灵仪悄悄看着癸娘,即使心中有无数疑问,却也未曾开口。方才阴鉴中所见的片段,已足够触目惊心了。她又如何能因为自己的好奇,便上赶着去问呢?

  如今,她更多的是心疼。她知道癸娘深藏秘密,却从未想过,竟会是那样惨烈之事。

  人牲……

  单是想想这两个字,崔灵仪便一阵胆寒,那些利刃却是真真切切地割在了癸娘身上。该有多疼!于是,她终于小心地向癸娘挪了挪,见癸娘并不排斥她的接近,她才伸出手去,从背后抱住了她。

  “癸娘。”

  她轻声唤着。然后,她便听见她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宁之,”癸娘倚在她怀里,又缓缓闭上眼,“我好累。”

  “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会儿?”崔灵仪问。

  癸娘点了点头,崔灵仪便放开了她,站起身来。这石床太硬,她担心癸娘睡得不舒服,便想脱下外衣,为她垫上一层。可她刚解开衣带,便听见一声微弱隐忍的抽噎声。回头一看,只见癸娘早已是眼眶通红。只是因为在水下,她的眼泪并没有那么明显罢了。

  崔灵仪被吓到了。她连忙又跪坐在床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轻轻拥住了她……她也只能拥住她了。她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切言语在那些遭遇面前,都是如此苍白。只要一想到她身上的血痕尽是真正的利刃留下的痕迹,她便心如刀割。

  如果当时她在她身边,她一定要把那些下手的人都杀了!再不济,她也可为她挡一挡。如今,她只恨自己不能感同身受……不,她宁愿那些利刃落在自己身上,也不愿她来承受这些!

  她越想,便越是激动,呼吸也越发急促起来。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忽地又一用力将癸娘紧紧抱在怀里,又在她额间轻轻吻了一下。

  即使明知这样的举动有些出格,她还是这么做了。

  “对不起,”她忍着哭腔,埋首在她肩头,“我从前,还一直想探究你的过去……”

  癸娘闻言,竟笑了。“没事,”她忍住了所有的眼泪,反倒在柔声安慰她,“没事。”

  “你一定很疼。”崔灵仪小声说。

  癸娘吸了吸鼻子,又闭了眼:“是……很疼。不过还好,就疼了一会儿,很快我就没有知觉了。”

  崔灵仪没有再问话,她只是把癸娘抱得更紧了一些……她痛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正当她心疼伤感之时,怀里的癸娘抬起手来,轻轻点了点她的背。“宁之,”她喘息着,“抱得……太紧了。”

  “哦,好。”崔灵仪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又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癸娘的身侧寸许的位置。

  癸娘低了头,垂着那双无神的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崔灵仪心疼地望着她,又不安地抓紧了自己手臂。两人一左一右,看似安稳坐着,却各怀心事。

  良久,还是癸娘先开了口。

  “宁之,”她的声音依旧低沉和缓,“你可知菹醢么?”

  “什么海?”话刚出口,崔灵仪便反应过来了,“菹……醢?”

  “是的,菹醢,”癸娘重复着,“菹醢。”

  刹那间,崔灵仪浑身战栗,眼泪夺眶而出。“你是说,”她颤声问着,“你曾被……被……”

  剩下几个字,她怎样都说不出口。菹醢、菹醢……千刀万剐、剁成肉酱。

  癸娘轻轻点了点头:“是。”

  崔灵仪震惊无比,她只唤了一句“癸娘”,便忍不住登时放声大哭。她哭得不能自已,再说不出一句话,只一边哭着,一边伸出手去握了握癸娘的手,又抬手小心地抚了抚她的面颊。

  “别怕,别怕,都过去了,”癸娘微微侧头,用面颊轻轻蹭着她的掌心,竟又忍泪笑了,“都过去了,宁之。”

  “不、不……”崔灵仪猛然摇了摇头,又重重地咬住了下唇,努力地忍着哭声。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癸娘问。

  崔灵仪“嗯”了一声。

  “是我自愿的,”癸娘故作轻松,“宁之,你不必怨恨任何人。”

  自愿?

  崔灵仪一愣,手上一顿。“为什么……”她问着,又敛了敛神,“为什么?”

