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21章 河水汤汤(十)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奈。摆在姜惜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带着阿顺在外边自生自灭,要么求助于河神岗上的村民,求他们救阿顺一命。

  姜惜容只觉得无力。她立在床榻前,听着外边的暴雨声,看着那老婆子给阿顺诊脉……有一瞬间,她只觉得立在这里的仿佛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而她正飘浮于这村舍的上空,平静地审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推着她走,而她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这里的一切因果、一切选择都与她无关了。

  因为她已别无选择。

  心中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可还有最后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赵婆婆,她……如何了?”良久,她终于开口问道。

  赵婆婆看了她一眼,眼中竟有些难言的悲悯,这让姜惜容有些恍惚。“她病了多久?”赵婆婆问。

  姜惜容只盯着阿顺,答道:“她本来只是没有精神,今日变天,忽然就……”她说到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了。说到底,是她没有照顾好这孩子。

  “你就是这么做母亲的?”赵婆婆问。

  姜惜容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吐出:“是的……是我这个母亲的不是。”

  赵婆婆叹了口气,又道:“这孩子只是寻常风寒,但烧得太厉害,又长年累月吃不好,底子本就弱些。”她说着,又招呼道:“茹娘,拿一套虎儿的干净衣服来。”

  “好。”门里,有女子应答。姜惜容抬眼看去,便从缝隙里看到隔壁屋里一个年轻妇人翻箱倒柜,终于拿了一套衣服出了门。这户人家的屋子不算多,如今姜惜容所在的卧室,是用一张木板隔断的。木板外还有一张床,应是那年轻妇人的居所。若想出门,便一定要经过外边那间卧室。

  “这是我儿媳茹娘,”赵婆婆说,“这衣服是我孙女的,你给你女儿换上吧。”她说着,将衣服递给了姜惜容。

  茹娘也道:“我女儿小名叫虎儿,同这孩子差不多大,衣服应当能穿。”

  姜惜容接过衣服,道了谢,又忽然见一个小姑娘从茹娘身后窜了出来。“娘,”这小姑娘指着阿顺问茹娘,“我也有新妹妹啦?新妹妹能陪我多久呀?”

  多久?姜惜容瞟了那孩子一眼,只见她面上尽是天真无邪。

  茹娘摸了一把虎儿的头,又一把将虎儿拉回身后,道:“别打扰妹妹休息。”

  这一家好热情。姜惜容心想。自从她逃出扬州,鲜少遇到如此热情的人。

  她又想起了卓娘。

  “卓姐姐、卓姐姐,”她在心中念着她的名字,“我会保护好阿顺,我一定会保护好阿顺……”

  “卓姐姐,”她想,“你在天之灵,一定会保护她的,对不对?”

  “卓姐姐,”她望着阿顺那张酷似卓娘的面容,几乎落下泪来,“我好想你。”

  “好了,我们先出去了,”赵婆婆又对姜惜容道,“明日再说吧。”她说着,又看了阿顺一眼,便带着一大家子人回屋去了。

  姜惜容望着阿顺,本要忙去握住她的手,可她刚在床榻边俯首下来,便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嘲笑声。回头一看,只见那赵老伯正倚着门框,斜眼瞧着她。

  “没骗你吧?”赵老伯问。

  “多谢,”姜惜容垂眸答着,言辞恭敬,语气却颇为冷淡,“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什么态度。”赵老伯鼻子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姜惜容看着赵老伯离开,忙又俯身下去,对着阿顺轻唤了几声,可阿顺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小姑娘眉头紧皱,面无血色,嘴唇都发干起皮了。姜惜容越发愧疚自责,只得连忙为阿顺换上茹娘给的干净衣服。她又寻了些干净的温水,向赵婆婆讨要了些盐混进水中,小心地滴在阿顺的嘴唇上。阿顺终于有了些反应,她抿了抿唇,将水舔入口中。

  见状,姜惜容终于放心了些。她坐在床边,紧紧地握着阿顺的手。她想唤醒她、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她只得忍着泪,柔声说了一句:“阿顺,我们还要去长安呢。到了长安,我们便能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了。你娘,也在长安等着我们呢。”

  “阿顺,”她唤着,眼神却空洞起来,眼前已浮现了儿时居住的长安,那有着宽衢高楼的长安、那繁花似锦的长安,简直如梦一般,“我们很快就能到长安了。”

  她握着她的手,一夜未眠,又寸步不离地熬了一天。终于,雨停了,在第二日的夕阳柔光照进窗牖之时,阿顺终于睁开了眼来。“姜姐姐,”这是阿顺醒来的第一句话,“我梦见我娘了。”

  “我娘说,”阿顺笑了笑,“她找到了桃花源……”

  “姐姐,”阿顺问,“长安,是桃花源么?”