  癸娘低着头:“我只是想证明一些东西。”

  “证明什么?”崔灵仪不理解,不觉收回了手。

  “证明……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癸娘说。

  崔灵仪又是一怔,只顾着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望着癸娘,只见癸娘神情淡然,仿佛在诉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但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恐慌:她确信,癸娘没有说谎。

  她的确是自愿走上了高台,又自愿成为了人牲。

  可她究竟为何“自愿”?谁会自愿做这种事?若是“自愿”,她方才又为何会哭泣?

  其间必有隐情,只是她没有说。

  崔灵仪想着,再一次抱住了癸娘。癸娘靠在她肩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宁之,其实我那日走向祭台时,并没有想过,我还能活下来。但是,能活下来,就证明,我成功了。上苍怜惜我,赐予了我一具崭新的身体。只是……”

  她说着,一手摸索上了自己的衣带,轻轻一扯,又将衣衫半褪,露出了半个肩头来。“宁之,”她说,“你帮我看看,那翅膀,还在不在?”

  崔灵仪闻言,便轻轻拨开衣物,越过她雪白的肩头,垂眼看去。“在的。”她说着,悄悄吸了吸鼻子。

  “唉……”癸娘叹息一声,“我记得,当我刚拥有这具身体时,这东西,是不在的。当时,一位朋友对我说,我这新身体,干干净净,一点过去的痕迹都没有。怎么如今……唉……又出现了……”她说着,摇了摇头。

  “这翅膀,可有什么寓意么?”崔灵仪好容易将自己语气平稳下来,又问着。

  “这是玄鸟之翼,玄鸟是我族图腾,”癸娘解释道,“这是尸祝收我为徒那日,为我刺下的。尸祝说,这翅膀,会让我记住我是谁,它会随我到老、到死、随着我的尸骨一起腐烂……可我分明已死过一次了。”

  “宁之,”她说,“我最近,变得好奇怪。我本以为我习惯了这具身体,可如今,这身体又让我感到陌生。没想到,几千年了,我还是没有弄明白。”

  崔灵仪也不明白,她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抬手轻轻抚上那翅膀。她摹画着那翅膀的轮廓,又问道:“每一次,你虚弱昏迷之时,都很痛么?”

  癸娘没有回答,崔灵仪却明白了。每一次,当她虚弱到身上出现血痕之时,她都在承受着如当年受刑一般的痛苦,身如刀割。而这种痛苦,在这几千年间,她不知承受了多少次。远的不说,就说她与她相识以来,这血痕便已出现过许多次了。

  不、不行,这样下去,该怎么得了?

  她一定要找到帮她摆脱这一切的办法!

  崔灵仪想着,越发着急起来。如今的癸娘还很虚弱,虽然已喂了她一些血,可那怎么够呢?她方才使用阴鉴时,还是用了灵力。如今根本没时间让她好好休养,若是那老鼋精再来挑事,癸娘又岂能安稳旁观?

  想着,崔灵仪主意已定。“你等一等。”她松开了癸娘。

  “宁之,你做什么?”癸娘疑惑。

  崔灵仪没有说话,她只是试图把袖子卷起来。可衣服沾了水,实在是不好卷,她不得已只好将自己的衣服褪去了半边。手腕是不能再割了,若是被姜惜容看见,她少不得又要有些疑虑。于是,她最终还是盯上了左臂的位置。这里有衣服藏着,就算割了也不会很显眼,对打斗的影响也不算太大。

  看准了位置,她当机立断,拔出剑来,在左臂上划了一道。血瞬间流了出来,她连忙收了剑,又伸手扶住了癸娘的后脑,将左臂凑了过去。

  “快喝吧,”她关切地说着,又挤出一个笑,即使癸娘根本看不见她的笑容,“血在水里,散得太快了。”

  癸娘早已嗅到这血腥味儿了,她愣了一下,很快便意识到了崔灵仪在做什么,不觉又有几分要流泪的意思。可这一次,她没有让眼泪落出来,也没有如往常一般推辞。她闭了眼,循着血腥味儿凑到了她左臂上,又张口将那伤口轻轻含住。

  不知为何,见她如此,崔灵仪心中更多了一层哀婉的感伤。时常要饮人血肉的滋味儿,定然是不好受的。说起来,这还是癸娘第一次大方地接受这一切。

  先前,崔灵仪要么是强硬地将伤口递到她嘴边,要么是趁她无力挣扎时逼她去喝。而每当癸娘稍稍恢复气力时,她便会拒绝她的好意,再不肯多喝一口。说起来,癸娘只主动讨要过一次鲜血,还是在两人有些矛盾的时候,那一次的主动,也颇带了些伏低做小的讨好意味。