  姜惜容听着,鼻酸难忍,忙背过身去,偷偷拭泪。可她刚一回头,忽然警惕起来,顾不得回应阿顺,便连忙起身,出了卧房。隔壁的卧房并没有人,她稍稍放下心来——可是门还有一条缝。她忙将门拉开,只见茹娘正立在不远处扫地。

  “杨姑娘,醒了?”茹娘看见她,对着她笑了一笑,便又低下了头去。堂屋前,赵婆婆正坐在门槛上补着一张破损的渔网,虎儿就在她旁边坐着瞧。只是赵老伯不知去哪里了。

  “怎么了?”赵婆婆问,“你孩子如何了?”

  姜惜容垂下眼来,答道:“刚醒。还要多谢几位收留我们。”她说着,行了一个礼,再抬起头时,却见茹娘已背过了身去。

  “没什么的,”只听赵婆婆说,“这年头,都不容易。”她说着,放下了手里的渔网,又道:“我去瞧瞧你孩子吧。”

  姜惜容只得让开了一条路,让赵婆婆进了门。赵婆婆坐在床榻边,瞧了一瞧,又问了阿顺一些话,这才对姜惜容道:“看着精神还可以,就是还有些发热,得再养些时候。”她说着,又问:“你们若是不急着赶路,何不在这里多留些日子?”

  她问话时,目光躲闪。姜惜容觉得奇怪,便反问了一句:“可以吗?”

  “当然可以,”赵婆婆点了点头,又忙道,“杨姑娘,我这里东西都有,不差你们的。”

  “赵老伯不喜欢我,他可同意了?”姜惜容又问。

  “不必问他,他肯定同意。”赵婆婆回答。

  姜惜容向外看了看,又道:“外间是茹娘一家居住,我母女二人不便在此。”

  赵婆婆叹了口气:“唉,我儿早就没了,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为此,没少被人欺负。”

  姜惜容垂眼道:“节哀。”

  “你能留下吗?”赵婆婆又问着,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姜惜容垂眼看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心中疑虑大增,嘴上却说着:“若是能留下休养,便最好了。”

  “好,”赵婆婆点了点头,笑得却很勉强,“那最好了。”她说着,拍了拍姜惜容的手背,转身便走了。

  见赵婆婆走了,姜惜容忙又去察看阿顺的情况。不过一会儿,阿顺又在床榻上睡着了。姜惜容心中越发惴惴不安,只得又到门边小心地观察着这一户异常热心的人家。赵婆婆和茹娘依旧各忙各的,赵老伯也依旧不见踪影,虎儿则蹦蹦跳跳地独自玩耍。

  见虎儿落单,姜惜容便想跟过去套话,可刚出门,才扫完地的茹娘便到了跟前,笑问:“杨姑娘,做什么去?”

  姜惜容答道:“我想去给女儿找些吃的。”说话间,有人敲响了赵家的房门。她看着赵婆婆开了门,门外只是个看似普通的村夫,可赵婆婆对那人竟颇为客气。

  “平时村里人帮衬你们不少,如今你们该……”门外的村夫说。

  姜惜容刚想仔细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却听这边茹娘又开了口,盖过了外边人的声音。只见茹娘微笑道:“你不必忙,我去便好。”她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阿顺睡着的卧房,这才转身走开。

  姜惜容看着茹娘的背影,只觉得她的笑似乎也很勉强。正当此时,门边的赵婆婆已出了门,又把门掩上了,显然是不想让院里的人听见他们说话。

  她不由得多看了那门一眼,正思索时,忽见方才已走开的茹娘还没进厨房便又折了回来。姜惜容忙收了目光,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茹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杨姑娘,”茹娘压低了声音,可声音分明在发抖,她看着姜惜容,像是再多说一句话便能哭出来,可她还是说了,“不要留在这里……快走!”

  快走?