  如此坦然接受,她还是第一次。

  崔灵仪想着,不觉向癸娘靠近了些,默默地注视着她的侧颜。或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她清楚地瞧见,癸娘的眼角有泪水滑出。不知过了多久,癸娘终于抬起了头来,离开了伤口。伤口已不再有鲜血渗出,而癸娘仰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灵仪没有问,她只是默默拉起了衣服,可癸娘忽然回过头来,捕捉着她的方向。崔灵仪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癸娘一把抱住,扑倒在了石床上。

  “宁之、宁之,”她唤着她的名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平和的语气下藏着隐忍的哭意,其实,她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宁之……”

  崔灵仪知道,她是不安的。她抬起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她的背,听着她因极力隐忍哭腔而发出的急促喘息声……她一定要改变这一切,一定要改变这一切!

  不然,若有朝一日,她死了,她又该如何呢?

  崔灵仪正想着,忽听耳边传来她的轻声呼唤。“宁之,”她说,“你也很痛……”

  崔灵仪一愣,又笑了。“不痛的,”她说,“一点儿都不痛。”

  癸娘闻言,从她身上抬起头来。那一瞬间,崔灵仪竟有些恍惚,她仿佛同她对视了。心跳不觉更快了些,她们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更近了些。崔灵仪喉头不觉滚动了一下,又微微仰起头来……已经很近了。她的鼻尖似乎掠过了她的鼻尖,她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崔灵仪心中不禁更慌了几分,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但朦胧的水波始终流淌在两人中间,即使两人紧紧相贴,却始终仿佛隔了一层……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们只是蹭了蹭鼻尖、蹭了蹭额头,又紧紧地相拥在一处。

  “宁之,”癸娘轻唤着,声音里满是疲惫,“宁之……”

  崔灵仪虽然失落,却也松了一口气:还好方才没有莽撞。“癸娘,”她小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癸娘回应她,“我也会,努力陪着你。”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也努力不让你痛。”

  崔灵仪笑了笑,却在心里默默道了一句:“我也是。”她也不想让她再承受那样的痛苦。

  “时候应当不早了,”崔灵仪越发放轻了声音,“我们先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再去找惜容,可好?”

  “嗯。”癸娘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但她拥抱着崔灵仪的手却没有松开,仿佛只有如此,她才能安心入眠。

  于是,在这水下不为人知的所在,她们安静地拥抱着,又安静地睡去……直到东方日出将两人唤醒。

  她们穿好了衣服,便又去寻姜惜容。两人刚到姜惜容的石殿外,正好赶上她提着一个食盒出来。

  “你们醒啦,”姜惜容有些不好意思,又连忙后撤一步,让开了一条路,“我正要去寻你们,快进来坐吧。”

  崔灵仪点了点头,便扶着癸娘,跟着姜惜容进了石殿。三人在小桌前坐了下来,姜惜容将食盒打开,摆出了些稀奇古怪的鱼,道:“你们还是人,不能饿着肚子。可惜水里不能生火,无法烹制食物。我便抓了几条鱼,剔了鱼刺,用灵力试着做了下……应当熟了,你们尝尝。”她说着,又拿出筷子来,递向了癸娘。

  癸娘看不见,不好拿,崔灵仪便替癸娘接过了筷子,又引着她的手摸到了盘子。“多谢姜姑娘。”癸娘颔首说。

  姜惜容见状,便低了头,道:“癸姐姐,昨日之事,是我不好,贸然起了疑心,还要窥探你的过去……”她说着,起身恭敬行礼:“还望姐姐莫怪。”

  “姜姑娘不必如此,”癸娘微笑道,“你如此处境,多留心也是好事,快坐下一同用餐吧。”

  “姐姐宽宏大量,惜容感激不尽。”姜惜容颔首说着,又坐了下来,笑道:“我已是水鬼,不必进食,这鱼还是留给二位姐姐享用吧。”

  癸娘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其实,她真正需要的食物,也不是这些鱼肉。昨晚,崔灵仪便将她喂饱了。

  “宁之,”癸娘说,“你多吃些。”

  “嗯!”崔灵仪拿起筷子,“那我便不客气了。”说着,她便夹了一块鱼肉。许久没吃肉了,她还真是想得紧。

  “对了,癸姐姐,”姜惜容问,“你对冰夷,很了解么?”