  “我没去过外边,但听说下了河神岗,一路向西南走,便是孟津驿。到了孟津驿,你们应该能知道路了。”茹娘说。

  “快走,”她急急地重复着,“这里……不能留啊!”

  姜惜容心头一震,刚要再问,却又听见一声门响,一抬眼,只见是赵婆婆进门来了。而茹娘也松开了她的手,若无其事地走开,仿佛刚才那个一脸急切的人根本不是她。姜惜容还想再问,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赵婆婆进了门,便将门掩上了。虽只留了一条缝隙,但姜惜容知道,这个门绝对不是为她而留的。她想,这一家人,应当都在等待那不知所踪的赵老伯。

  想着,姜惜容霎时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忙回了屋,守在阿顺身边。阿顺还没醒,她不忍心叫醒她,只得先将行李飞快地草草收拾了一下。为了方便跑,很多物件儿都被她拿了出来,只留了纸笔墨块在行李里。刚收拾好,外边的天已经黑了。

  “阿顺,阿顺,”她轻声唤着,“醒醒。”

  阿顺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说话,便被姜惜容轻轻“嘘”了一声。“先别说话,”她低声确认着,“阿顺,我们该走了,你可以坚持吗?”

  阿顺努力眨了眨眼睛,又问:“去哪?”

  姜惜容俯身抱住了她。“长安,”她回答着,“我们去长安。”说着,她又忙道:“阿顺,一会儿,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声。”

  “好……”阿顺无力地应了一声,又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天色越发深沉了,门外劳作的人也该休息了。可赵老伯还没有回来。姜惜容偷偷地观察着门外,只见赵婆婆进了屋,临近屋前却又轻轻推了茹娘一把,似乎在示意她去做什么。姜惜容清楚地看见茹娘叹了口气,又要领着虎儿回屋。她忙回到阿顺床前,轻轻拍醒了阿顺。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茹娘带着虎儿上了床。“虎儿,咱们今日早些休息,”她听见茹娘如此说,“不讲故事了。”

  “为何?”虎儿问。

  茹娘似乎苦笑了一声,又问虎儿道:“虎儿啊,娘很想给你讲故事,可是娘很累了。”她说着,竟有些哽咽:“别怪娘,娘只是……太累了。虎儿,原谅娘吧,娘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我不会怪娘的。”虎儿说。

  “不如咱们玩个游戏吧,”茹娘说,“谁都不许说话。谁先说话,便输了。”

  “好呀。”虎儿一口应下。

  外边安静下来,姜惜容心下感动,连忙一把抱起阿顺,小心拉开房门,抬脚便踏了出去。可屋门外还有一道院门,秋夜的星星稀疏寥落,月亮也暗沉无光,门外是黑漆漆的一片,她不得不摸黑向前走去。好容易摸到门前,她连忙取下门闩,拉开门便向外跑。

  她在巷道里拼命跑着,身后带起了一阵阴冷的风。秋风萧瑟,她却出了一身的汗。她知道,她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这一颠簸,还在病中的阿顺彻底清醒了。“姜姐姐,我们去哪?”阿顺问。

  姜惜容抱着她,奋力奔跑。“去长安,”她回答着,气喘吁吁,“我们去长……”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面前,是她这一整日都没见到的赵老伯。而赵老伯身后,还有两个男人。哪怕身在黑夜中,姜惜容也能看出,这两个人并非河神岗上的村民——她在村口见得多了。正想着,她身后也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赵婆婆也追了出来。

  “你怎么看得人?”一见面,赵老伯便训斥着赵婆婆,“这事有多要紧,你不知道么?咱们就虎儿这一个孙女,你难道真舍得她?咱们又买不起,她们跑了,咱们还能去哪里找人?”

  赵婆婆唯唯诺诺,不敢答话。姜惜容紧紧抱着阿顺,迎上了赵老伯的目光:“你们要做什么?快放我们母女俩走,不然,我家人绝对不会饶了你们!”

  “母女?”赵老伯冷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哪门子的母女!依我看,你就是个人牙子,不知拐了谁家的孩子,在这里装模作样!若非遇上了我们,这孩子还不知要受多少苦!”

  “姐姐……”阿顺吓得唤了一声。

  “你看,我就说你不是她娘!”赵老伯听了这话,越发得意,还跳了几下脚。

  “放我们走,”姜惜容无意与他们纠缠,只是盯着赵老伯,重复着,“放我们走!”

  “放你们走?哪有那么好的事!”赵老伯拍了拍身后两人的肩膀,“就是这姑娘,你们看能值多少价钱?”

  原来,这两人才是人牙子。原来,赵老伯离开一天,就是去找人牙子了。姜惜容悲哀地想着。

  “先抓到再说,抓不到就是枉谈。”那人说。

  “好吧,”赵老伯说着,又看向了姜惜容,“那便直接动手吧!”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两人便向姜惜容走来。两边都是墙,姜惜容看了一下,转身便跑,对着赵婆婆便狠狠撞了过去。赵婆婆怕了,躲了一下,正好让出了一条路。

  她奋力奔跑着,即使腿脚已酸软无力,她也不肯放慢脚步。连日来的饥饿让她双眼发昏,可她依旧没有停下。

  “姜姐姐,”阿顺被吓哭了,“究竟怎么了?”

  “没事、没事,”姜惜容喘着粗气,说,“我会保护好你……我会保护好你!”

  可她说着,很快便意识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她不认路。

  是啊,她怎么可能认路呢?这些天,她都不曾进村,只在村口摆摊。这村里的路七拐八拐,她根本不认得,也不知道大门在何处……只能在这里乱转。

  “阿顺、别怕,”身后的脚步声从未变得遥远,她安抚着阿顺,可自己已带了哭腔,“别怕、别怕……”

  说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夜空,那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她愣了一下,似乎看见了无数颗长星在眼前坠落,可当她想继续奔跑时,她竟跌入了一张网——一张渔网。

  渔网收紧,她和阿顺被拖在地上往回收着,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是一条无能的鱼,挣不破、逃不脱……实际也是如此了。

  “我求你们,放了我们,”她哭求着,“我求你们!”

  “就算你们不放了我,我求你们放了这孩子!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她将阿顺护在身下。

  “我求你们!我求你们了!”她声嘶力竭,像是待宰的牲畜。

  她不断地哀求着、挣扎着,可已经无济于事了。阿顺在她怀里放声大哭,而网外的人则松了一口气。

  “总算抓到了。”这是赵老伯。

  “她们也可怜。”这是赵婆婆。

  “可怜什么?我们不可怜吗?”赵老伯登时生了气,“要怪,就怪她们自己太弱!她们活该!我们也是为了救自家孩子,我们错了吗!”

  “卖哪个?”一个人牙子问。

  赵老伯指了指姜惜容:“这个大的,小的我们有用。”

  “这姑娘太吵了,直接打晕吧。”一个人牙子说。

  “好。”另一个说。

  姜惜容还想求饶,可她刚张开口,便见其中一个人牙子抄起了路边木柴。她的话语还没出口,粗重的木柴便对着她的头重重落下……只一瞬间,她便眼前一黑。

  “阿顺……”她默念着。

  “卓姐姐……”她眼角渗出一滴泪。

  “卓姐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姜惜容呆呆地望着阴鉴,听着阴鉴里传来的哀求声、惨叫声,“阿顺病了,我想给她治病,却将她送入狼口……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她。”

  “河神岗在哪?我一定去杀了这姓赵的!”崔灵仪急急问着,又一把擦去了眼下的泪。她虽早已做好了姜惜容经历坎坷的准备,却没想到,她这一路会有这许多波折,每一劫都是如此惨痛。

  姜惜容低下头,又指了指阴鉴。“但我的运气,应当还是不错的,”姜惜容含泪说着,“我总是能逃出来。”

  崔灵仪看向那阴鉴,只见深夜里的驴车上,被蒙着眼的姜惜容努力咬开了手上的绳索,一把扯掉了蒙眼布,又解开了脚上的束缚。她如今身处一个陌生的所在,唯一熟悉的只是那滔滔黄河。四处张望一下,只见那两个人牙子就在不远处喝酒。所幸天黑着,他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停下。她要回到河神岗,她要去找阿顺。

  “阿顺,等我。”她想。

  她的行李还在车上,但行李中的钱财早已被搜刮走了,剩下的只是他们看不上的纸笔墨块。姜惜容忙将行李扎紧,背在背上,转身便蹑手蹑脚地走了。

  “河神岗,”她在心中不断地重复着,“河神岗。”