  癸娘说:“也不算很了解。但我记忆中的河伯,并非是会放任河中精怪作乱的神。想来,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姜惜容闻言,想了又想,道:“可此处分明是河伯废宫。”

  “是河伯废宫不假,”癸娘说,“可一个能献出河图救济天下的神,又为何会做下此等恶事?”

  姜惜容听了,摇头苦笑:“人是会变的。想来,神也是会变的。若是他如此行事,也有利所图呢?不瞒两位姐姐说,我也曾去偷偷瞧过河伯如今的居所,简直是华丽非常。与这皆用石头建造的宫殿不同,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水晶琉璃。如此宫殿,我不信它的主人会是一个无欲无求的神。说不定,他就是变了。”

  癸娘还是十分笃定:“我以为,她不会。”

  “为何?”姜惜容问。

  “我曾见过她,”癸娘说着,陷入了回忆,“那还是一个,只要诚心祭拜,鬼神便能显灵的时代。那时我还很小,却还记得,她踏水而来的模样。”她想着,定了定神,又解释道:“教我的尸祝,所侍奉的正是河伯。”

  她说着,又笑问姜惜容:“姜姑娘,如今有个阴鉴放在这里,若是不用,岂不是可惜了?”

  姜惜容低了头:“我……的确不会用。”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在不接触的情况下,启动阴鉴,窥视他人的过去。但还好,她很虚心:“还请姐姐赐教!”

  “当然可以,”癸娘说,“但有一点,你要谨记。”

  “姐姐请讲。”

  “有些力量,不是寻常人可以掌控的。若是心智不坚,这力量便会被引去另一个方向。在使用这力量时,一定要记得自己是谁,要铭记自己的初心。姜姑娘,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癸娘说着,叹了口气,“更何况,这还是阴鉴,可通古今、晓万事的阴鉴。”

  晓万事?

  正默默吃饭的崔灵仪忽然抬起头来:“什么事,都可以问阴鉴么?”

  “是,”癸娘说,“什么事,都可以。”

  崔灵仪若有所思,却不由得捏紧了筷子,又道:“将这等宝物丢在这里,这河伯还真是奢侈。”

  “阴鉴不止一个,”癸娘说着,又问姜惜容,“姜姑娘,你想好了么?你,有把握么?”

  姜惜容沉思一瞬,便自嘲笑了:“说实话,我不知道。自打我离开扬州,我就已经变了太多了。从前,我不愿杀生,可后来,不也杀了么?这种事,我已无法保证了。如今,我只想着给姐妹们一个安居之所,然后,让她们得以投胎转世……仅此而已。事成之后,我也不知,自己会走向何处。”

  她坦诚地如实相告。

  癸娘想了想,又问:“难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会忘么?”

  姜惜容忙道:“自然不会!”

  “能记得自己是谁,便很好了,”癸娘微微笑着,“这是尸祝当年对我说的话,我如今,将这话送给你。”

  “来吧,”癸娘说着,站起身来,“我来教你。”

  崔灵仪闻言,连忙放下筷子,扶着癸娘到了阴鉴前站定。如今,桃木杖不在她身边,她便是她的桃木杖。

  姜惜容也连忙跟了过来,立在了癸娘身侧,只听癸娘道:“这阴鉴可问过去,可知未来,通晓万事,无所不知。若有咒语,不必裁剪月光,也可启动阴鉴。施法前,需得屏气凝神,将体内至清之灵力汇于指尖,再念咒语;咒语念完,再将至浊之灵力逼出,清浊参半,落于镜面之上。记住,清浊二气,一分不可多,也一分不可少。把控灵力,是施法中最难之事。”

  她说着,顿了一瞬,指尖上便盈了一缕黑气,这才又接着道:“昨日,你已听过了问人的咒语,用了那咒语,便可见得那人现状。今日,便教你问事的咒语吧。用了咒语,便不必将手按在阴鉴上了。”

  姜惜容轻轻应了一声,便听癸娘接着念着咒语,道:“水有源兮,事有因兮。欲溯流兮,敬问其源:河伯冰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